聲遠長天:懷念王吟秋(四)

譚富英 京劇 杜近芳 定軍山 梨園雜志 梨園雜志 2017-08-28

今日推送《聲遠長天:懷念王吟秋(四)》錄自《聲遠長天:懷念王吟秋、陳永玲》一書,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劇票友、京劇藝術評論家,南鐵生先生之子,曾參與籌建「北京梅蘭芳藝術研究會」,兼任副會長。南先生此書以寫實的手法分別細數了王吟秋先生和陳永玲先生畢生學戲、唱戲的心路歷程,以及二人在時代鉅變和意識形態劇烈衝突下如何面對橫逆羞辱,竭盡全力度過艱困,保存師門真傳與戲曲精髓的真摯精神。本公眾號將在每週六分期進行連載,敬請關注。

向來吟秀句

經過李凌楓此一鑑定,永生在榮太太眼裡早已玉色璨然。榮太太遂下決心,非要把永生栽培成京劇名角兒不可。按榮氏的資歷,尋些門路原是不難,便給他請師父教戲,從頭正式學。一年多的光景,在一些堂會戲裡唱過幾出摺子戲,得來許多讚賞。怎奈要拜名師、成就其材,必然要北赴京城。榮太太決心親自攜永生北上,那時榮家在北京也有數處非常體面的房產,又有許多江浙朋友的打點;為了不虛此行,便結識了一位上海籍的經紀人:杜菊初。

杜菊初其人,在北京閒居,原沒什麼正式職業,受上海劇場經理的委託,推薦演員赴滬演出,做起了經紀人;和京戲班子的人員都有些往來,在圈兒內便有了這一號人物。

杜菊初曾有三個養女。

第一個養女就是杜麗雲。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杜菊初託芙蓉草介紹把杜麗雲帶到北京,打算拜王瑤卿老先生,王瑤老猛一看杜麗雲,高頭大馬、渾不似鳳種,於是連連搖頭。杜菊初是有心計之人,豈肯甘心,他的原配妻子因此時常藉故到大馬神廟王瑤老住處陪王大奶奶閒話,有一半的心思卻琢磨著王瑤老的動靜。一次,聞聽得王瑤老回來了,她瞅準了是個好時機,趕忙扯著杜麗雲的手從王宅內室奔出來,撲通一下,孃兒倆齊跪在王瑤卿面前,混叩了三個響頭,噙著些淚就說道:「我這閨女今年也十二、三了,一門子心思,好死歹活就非要進您這王家門兒,若是有些造化呢,以後靠大爺教些玩意兒糊張口。您要瞧著是塊材料兒,您就發發慈悲收下她,教她唱戲,日後有了出息,也不忘王大爺天高地厚的恩德。如果您瞅著她是塊廢物,她打坐孃胎就沒指望投奔個好爹好娘來,我們也沒路子,也沒法子,就只好把這孩子送到窯子裡去,是死是活隨她去了,只算是孩子命賤,我們也不敢怨王大爺、王大奶奶的!」說不得又是三個響頭。

聲遠長天:懷念王吟秋(四)

杜麗雲之《霸王別姬》

王大奶奶隔著簾子就先給磕心軟了,聽得這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悲鳴,忙掀簾子出來了,一面抹淚,一面說著:「這麼好的閨女兒送窯子,我就頭一個捨不得。就許那些八大胡同的紅姐兒來學戲,這樣好家好戶的姑娘你反倒不要了?今兒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恁是見過多大場面的王瑤老,也架不住這等軟磨硬泡,只得應承下來。一面笑道:「閨女兒,我看你也當不了紅姐兒。實話跟你說,咱們這唱戲的自打乾隆爺年間就和這八大胡同沾上親了,紅姐兒學戲,我就教她們一出《玉堂春》,窯姐兒唱窯姐兒,能入戲。閨女兒你要跟我學,可不是學這一齣戲半齣戲的,得預備著吃苦吶!」

