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財經大學金融法研究所所長：數字貨幣發行繞不過的坎'

最近Facebook宣佈將開發穩定幣Libra及其配套錢包Calibra，聲稱其使命是建立一套簡單的、無國界的貨幣和為數十億人服務的金融基礎設施。Facebook的Libra發幣計劃可謂一石激起千重浪，迅速引發各界關注和全球熱議。Facebook作為全球最大的社交網絡平臺，與以往虛擬貨幣發幣機構大不一樣，準備動用其豐富的資源推出特別宏大的發幣計劃，或許將實現超主權貨幣與創新性技術結合，這再一次激發了顛覆世界貨幣金融體系的無限想象與極度恐慌。

對於Facebook的發幣計劃，我國以及眾多主權國家都進行了密切關注和熱烈討論。特別是一些國際組織，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針對這一挑戰，提出了自己的發幣計劃。據傳美國眾議院財政服務委員會已致函要求其停止開發，信中提到：“Libra和Calibra可能會對以瑞士為中心的一個新全球金融體系產生幫助，而該體系將會挑戰美國的貨幣政策和美元地位。”

為什麼會出現上述這種狀況？首先，Facebook作為全球最大的社交平臺擁有24億活躍用戶，超過了中國的微信和支付寶等支付機構的用戶總和，Facebook一旦發幣成功，將會出現前所未有的規模效應。其次，關於Libra的白皮書提到的應用場景、使用範圍、商圈規模極其龐大，它讓數字貨幣不再只是停留在虛擬空間，將會有更多實體場景的應用。再次，更令人吃驚的是，Libra的發幣計劃有非常多的主流金融機構參與，特別是Visa、Mastercard等國際知名的支付機構也踴躍參與。Libra融入主流金融市場的可能性更大。其四，Facebook發幣計劃居然得到了美聯儲的默許。時至今日，美聯儲沒有對Facebook發幣計劃表示任何反對或者提出不同意見。

目前關於Libra的討論仍然席捲著各國政府和各種學術論壇。針對Facebook的發幣計劃，我們沒有必要過度恐慌和過度解讀，情緒化地捲入這一計劃在當前引起的熱烈反應，而應該進行更多的理性反思和預測分析，提出對於數字貨幣現象的理論分析框架和未來的全球監管框架。

從歷史來看，數字加密貨幣雖然只有十年的時間，從比特幣到以太坊，再到今天Facebook的Libra發幣計劃，十年間數千種數字加密貨幣，在沒有主權國家監管控制下，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路狂奔。尤其是以比特幣為代表，在各種力量炒作下價格暴漲暴跌，引發了世界金融史上的一種罕見現象。比特幣及其底層技術區塊鏈被技術極客們視作信仰，以太坊更是將發幣變成了一種極其簡單的行為，從而引發了2017年全球ICO狂潮，中國金融監管當局才不得不出手對虛擬貨幣交易ICO的發行進行及時的監管。從比特幣到以太坊再到ICO，應用範圍還主要侷限於虛擬空間，是一種虛擬資產或者數字資產。這一輪由Facebook即將發行加密數字貨幣引發的大討論，意味著數字貨幣可能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從早些時候的J.P.Morgan到Facebook的發幣計劃，都是由在實體空間具有非常影響力的機構來發行數字加密貨幣，並且有金融機構參與其中，數字加密貨幣應用到各種商圈，這將在全球範圍具有極大的示範效應。如果監管當局放任其行動，擁有各種資源條件的各界大佬就可能競相仿效，進行監管套利，由實體空間轉向去發行數字加密貨幣，可能會導致數字加密貨幣的發行和交易失控，搶走主權國家的鑄幣權和導致主權國家損失鑄幣稅，衝擊現行的主權國家貨幣體系和國際貨幣體系，所以數字加密貨幣問題顯得格外嚴峻。

在數字加密貨幣的衝擊下，傳統貨幣理論乃至整個金融理論也遭受了巨大的挑戰。在傳統金融理論裡，貨幣的國家化是大家耳熟能詳並且習以為常的事情。貨幣是以國家信用背書，並且以國家主權強制力來保障實施的一種交易憑證，近代以來已經為各國主權所控制。但是近百年來，由於主權國家往往超發、濫發貨幣，甚至常常導致嚴重的通貨膨脹，導致國民財富遭受損失和經濟社會動盪不安。

對於各國貨幣當局的超發、濫發問題，很多經濟學家表示了不滿，也試圖提出新的方案來解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理論是由哈耶克提出的貨幣非國家化。他指出在主權國家控制之下的信用貨幣超發問題是其自身無法克服的，因此應該回到貨幣發行的非國家化道路，比如讓企業來發行貨幣，或讓其他市場主體來發行貨幣。這種設想曾經激發了很多人的想象，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實現的方案。直到比特幣的橫空出世，讓人們又看到了哈耶克的貨幣非國家化主張實現的希望。

