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妙玲，從事全科醫療工作，主治醫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康復治療師，曾出版現實題材長篇小說《十年》。
本文為作者真實經歷
二十八歲的貝琳娜，是從120的擔架上抬到二樓病房裡的一位四川姑娘。
1
她沒有姓，沒有證件，沒有醫保卡，沒有衣服，沒有鞋子，沒有任何一件生活用品。她身上只蓋著兩張從前一家醫院裡帶過來的白色大棉墊，誰也不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她只有一個化名，叫貝琳娜。她是被120從一間簡陋的出租屋裡救出來，然後送到邁皋橋附近的一家醫院，住了十幾天後，因為拖欠費用，被迫轉到這裡來的。她入院時，為她辦理入院手續的男子，只為她交了兩千塊錢，從此，就再也很少看到他。
我看到她時，她已經在躺在病床上，蓋著條我們醫院自己的新棉墊。護士通知我去看病人時，就告訴我這是一個大面積燒傷的病人，病情很嚴重，燒傷部位全都是三度。雖然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當我掀開她身上的棉墊時，還是覺得有點驚悚。她的面部、頸部、雙手、前臂、胸部、腹部、腰部、大腿全都裹著厚厚的皮革樣的焦痂，她就像一個裝在焦痂套子裡的人，而那個套子，就是她曾經柔滑細膩、現在卻被燒焦了的皮膚。她全身裹著70%的焦痂，有些焦痂已經開始腐敗分離了。
我問她話，她統統都不回答。
作者：陳妙玲，從事全科醫療工作，主治醫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康復治療師，曾出版現實題材長篇小說《十年》。
本文為作者真實經歷
二十八歲的貝琳娜，是從120的擔架上抬到二樓病房裡的一位四川姑娘。
1
她沒有姓，沒有證件，沒有醫保卡，沒有衣服，沒有鞋子，沒有任何一件生活用品。她身上只蓋著兩張從前一家醫院裡帶過來的白色大棉墊，誰也不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她只有一個化名，叫貝琳娜。她是被120從一間簡陋的出租屋裡救出來，然後送到邁皋橋附近的一家醫院，住了十幾天後，因為拖欠費用，被迫轉到這裡來的。她入院時，為她辦理入院手續的男子，只為她交了兩千塊錢，從此，就再也很少看到他。
我看到她時，她已經在躺在病床上，蓋著條我們醫院自己的新棉墊。護士通知我去看病人時，就告訴我這是一個大面積燒傷的病人，病情很嚴重，燒傷部位全都是三度。雖然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當我掀開她身上的棉墊時，還是覺得有點驚悚。她的面部、頸部、雙手、前臂、胸部、腹部、腰部、大腿全都裹著厚厚的皮革樣的焦痂，她就像一個裝在焦痂套子裡的人，而那個套子，就是她曾經柔滑細膩、現在卻被燒焦了的皮膚。她全身裹著70%的焦痂，有些焦痂已經開始腐敗分離了。
我問她話，她統統都不回答。
我說“你是四川人？”她的睫毛動了一下，意思是“是的”。十幾歲我上中學的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常常會看到幾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她們是外地口音，當地人都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西北邊遠山區的縣城裡，還不流行穿裙子。所以，當人們看到大街上穿著短裙的四川女孩時，無不意味深長地笑著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川妹子”就是特殊職業的代名詞，但在十幾歲的我的記憶中，“川妹子”就是漂亮、陽光、開放、迷人和神祕的代名詞。所以，當我看到病床上躺著的這位姑娘時，我的腦海裡一下子就閃現出來了這個詞。她和我見過的所有川妹子一樣，身材嬌小玲瓏，面容清瘦，五官秀氣，皮膚光滑。她露在外面的殘存的皮膚告訴我，在燒傷之前，她一定也是一個迷人的川妹子。
2
那天下午，天空多雲，空氣有些悶熱，大片的陰雲從窗外的天空飄過來，黑壓壓地壓在住院部的樓頂上，一陣風吹來，響了幾聲雷電，就落起雨來。窗戶旁的病人家屬趕快把玻璃關上。他們看著窗外說：“奇怪了，為什麼就偏偏就我們這裡下雨。”對面的高樓上還有太陽，地面全是乾的，但我們的窗戶上，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雨水就已經嘩嘩地流了。
那個房間一共三張床，貝琳娜的床靠近過道，在門口進去的地方，中間床位上是一位是前一天才來的中年人，靠窗戶的那邊是一位已經住了半個月的老病人。她們三個人中，貝琳娜最小，只有她一個人還沒有結婚。但是她受傷的程度卻是最重的。
送她來的男子說，貝琳娜被燒傷，是因為在浴室裡，身上的酒精著了火。但是在浴室裡，身上怎麼會有酒精，酒精又怎麼會燃燒，燃燒起來了又為什麼不用水碰灑？這些他都沒有告訴我。他說他是貝琳娜的男朋友，但對於貝琳娜的受傷過程，還有他們的現狀，他總是吞吞吐吐。貝琳娜對她受傷的過程，自始至終，都隻字不提，她始終保持沉默。所以，她為什麼會被燒成那樣，對我來說至今仍舊是一個謎。