王瑤老論其資質,原非碧玉之屬,就單揀《芙蓉劍》、《珍珠烈火旗》、《貂嬋》這路戲教杜麗雲。沒承想,她演《貂嬋》,一個「臥雲」,竟然能咕咚一聲摔倒在臺上;好不容易唱一回《罵殿》,竟能把臺詞兒渾忘了。杜夫人為此沒少到廟中去燒香許願,各路神仙俱都請到了,也不見一個靈驗的。

在王瑤老的精心調教和策劃之下,真是女大十八變。一九三零年,杜麗雲竟自組「永平社」挑班唱戲,配角有老生王又辰、楊寶森,武生周瑞安,花臉侯喜瑞,老旦文亮臣一干名角人等。三十年代,天津《北洋畫報》為了擴大銷路,舉辦「四大坤伶」推選,杜麗雲竟也與雪豔琴、章遏雲、新豔秋並立其間。蔣介石的莫逆之交蔣伯誠以一千兩黃金將之聘去滬上,杜麗雲逢人就炫耀道:「我現在的身價可比‘玉堂春’高得多了!」後來竟做了蔣伯誠的第三任夫人,居於上海「曲園」。

譚富英出科之後並不十分得意,曾搭王蕙芳、徐碧雲的班唱戲,也曾為杜麗雲的「永平社」跨刀掛二牌老生。

杜菊初曾試問譚富英:「你要唱什麼戲?」

譚富英說道:「唱譚門本戲《定軍山》。」

杜菊初說道:「唱《定軍山》,那得多少龍套?打下手的要都捧你了,誰捧我閨女?」

譚富英想了一回,說道:「那就唱《紅鬃烈馬》吧。」

杜菊初道:「那也不行,和我閨女唱大軸子,下面叫好兒,誰聽得出是給我閨女叫的好兒呀?」

譚富英無奈道:「只好唱《捉放曹》了。」

杜菊初道:「那倒使得,龍套也不多,不過戲太大,只能從行路起唱到宿店,公堂就免了。你下一出還唱什麼?」

譚富英笑道:「不怕杜先生笑話,譚某科裡學得少,一要龍套少,又不能是對兒戲,還就剩一出《奇冤報》了!」

好在杜麗雲也有些孝心,在北京給爹媽添了房產,對王瑤老與王大奶奶也很是孝敬。只是蔣伯誠一九五二年去世之後,杜麗雲在「文革」期間,雖在窮困交逼中死去,卻非傷於「文革」之手。

杜菊初覺得養女頗有些出息,這碗飯很有嚼頭,於是又花錢收養了杜近雲和杜近芳兩個女孩兒。杜近芳原是一落魄旗人之女,據老人說她家裡人在「白紙坊」一帶做豆紙兒生意,勉強餬口;陳喜興見她有唱戲的稟賦,將她收養,只是沒有能力捧她,就由杜菊初再收養了去。杜菊初這兩個養女也都是拜在王瑤老門下的。杜近芳天賦甚好,音色甜美,漸有出息;杜近雲稟賦一般,後來嫁給了杜菊初的親生兒子,不過是唱些配角兒戲罷,「文革」時被下放到農村。

一九四九年之後,政府不許靠領養子女賺錢,在「中國京劇院」馬少波院長的主持下,讓杜近芳與杜菊初徹底脫離養父女關係,並吸收杜近芳參加了「中國京劇院」。杜近芳成為王、梅兩派藝術的傑出繼承人,更是代表中國京劇出征海外的領軍人物。

杜菊初失落極了,算來算去還是人算不如天算!

