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論辯與北宋神宗朝的人事大局

宋朝 宋神宗 北宋 中國古代史 人間正道 2017-06-08

中國古代歷史上有兩次關於理財問題的著名論爭,一次是西漢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的鹽鐵論戰,在賢良文學(儒生)與御史大夫桑弘羊(法家)之間發生的一次關於鹽鐵專賣問題的大論爭,另一次便是北宋熙寧元年(1068年)延和殿論辯,主要是司馬光與王安石關於理財問題的激烈論辯。這樣千年等一回的論辯歷來備受人們關注,但延和論辯的歷史意蘊還有一些值得發掘之處。

人們常說北宋三冗(冗官、冗兵、冗費)造兩積(積貧、積弱)。從長時段來觀察北宋確實存在著這樣的問題,不過對於初登帝位的宋神宗來說,造成財政困難的一個直接原因是四年之內兩位皇帝駕崩。宋仁宗駕崩於1063年,由於他沒有子嗣,便以堂兄之子繼承帝位,是為英宗。英宗皇帝體弱多病,即位不到四年就去世了。皇帝喪禮和山陵營造是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的。由於英宗皇帝不是親生,存在“遠嫌”,因此仁宗皇帝的山陵營造搞得格外隆重,修陵調集役卒46700人,工期7個月,耗銀50萬兩,錢150萬貫,綢絹250萬匹,此外還有賞賜諸軍的近千萬貫,總耗費幾乎佔北宋國庫年收入的一半。雖然給後世留下了永昭陵這樣宏偉的建築歷史文化遺產,但在當時卻造成了巨大的財政壓力。神宗為英宗嫡長子,即位後即名正言順地強調要節儉辦喪禮,他甚至打算派自己的東宮舊臣王陶去河南府親自督辦此事,足見其重視程度。但即便是節儉,比如役卒減少到35000人,這仍然是一筆很大的開支。

神宗即位之初雖然表現出積極有為的姿態,但在理財問題上主要採取了節流的措施,著力減少宮廷開支,改變鋪張浪費之風。群臣也響應宋神宗的號召,表現出為朝廷省錢、為皇帝分憂的態度。這場著名的延和殿論辯便由群臣辭郊賚(郊賚又稱郊賜,按照禮制,皇帝在冬至日要去南郊舉行郊祭,並對群臣要進行賞賜)而引發。論辯參與者有兩位翰林學士——司馬光和王安石,還有宋神宗和翰林學士承旨王珪(翰林學士承旨地位高於一般翰林學士,僅有一人,有“翰長”、“學士院長”之稱)。地點是在延和殿,乃北宋汴京皇城朝會儀式與皇帝聽政的六大殿之一,地處禁中深處,也被稱為“便殿”,是皇帝可以自由召見臣子並自由發表見解的地方。因司馬光後來將其記錄在《邇英奏對》一文中,所以也常被稱作“邇英奏對”,但實際發生地點為延和殿而非邇英殿。翰林學士職位清要顯貴,升遷為宰執者大有人在。這種君臣之間的對話與討論,既是制定政策的重要環節,也是考察人事的重要方式。

當時的情況是以宰相曾公亮為首的貴近大臣們提出辭免郊賜。司馬光認為此舉可行,他覺得這樣做雖然省不下多少錢,但是從貴近大臣開始來減少浮費,這是一個正確的方向。

王安石卻不這麼看,他說:“國家富有四海,大臣郊賚所費無幾。而惜之不與,未足富國,徒傷大體。”即認為這樣做省不了多少錢,還損害了朝廷的體面。同時他還認為國用不足,不是當今之急務。

司馬光說:“自真宗末年以來,就開始出現國用不足的問題,近年來尤其嚴重,怎麼不能說是當下之急務?”

王安石說:“國用不足本身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缺乏善於理財的人。”

司馬光說:“善於理財的人不過是會聚斂而已,最終造成百姓窮困,流離為盜,不是國家好事。”

王安石說:“這不是善理財的人,真正善於理財的人,民不加賦而國用足。”

雙方的爭論越來越激烈,這時“翰長”王珪發話了,他說:“司馬光所說裁減浮費應該從貴近大臣開始,言之有理;王安石所說本來花費不多,減少賞賜會傷及朝廷體面,也有道理。謹聽皇上聖裁。”

宋神宗說:“裁減浮費應該從貴近大臣開始,此意朕與司馬光同;但就此次郊賚,從大體考慮,就不允許大臣辭免吧。”這位初登帝位的少年天子表現出成熟的政治智慧。

司馬光主張節流,反對聚斂,被稱為道德派;王安石主張開源,力主理財,被稱為功利派。宋神宗雖然口頭上標榜節儉,但在內心深處,卻有著好大喜功的強烈慾望。即位之初他所表現出的節儉可以說是實屬無奈,因此,對力主理財的王安石表示出青睞是順理成章之事。數月之後,王安石即被任命為參知政事(副相),開啟了影響深遠的熙寧變法。熙寧新法帶來了財政收入的豐盈,到後來宋神宗甚至公開宣稱“節儉非帝王之事”,在宮殿城郭修造上投入了大量人財物力。而這一點最為他的兒子宋徽宗繼承,將大興土木之風發揚到了極致。

王安石獲得了宋神宗的重用,獲得了得君行道的機會,其親近之程度被稱為“如一人”,其難得之程度被譽為“千載一時”。不過這多少有點士大夫想象和誇張的成分。在現實的權力世界裡,君相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和諧,王安石在被第二次罷相之前在給王珪的信中就坦言有“盈滿之憂”了。

司馬光因為與王安石議論不合,後來便離開朝廷,潛心於《資治通鑑》的修撰工作。在整個神宗朝,司馬光都沒有真正得到重用,但一直保持著很高的聲譽,神宗在朝廷裡也經常稱讚他的德行。

王珪是這場論辯中常常被忽視的角色,也是宋神宗一朝最容易被忽視的重要人物。不管王安石和司馬光在政策主張上有著多麼嚴重的對立,但在為人上卻有著一樣的品性:堅持自己的意見,乃至到了執拗的地步。王珪恰恰相反,他的主張就是沒有主張,然而沒有主張的主張卻是最符合皇帝的主張。他從熙寧三年擔任參知政事,熙寧九年擔任宰相,一直擔任此職到他去世,身居宰輔要職十六年。在這十六年中,他無所建樹,一貫順承旨意,被當時人稱為“三旨相公”:上殿進呈說“取聖旨”,皇帝給出意見之後說“領聖旨”,退殿之後對下屬說“已得聖旨”。

神宗皇帝始終是真正的舵手,給了王安石得君行道的機會,給了司馬光至高的榮譽,但給了王珪最長久的官位和信任。延和殿的那一場論辯,似乎就已經註定了神宗一朝的人事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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