過去的百年曆史中，如何讓貨幣的幣值穩定？在金本位崩潰之後世界各國一直沒有很好解決這一問題。雖然有學者提出迴歸金本位的呼籲，然而要回到金本位已經不可能。還有貨幣的尋錨問題，錨定什麼樣的資產才能夠讓貨幣的幣值得到穩定？貨幣發行數量如何與經濟發展相匹配和相適應？傳統貨幣理論的一系列問題，在數字加密貨幣領域依然有待解決。非國家化貨幣的實踐以比特幣為例，比特幣的幣值依然極為不穩定，雖然它控制比特幣的總髮行量為2100萬枚，避免了貨幣的超發，但是幣值趨近於通貨緊縮也是不穩定的表現。因此，暴漲暴跌的比特幣並沒有能夠實現充當世界貨幣的理想。

雖說比特幣在其名字上冠以“幣”之稱，但實際上監管當局主要還是把它視為一種數字資產或一種虛擬貨幣，並不是金融學嚴格意義上的貨幣。既然貨幣的金本位無法回去了，貨幣的發行也繞不開主權國家，那麼究竟該如何來評判Facebook的這種發幣行為，以及對它進行下一步的預測，我們可著重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思考。

第一，數字貨幣是全球經濟金融發展的大勢所趨，任何主權國家都不能迴避也無法迴避。目前市面上的數字加密貨幣主要由互聯網企業發行，並且已經形成相當大的用戶規模，雖然主權國家不承認加密數字貨幣為貨幣，但是它事實上已經具備了私幣的特點，在一些商圈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人們把目前的比特幣、以太坊等稱為私幣，包括Libra一旦發行成功，均為非主權國家發行的商圈數字貨幣。

第二，主權國家發行數字貨幣必須儘快提上議事日程，才能應對BIGTECH數字加密貨幣搶奪鑄幣權的挑戰。中國貨幣當局已經研發數字貨幣多年，也明確表示即將推出主權數字貨幣。美國、英國、印度等國家均在研究數字貨幣問題，Libra可能加速主權國家出手應對當前加密數字貨幣的衝擊。主權國家是否能夠推出數字貨幣，以及何時推出數字貨幣，推出的路徑是什麼，這些問題應該儘快研究解決。

第三，數字貨幣具有全球化和超主權的特徵。全球化的超主權數字貨幣究竟由誰來主導，如何進行監管？當前各主權國家面臨著重大決擇。是任由比特幣、Libra等發展成為事實上的世界貨幣或超主權的全球貨幣，還是由主權國家來主導、探索形成全球貨幣或者世界貨幣？世界各國應該通力合作共同探討解決。

就目前而言，Libra想作為穩定幣要繞過主權國家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跨越。特別是想成為所謂超主權的全球貨幣，必然會觸動美國的貨幣政策和美元地位，乃至其他主權國家的利益，必然會引起主權國家的反應或者抵抗。美國國會已經有議員提出對於Libra發幣計劃進行質詢。“這將引發嚴重的隱私、交易、國家安全和貨幣政策問題，不僅Facebook超過20億的用戶，投資者、消費者和更廣泛的全球經濟都應對此感到擔憂。”雖然美聯儲沒有表示要介入監管，但是國會議員已經率先提出了質疑，再次證明在當前條件下，主權國家是數字貨幣發行繞不過的坎。未來，Libra發行計劃是否行得通，有待美國政府以及其他主權國家金融監管政策放行，以及將取決於由主權國家組成的國際貨幣組織的態度。

基於對以上問題的分析，對於未來全球數字貨幣的發展道路，筆者認為有如下三種方案可以討論。

第一種方案：對比特幣、以太坊乃至將來的Libra進行收編，將來逐步納入監管，也就是所謂的“染色方案”。對事實上已經具有世界影響的全球貨幣或世界貨幣進行收編認可，由各主權國家逐漸納入監管軌道，目前具備前提條件，但收編或染色有很多技術問題需要解決，目前看主權國家對這一方案的認可有難度。

第二種方案：由現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或類似的組織來發行超主權的國際貨幣或者全球貨幣。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Libra推出計劃之後，也聲稱即將推出IMFCoin。在當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一攬子計劃中推出數字貨幣，即中國學者姚餘棟和楊濤提出的eSDR方案，或許在當前條件下是數字貨幣推進的最佳選擇。

第三種方案，由各主權國家發起創設新的數字貨幣國際組織，推動發行全球性的數字貨幣。或者主要數字貨幣發行機構主動與主權國家監管當局合作，共同發起全球性質的數字貨幣國家組織。只是創設新的國際組織合作協調尚需時日。

以上三種方案都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但無論哪一種方案，都離不開主權國家的介入和貨幣監管當局的應對。儘管樂觀者對於Libra發行計劃充滿期待，並且給予極高的評價，但是我們還是要回到現實世界。當前世界是由主權國家組成的世界，由於貨幣在當前主要是主權國家進行信用背書和進行監管的一種金融工具，Facebook能否實現推出Libra計劃，還要等待美國國會最後的決定，也需要瑞士金融監管當局合理介入。Facebook的Libra發幣計劃引發各主權國家的關注，也會激發他們去進一步加速探索主權數字貨幣的研發。因此，總體來說，Libra計劃是推動全球貨幣加速進入數字貨幣階段的一個重要契機，或許將催生全球數字貨幣監管框架，也會激發當代經濟學家和金融學家重新反思貨幣金融理論和金融監管制度，跟上新一輪科技革命與金融變革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