聲遠長天:懷念王吟秋(四)

杜近芳之《桃花扇》

但是戲曲界的確也缺不了杜菊初這一類人物,他們穿梭於梨園,渾身攜帶著梨園行的資訊,從一處挾至另一處,他們是信息傳輸必須的紐帶,高效而快捷。榮氏要成全麟兒入梨園行,自然認為交遊於南北的杜菊初可以託付。

杜菊初先向王瑤卿老先生遞了有上海榮氏帶乾兒子要來磕頭拜師的話由,接著就帶著永生進了大馬神廟王宅。王瑤老看過永生,便沒十分回絕,叫過永生吊了一嗓子,遂溫和地對杜菊初說:「這孩子我看倒有些戲緣,只是我年紀大了,他太小,收他正經是不合適。叫他拜幼卿吧!先學兩出花旦戲,現如今是武旦多、大花旦少,唱好了祖師爺是賞飯的。但凡節骨眼兒的地方,我少不得也會給孩子掰扯掰扯。」

杜菊初唯諾,永生給王幼卿磕了頭去,因此永生稱王瑤老是「師爺爺」。

在北京,未直接出面就由杜菊初把拜師學藝之事安置妥當,榮太太甚感欣慰;臨回上海之前,特備了一桌酒席宴請杜菊初全家吃飯。席間,榮夫人叫永生坐陪,一個勁兒地道謝。待杜菊初眼花耳熱之後,又笑道:「孩子一心要學戲,我和外子只得成全他。永生這孩子才十五歲,不大懂事,他一個人在外,倘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請杜先生、杜太太代我二人好好管教著他些。另外,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我們在京的宅子離王家門兒太遠,我想就近租下府上的南屋,缺什麼先代我們添置上就是,都寫在外子帳上,每月孩子的生活費和一應開銷一併著人帶來。杜先生在上海有什麼事需要照應,只管交付外子。日後少不得們兩家人還得時常走動的。」

杜菊初家的院落位於李鐵柺斜街三十八號,從大柵欄後面穿出,便是李鐵柺斜街,閒房也都出租給了在京中從藝的京劇小演員。從這道院落之中走出來不少角兒,除去杜菊初的三個養女,還有李和曾、吳絳秋、謝虹雯數人。

永生拜師王幼卿以後,每日清晨四點,月沉日起天際泛白的時候,他就起了床,穿洗畢,裹著薄霧,就跑到「窯臺」練聲喊嗓子;然後買倆燒餅充早點,趕到大柵欄「三慶戲院」與李世芳打把子。每天必練《霸王別姬》中的舞劍、《天女散花》中的長綢舞、《虹霓關》中的槍架子、小五套;最後,練打出手,由吳玉鈴先生執教陪練。下午依舊是在家吊嗓子,有時也與住在北屋的李和曾一起對刀、對槍打武戲的基本套路。李和曾,一九二二年生,長永生三歲,永生叫李和曾「李大哥「。晚間,永生趕到大馬神廟王幼卿老師的屋中去學戲,由周昌泰先生操琴。永生自幼在外闖練,生活自理能力極強,生活起居井井有條,床單被褥疊得橫平豎直,身上的新衣服平整無痕,舊衣服也必定淨潔無跡。

而當時住在北屋的李和曾大哥,生活起居則是另外一番景象。

李和曾出生在一個貧苦職員家庭,幼年只念過兩年私塾,九歲考入「中華戲曲專科學校」,初學刀馬旦、武生,開始登臺是跟著程硯秋在《汾河灣》和《三孃教子》等戲中演娃娃生。他專工二路老生,天津「中國大戲院」落成,中華戲校老生演員王和霖變嗓,就由李和曾接替,從此開始唱正工老生。震懾南北的「三大賢」之一的高慶奎先生,一九三八年因戒菸塌中,嗓子啞得一字不出;遂入戲曲學校掌教,見李和曾天賦條件好,學習又刻苦,對之十分器重,經常進行個別輔導,時常通宵達旦地說戲,著意苦心栽培於他。一九三九年,李和曾從中華戲曲專科學校出科,第二年順理成章成了高慶奎先生的門生。拜師之後,不過兩年的時間,李和曾對高派藝術已經有所繼承,頗得高派名劇《轅門斬子》、《斬黃袍》、《斬馬禝》、《碰碑》三一斬一碰」之神韻。

