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有人曾請教博學多才的蘇軾:“像先生您學識這麼淵博,能學到嗎?” 蘇軾回答說:“能。要說我的淵博,是從《漢書》學來的……我都能應對自如,感到根底雄厚,具有一種不可阻擋的豪邁氣概。”
大文學家黃庭堅說:久不讀 《漢書》, 人便變得俗氣, “對鏡, 則面目可憎;對人, 則語言無味”。
以下內容是《漢書》萃選:怒斥祿利之儒,為狂狷之士立傳
班固在《匡張孔馬傳》 中寫了一批追求利祿、貪婪庸俗的高官, 給以無情的鞭撻。其中, 匡衡、 張禹、 孔光三人都在西漢後期因通儒家經典而致身丞相, 馬宮在王莽時任大司徒。
他憤慨地議論說:匡衡、張禹等人“鹹以儒宗居宰相位, 服儒衣冠, 傳先王語, 其醞藉可知也, 然皆持祿保位, 被阿諛之譏。彼以古人之跡見繩, 烏能勝其任乎?”班固以他們為典型, 揭示出獨尊儒術以後出現的嚴重社會問題, 儒學成為向上爬的途徑, 因此造成一批只會背誦經典、 對國家毫無責任心的人物, 他們身居高位而只圖保住富貴利祿。
匡衡是漢元帝時丞相,曾多次上書, 都屬於泛論災異的應景文 章, 他畏懼掌握大權的宦官石顯, 唯恐得罪了他,“不敢失其意”。他身為丞相, 還冒收四百頃地的田租。事情被發現時,正值成帝即位, 石顯及其依附者倒黴, 於是匡衡被人奏劾罷官。
匡衡被封為樂安侯,封地在淮陽郡僮縣樂安鄉。原先的郡地圖把樂安鄉南界閩佰畫到南面的平陵佰。匡衡受封后, 明知真情卻故意隱匿, 前後四年。當淮陽郡上計吏報告丞相府要求改正時, 身為丞相的匡衡竟授意其心腹指使郡吏將四百頃仍劃入樂安鄉, 並立即派人到樂安鄉多收田租千餘石歸匡衡家中。因此被司隸校尉王尊奏劾 “專地盜土”。
張禹是成帝時丞相,他的行為尤其惡劣。當時王鳳擅權, 張禹身居相位卻無所匡建, 屢次上書辭職規避, 懼怕招來身禍。張禹外表謹厚,骨子裡卻是貪婪、縱樂。平時聚斂財富, 佔田四百頃, 都是涇河、渭河兩岸土質肥沃、灌溉便利的上等田。他生活奢靡,身居大宅,後院陳列樂隊、舞女。張禹慣於使用兩面手法, 對待弟子也是如此。
少府戴崇、大司空彭宣都是他的弟子。彭宣為人恭儉守禮, 張禹對他表面器重而內心疏遠, 每次來看望老師, 張禹只在前廳接待, 以講論經義相敷衍。戴崇則喜愛飲酒 玩樂, 張禹打內心喜歡他, 每次來張禹便帶到後堂飲酒, 侍女陪伴, 演戲奏樂, 直至夜晚才散。傳中還特別記載張禹生病時,趁成帝前來探病, 請託將女婿從邊郡內調, 並為小兒子求職, 將 這個滿口經義的丞相內心中自私齷齪的實質揭露得淋漓盡致。
《楊胡朱梅雲傳》寫的都是平民出身、也未獲得高位,有的甚至是老死鄉里的人物,班固卻鄭重地表彰他們傲岸正直的品格,使之名垂青史。(因篇幅限制,楊王孫、胡建、雲敞故事略)
朱雲,是集義俠與博士於一身的豪傑之士。他平民出身, 年輕時任俠, 四十歲以後, 從博士學《易》, 從大儒蕭望之學《論語》。華陰守丞嘉 (姓氏不詳) 曾大力向朝廷舉薦, 認為:御史大夫之職, 是宰相副手, 職位重要。朱雲兼有文武才能, 為人忠誠正直且有智謀, 可以讓他試任御史大夫, 發揮他的才能。嘉舉薦未成, 並由此遭到權貴的嫉恨而被免職。
以後,朱雲被推薦與五鹿充宗辯論 《易經》。充宗官任少府, 是九卿之一, 炙手可熱, 別的儒生因害怕他的勢力, 都躲避不敢與他論辯。別人熟知朱雲 既有勇氣又有學問, 有意靠他壓倒充宗氣焰, 辯論結果, 果然逼得充宗無法招架。因此京師相傳說:“五鹿嶽嶽, 朱雲折其角。” 朱雲於是被授為博士。以後任縣令, 由於遭到權貴集團的忌恨, 在元帝時被藉故宣佈終身禁錮。正是因為他有剛直不阿的性格, 所以他敢於在成帝和公卿大臣面前, 要求皇帝賜劍讓他斬下張禹這個佞臣的頭!