和曾當時搭的是宋德珠的「穎光社」,宋德珠時常輟演,李和曾不免自感落寞。他雖得名師栽培,但單憑一條好嗓子,在北京這個名角兒如雲的戲苑,要想十分合意也是不容易。李和曾在科裡久了,也不懂得燒菜做飯;而永生常見李大哥胡亂在外面撥口飯就去戲園子唱戲,恐長此以往對身體無益;於是每次燒好飯菜,總是到北屋恭請李大哥一道用餐。李和曾與永生既在一個屋簷下,混得慣熟了,也就沒有推辭,只是將這份深情領下!

永生一門心思撲在學戲上,他想出人頭地,這個機遇得乾爹乾孃拜賜,他感激乾爹乾孃,決不能辜負他們的心勞!只是當獨自躺在那張單人床上,空望著床角銅柱,聽得風過窗櫺、雨滴簷下的聲音,就能無端地勾起傷心來。

學戲兩年有餘,師父王幼卿傳授了《大英傑烈》、《拾玉鐲》、《坐樓殺惜》、《得意緣》、《花田錯》等花旦戲。經過老師在唱工和發聲方面的指點,嗓子更亮了。於是又學了《孔雀東南飛》、《全部王寶釧》、《四郎探母》、《朱痕記》、《扈家莊》等劇目。王瑤卿親授其《棋盤山》、《十三妹》、《萬里緣》、《乾坤福壽鏡》。青衣、花旦戲前後領會了三十餘出。

經過師爺爺王瑤卿認可,師父王幼卿方開口說:永生能夠露演了。

王瑤老認為「永生」這個名字叫上去不夠豁亮,便提墨筆在大紅紙上寫了「蓉芳」、「研秋」、「吟秋」……十幾個名字,讓永生從中挑揀一個。永生左看右想,最終以為「吟秋」二字有些詩意,便單揀了這二字。「王吟秋」,於是成了日後永生表演生涯的藝名。但經常也有人管他叫「小蘇州」,時間久了,便都以為他是蘇州人,其實不然。

聲遠長天:懷念王吟秋(四)

王瑤卿、王吟秋之合影

一九四二年三月,在前門外大柵欄「廣德樓」,吟秋首度公演,與名鬚生遲世恭合作《朱痕記》。王瑤老把場子,吟秋很圓滿地唱了下來。隨後,又在前門外珠市口南「開明戲院」唱了一出《紅鬃烈馬》,配角有管紹華、楊盛春、李多奎、林秋雯等人。緊接著又唱了《玉堂春》、《二進宮》諸戲。

這一期間,李少春先生約他演了一場《翠屏山》,李萬春約他演了一場《全部虹霓關》,人們開始注意到,新角兒王吟秋的確是塊唱戲的材料。

乾爹榮瑞昌北來,親自登門向吟秋的師爺爺王瑤卿和師父王幼卿道了乏,一面出資邀紀玉良與吟秋合作演出了《四郎探母》和《王寶釧》,又約請貫大元先生合作演出了《朱痕記》。王吟秋無不著力地唱,榮乾爹眼前一亮,覺得時隔三日,小子今非昔比啦!

回上海後,榮老闆即請榮夫人出面訂製了全堂的蘇繡活計的行頭,託由滬返京的李世芳帶回北京。

一九四二年冬天,吟秋在北平「三慶戲院」演出全部《焦仲卿妻》(即王瑤卿所創腔和排演的《孔雀東南飛》之別稱)。這齣戲中的唱腔設計與程派的唱腔風格比較接近,王吟秋唱得酣暢淋漓,演出得到了當時觀眾的好評和內行的一致認可。

吟秋開始思考,倘若掛頭牌挑班,風險大,且需要一筆儲備金;他不願再向乾爹開口,幼卿老師也認為還是掛二牌能有個穩定的收入,之後他開始考慮正式搭班唱戲了。

張君秋一九三八年搭馬連良的「扶風社」,到一九四二年,張君秋已獨領「四小名旦」之風騷,更得其岳父趙硯奎的輔助。趙硯奎,是尚小云的琴師,尚小云忙於演出,事務俱交付趙硯奎打理,趙硯奎人脈很廣,君秋有岳丈趙硯奎出面,遂脫離開「扶風社」,自立門戶,組織「謙和社」挑班唱戲,趙硯奎為張君秋譜新腔。

馬連良先生的「扶風社」留張君秋不住,只得約請李玉茹掛二牌旦角。李玉茹雖出科時間不長,但早在上海唱紅了,又拜了梅蘭芳、芙蓉草,故此,李玉茹的「戲份兒」要得遠比原來張君秋的價碼高。馬連良與李玉茹合作時間不久,經王幼卿的推薦,馬連良打算轉而約請其時還不十分扎眼的王吟秋入社。

一九四三年農曆七月廿二日,王吟秋在「開明戲院」上演《拾玉鐲》、《法門寺》(前演孫玉姣,後演宋巧姣)。戲方演畢,義父榮瑞昌叫他趕緊卸裝洗臉,說是馬上得帶他去馬連良先生家。這時王吟秋才得知:上海「天蟾舞臺」經理孫蘭亭陪馬先生今晚來看過他演出了。王吟秋既興奮,又多少有些犯杵;榮乾爹帶他乘車趕到鮮魚口內豆腐巷馬宅,孫蘭亭即把榮氏父子介紹給馬連良先生,馬先生如何不認得,含笑讓各自坐下。

孫蘭亭對榮瑞昌說道:「馬老闆今晚看了吟秋的戲很高興,目前李玉茹身體不便,不能參加演出。馬老闆想帶吟秋到上海去演出,榮老先生同意嗎?」

榮乾爹笑道:「吟秋這孩子能得到馬老闆的提攜,再好不過了,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不同意呢!」

馬連良一旁堆笑,也不接話。孫蘭亭緊接著說道:「馬老闆有兩個條件,一是得收吟秋做乾兒子,還有就是,三年之內吟秋只能陪馬老闆演,不能搭別的班兒唱戲,榮老先生也同意嗎?」

榮瑞昌望了乾兒子一眼,遂點頭應允。

幾日之後,馬宅由豆腐巷搬到西單闢才衚衕內南寬街,在馬宅新居舉行了拜乾爹儀式。當晚馬連良夫婦設宴招待,客人有筱翠花於連泉、葉盛蘭、袁世海、馬富祿、李慕良、萬子和(「扶風社」管事)、榮乾爹以及馬連良先生的一眾友人。席間,馬連良拱手拜託各位名角兒日後在臺上多多照應吟秋。農曆八月初三,馬連良「扶風社」並筱翠花老闆去上海,與滬上名角林樹森一道在上海「天蟾舞臺」公演。

在「天蟾舞臺」大門口的廣告牌上,孫蘭亭打出號稱「四大頭牌」通力合作的廣告宣傳。馬連良、筱翠花、林樹森三位自然是「名符其實」的頭牌名角兒,而王吟秋不過是「初出茅廬」的嫩苗,原是當不起的;這是戲劇界提攜後進慣做的文章,馬連良需要王吟秋一夜竄紅,希望立馬完全頂替上昔日張君秋的空缺。

那次演出,「扶風社」演員有葉盛蘭、袁世海、馬富祿等人,加之筱翠花、林樹森、芙蓉草,演員陣容決非等閒。

頭天打炮戲就是《甘露寺》,馬連良先生前飾喬玄,後演魯肅,林樹森先生演劉備,葉盛蘭的周瑜,袁世海的孫權,王吟秋唱孫尚香。第一次合作演出,王吟秋異常緊張,早早地化好妝,獨坐後臺,耳聽前場,靜候出場,內心早已翻騰開去;後臺的師傅來來去去揀取著行頭為兒們化妝,他幾乎不敢四顧,定定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慢慢穩下心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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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連良之《甘露寺》