西漢後期,朝政衰頹之勢已經無可挽回。成帝即位後, 便對原來關係親近的人委以重任, 他當太子時的師傅張禹被任命為丞相。張禹原已受封為安昌侯, 現在又以帝師位居特進,身兼四重尊貴身份,炙手可熱。有一天, 君臣正在朝廷議事, 忽然宮廷守衛進來報告說:“朱雲上書求見。” 大臣們一聽面面相覷, 丞相張禹尤其臉色難看, 卻又沒有理由拒絕他入內。
隨即便見朱雲神情嚴肅地走進來,他慷慨激昂地說:“如今朝廷大臣不能對君王有所匡正,不能有益於百姓,白佔著高官厚祿卻不辦好事,孔子 所講:鄙陋的人不能輔佐國君, 如果只顧保住祿位, 就會不擇手 段幹出壞事。指的便是這種人。我朱雲請求皇帝賜我一把尚方寶 劍, 我要把邪佞之徒斬頭, 以示懲戒別人!”
成帝問:“你指的是誰呀?” 朱雲說:“就是丞相張禹。” 成帝大怒說:“你這個小人物膽敢指責大臣的不是, 在朝廷上侮辱我的師傅, 我非處死你不可!” 御史立即上前把朱雲拽走, 朱雲死死抓著殿上的欄杆掙扎著, 因用力過猛, 欄杆都折斷了。他高喊:“我死了到陰間也是同殷代因忠諫被殺的關龍逢、比干在一起, 我不怕死!只是不知漢朝的命運會怎麼樣!”
在場的左將軍辛慶忌早就被朱雲的精神所感動,這時忽地站 起來, 解下印綬放在一邊, 莊重地表示寧可丟官, 也要說句公道 話, 他說:“朱雲一向被人稱為 ‘狂直’, 假使他所講的話對, 就不能殺他;講的不對, 也應該允許他說出來。皇帝若不答應, 我願以死來諫爭!” 辛慶忌堅決要求皇帝收回成命, 連連叩頭, 直到流血。成帝至此也覺得剛才所言失當, 態度才緩和下來。這樣 朱雲才倖免一死, 以後歸家隱居。
梅福是成帝時敢於與權貴鬥爭的另一位出色人物。他以郡文學出身, 曾任南昌尉, 後去官歸家。其時成帝沉迷酒色, 不理政 事, 大將軍王鳳專權。京兆尹王章正告成帝要改變權臣擅政的局面, 反被王鳳迫害致死。此後群臣莫敢正言。唯獨梅福敢於出來指摘王鳳, 並且公開為王章伸冤。
他曾一再上書陳言, 毫無反響, 他仍不灰心, 這次又上書, 尖銳地指責權臣專國, 必將招致禍害, “勢凌於君, 權隆於主, 然後防之, 亦亡及已。” 皇帝又昏庸無知, 拒納士人諫議, 甚至加以迫害。“折直士之節, 結諫臣之舌, 群臣皆知其非, 然不敢爭, 天下以言為戒, 最國家之大患也!”
為了改變這種危險局面,梅福從正反兩方面總結歷史經驗。他精闢地論述高祖、文帝、 武帝任用賢才達到國家興盛, 又徵引秦杜塞言路招致滅亡的深刻教訓, 認為秦用 “誹謗罪” 迫害敢 於直言之士, 結果給陳王、 高祖滅秦提供了條件, 對此生動地作了比喻:“倒持泰阿, 授楚其柄。” 等於倒提著利劍, 而將劍柄放到別人手裡, 那麼滅亡也就指日可待了!
所以他大聲疾呼, 要 “博覽兼聽, 謀及疏賤”, “循高祖之軌, 杜亡秦之路”。請求立即採取措施鼓勵士民上書言事, 有可採者即給以獎勵的表示, 如果這樣做了, “則天下之士發憤懣, 吐忠言, 嘉謀日聞於上, 天下條貫, 國家表裡, 爛然可睹”。高明的計策隨時可以聽到, 國家便得大治, 盛世即可到來。
梅福的上書是西漢後期極其難得的偉言正論。可是此時王氏專權、 朝政紊亂的局面已無法挽救, 這些極具膽識的諫議最終不 被採納。以後他在家閉門讀書, 晚年棄家出走。
班固著史時,離罷黜百家的提出已有二百年左右,儒學作為官方統治思想, 引誘和驅使著人們死背經典教條、 藉此獲得進身之路, 對讀書人的頭腦起著嚴重的禁錮作用。在這種庸俗化傾向籠罩一切的情況下, 一個學者能夠獨立思考, 批評持祿保位的俗儒, 稱讚具有獨特見解和耿介性格、 敢於與權貴鬥爭的人物, 這 是多麼難能可貴!
班固作為一個儒家學者, 卻能把闡發儒學的真諦, 繼承早期儒家的本色, 與利慾薰心的俗儒及專搞煩瑣箋註的陋儒區分得很清楚。這對我們今天在反思儒學演進的歷史時候, 如何做到把歷史上以經邦濟世、弘揚儒學真義的正直儒家人物, 與口稱仁義而一心投機鑽營的偽道學, 及慣於瑣屑餖飣、不明世務的章句小儒區分開來, 作辯證的具體分析, 使之互不掩 蓋、互不混淆, 是很有啟發意義的。
作者受教於陳寅恪弟子劉節、師從史學大家白壽彝先生。
八旬長者士人風範薪火相傳,三十餘年治學菁華今朝問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