「天贍舞臺」上下三層,一時間三千多個座位的劇場被擠得滿坑滿谷。馬先生唱罷「勸幹歲……」大段[西皮],掌聲雷動,氣氛熱烈而轟動。場上[相親]一場也結束了,場面起緩鑼,馬連良先生下場,左手扶著髯口,拍了王吟秋肩一下,低聲囑咐道:「不要害怕,沉住氣。」王吟秋應聲點頭,一聲囑咐好似給他灌注了十足的力量,果然深孚眾望。

第二天,演出《四進士》。

頭日《甘露寺》一散場,吟秋趕緊就去馬先生下榻之處請排楊素貞見宋士傑的場子。最難學楊素貞手拿狀子上公堂的臺步,雙手舉起狀子,蹲身進公堂向右方走半個小圓場,到下場門臺口,翻雙手,抬狀子,雙手略往左邊一點,身體稍側,眼看前方,面對觀眾,亮相,眼神漸掃地面,往右方走半個小圓場,再往左轉身,正中跪下。王吟秋總踩不準鑼經,馬先生手把手地教。馬先生雖唱老生,但對與之配演的各個行當也都熟稔極了。

雖然有些老戲吟秋向王幼卿先生學過,如《四進士》、《蘇武牧羊》、《清風亭》、《打漁殺家》、《游龍戲鳳》、《審頭刺湯》、《桑園會》等,但向未演過,又因馬派的特點多少有些改動處。而馬派的《春秋筆》、《十老安劉》、《串龍珠》等戲,王吟秋是壓根兒不會,都是由馬先生親自給他說戲,頭天學,第二天演,行話叫「鑽鍋」。馬連良夫婦住在西摩路「平安電影院」隔壁華業大樓,每晚演畢,榮瑞昌帶吟秋到華業大樓。深夜吃罷夜宵,馬連良先生開始說戲,戲排完了,燈火早已變成日上三竿了。

最令人難忘的是排《春秋筆》一戲。吟秋扮演的王夫人有兩段唱腔,出場時唱一段[西皮慢板],後面有一段[二黃原板],由李慕良操琴託著,身段由馬先生點撥。[燈棚換子]一場之後,馬先生飾演的家人張恩驚、恐、急、悲回到府裡稟告夫人,王夫人得知張恩觀燈時丟失了自己的兒子,悲痛之下大義放走張恩逃命。王夫人道:「你快快逃命去吧!」張恩聽後即念:「多謝夫人。」邊念邊躬身向夫人一拜,雙手作揖轉身欲行,又聽王夫人叫道:「張恩轉來!」張恩旋即轉身跪下。馬連良先生這個身段做得又邊式又漂亮,每次總能要下滿堂好來。「張恩轉來」此四字最難念,念早了,馬先生尚未轉身;念晚了,馬先生已回身跪下了。要知道,這一系列身段,馬先生講究「一氣呵成」,中間沒有任何停頓,旦角是配合他的身段而唸的。馬先生對王吟秋說道:「當初練這個轉身動作時,也是不容易把握,就想了一個法子。用兩把靠背椅子背靠背放著,中間留一人多的縫隙,人在這當中練轉身跪下。法子雖好,練的時候一次次把頭磕在椅子背兒上,頭能碰出幾個大包來。」此話給了王吟秋莫大的震動,方解「學海無涯苦作舟」的道理。

「天蟾舞臺」這一期就是三十六天的演出。

馬連良先生的「扶風社」,早已是京劇界的一塊金字招牌。馬先生講究舞臺的整體美,他對盔衣褶帽、燈幕臺池都有大膽的革新。颱風講究乾淨利落、穩健瀟灑,色彩和花樣方面著意別緻;他反覆強調水袖、護領、靴底需得「三白」,大小演員都不能在細節上有失馬虎。

馬連良先生帶王吟秋在上海霞飛路上散步,走進一家綢緞店,馬先生看了半日,挑選出一塊淡黃打底襯小黑梅花的綢緞料子。買好出店,遞給王吟秋,笑道:「給你,你在《戲鳳》裡面穿的那條褲子顏色不合適,我打量這塊料子很好,趕緊去做條褲子吧!」吟秋接過,便開始十分注意行頭色調款式的協調了。

王吟秋搭「扶風社」將近三載,也正式以王派旦角的身份出現在京戲舞臺上,那些年也是其表演藝術生涯最為暢快淋漓的一段年華。因為「扶風社」風頭正勁,上座率總在七、八成上。吟秋的戲份雖比之前的君秋低得多,但也正是有了這樣一筆不可或缺的穩定收入,讓他在經濟上已然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了。

吟秋總算是在北京的京戲藝壇上站穩了,也具備了與同輩藝員挑戰的實力。

有一次大合作戲,劇目為《雁門關》,葉盛蘭的楊八郎、王和霖的楊四郎、李多奎的餘太君、言慧珠的青蓮公主、王吟秋的碧蓮公主。由於這是一出不經常動的大戲,遂決議在大馬神廟王瑤老府上串排一次。吟秋見到慧珠,探問道,「二姐,您上臺的時候準備穿什麼顏色的旗袍呀?」慧珠眉目一揚,笑說,「怎麼著,小弟弟,探聽底細呢!猜去吧,猜得著是你的本事,我可就不告訴你!」兩軍交陣,不怯良將,王吟秋也笑道,「說出來,我也不會嫌您寒磣的,自當是什麼寶貝呢,藏著捂著的,我可也不希罕。」倆人心底兒其實都掂量著對方的銖兩呢!橫豎不希望對方將自己蓋過去了。

聲遠長天:懷念王吟秋(四)

言慧珠之便裝照

演出那日,吟秋、慧珠二人都早早來到化妝間內開始化妝。跟包的容妝師從王吟秋的包袱中啟出一件淺藕粉色的貢緞旗袍,上面繡著三灰的大牡丹花,佈滿銀枝並銀葉,高貴而雅緻。在另一間化妝室中,言慧珠也得意洋洋地穿上了自己精心設計的旗袍,法國進口的黑絲絨旗袍,三寸寬淡米黃色的光片子綴制而成的旗袍花邊兒,同樣色彩的梅花撲繞一身,華麗而冷豔。二位角兒早讓跟包的師傅到對方的化妝間門口覷過了,都回來說:「角兒,他那可沒法兒跟您的比呀!」

吟秋穿好行頭,藉故走過慧珠的化妝室去,慧珠回過頭來,二位同時眼前一亮,轉而相視淡笑。吟秋望著這位言二小姐的行頭笑道:「喲,這不是唱梅花大鼓的花五寶嗎?

慧珠哈哈大笑:「怪不得說這大合作戲就是大雜燴戲呢,這彈詞班兒唱小曲兒的原來也溜空兒來了,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兒?難得你還叫我一聲姐姐,好妹妹,我索性就叫你「花小寶」吧!」

葉盛蘭葉四爺是個老實人,早聽得這裡的動靜,過來見二人又言語上了,弄得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化解才好。

那年月,名角上臺唱戲是要鬥「法」的。互相打趣幾句原也平常,看戲之人巴不得這「法」鬥得越狠越火藥味十足,才越得勁兒,於是一臺戲下來,眼福與耳福俱飽!尤其在坤旦和乾旦狹路相逢之時,早在戲臺之下,已劍拔弩張。

(《聲遠長天:懷念王吟秋、陳永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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