作者：陳妙玲，從事全科醫療工作，主治醫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康復治療師，曾出版現實題材長篇小說《十年》。
本文為作者真實經歷
二十八歲的貝琳娜，是從120的擔架上抬到二樓病房裡的一位四川姑娘。
1
她沒有姓，沒有證件，沒有醫保卡，沒有衣服，沒有鞋子，沒有任何一件生活用品。她身上只蓋著兩張從前一家醫院裡帶過來的白色大棉墊，誰也不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她只有一個化名，叫貝琳娜。她是被120從一間簡陋的出租屋裡救出來，然後送到邁皋橋附近的一家醫院，住了十幾天後，因為拖欠費用，被迫轉到這裡來的。她入院時，為她辦理入院手續的男子，只為她交了兩千塊錢，從此，就再也很少看到他。
我看到她時，她已經在躺在病床上，蓋著條我們醫院自己的新棉墊。護士通知我去看病人時，就告訴我這是一個大面積燒傷的病人，病情很嚴重，燒傷部位全都是三度。雖然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當我掀開她身上的棉墊時，還是覺得有點驚悚。她的面部、頸部、雙手、前臂、胸部、腹部、腰部、大腿全都裹著厚厚的皮革樣的焦痂，她就像一個裝在焦痂套子裡的人，而那個套子，就是她曾經柔滑細膩、現在卻被燒焦了的皮膚。她全身裹著70%的焦痂，有些焦痂已經開始腐敗分離了。
我問她話，她統統都不回答。
我說“你是四川人？”她的睫毛動了一下，意思是“是的”。十幾歲我上中學的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常常會看到幾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她們是外地口音，當地人都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西北邊遠山區的縣城裡，還不流行穿裙子。所以，當人們看到大街上穿著短裙的四川女孩時，無不意味深長地笑著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川妹子”就是特殊職業的代名詞，但在十幾歲的我的記憶中，“川妹子”就是漂亮、陽光、開放、迷人和神祕的代名詞。所以，當我看到病床上躺著的這位姑娘時，我的腦海裡一下子就閃現出來了這個詞。她和我見過的所有川妹子一樣，身材嬌小玲瓏，面容清瘦，五官秀氣，皮膚光滑。她露在外面的殘存的皮膚告訴我，在燒傷之前，她一定也是一個迷人的川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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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天空多雲，空氣有些悶熱，大片的陰雲從窗外的天空飄過來，黑壓壓地壓在住院部的樓頂上，一陣風吹來，響了幾聲雷電，就落起雨來。窗戶旁的病人家屬趕快把玻璃關上。他們看著窗外說：“奇怪了，為什麼就偏偏就我們這裡下雨。”對面的高樓上還有太陽，地面全是乾的，但我們的窗戶上，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雨水就已經嘩嘩地流了。
那個房間一共三張床，貝琳娜的床靠近過道，在門口進去的地方，中間床位上是一位是前一天才來的中年人，靠窗戶的那邊是一位已經住了半個月的老病人。她們三個人中，貝琳娜最小，只有她一個人還沒有結婚。但是她受傷的程度卻是最重的。
送她來的男子說，貝琳娜被燒傷，是因為在浴室裡，身上的酒精著了火。但是在浴室裡，身上怎麼會有酒精，酒精又怎麼會燃燒，燃燒起來了又為什麼不用水碰灑？這些他都沒有告訴我。他說他是貝琳娜的男朋友，但對於貝琳娜的受傷過程，還有他們的現狀，他總是吞吞吐吐。貝琳娜對她受傷的過程，自始至終，都隻字不提，她始終保持沉默。所以，她為什麼會被燒成那樣，對我來說至今仍舊是一個謎。
但是無論是什麼原因，無論過程是什麼樣的，對她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貝琳娜眼神空洞，她雖然什麼都看得見，但那漠然的目光，跟什麼都看不見一個樣了。她和誰都不說話。我揭開她身上的棉墊，用鑷子輕輕的扎她受傷的皮膚，她一動也不動。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具沒有靈魂和知覺的物品，只是在我翻動她身體的時候，才象徵性地動一下。她的靈魂已經與這個世界隔絕了。我用剪刀和鉗子將她身上腐敗的皮膚剝下來，然後用消毒液擦洗她的身體。換了別人，早都鬼哭狼嚎地叫了，但她一聲不吭，只是緊緊地咬著牙關，一動也不動。偶爾，她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啊！”的一聲，然後又歸於平靜。
我試著和她交流，但是她的心彷彿在一扇緊關著、密不透風的厚鐵門裡面，無論多麼柔和的風，都吹不進她心裡。她的平靜，是絕望後的沉寂。眼前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她那個嬌小的身體，彷彿已經不是她的身體。她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她只是睜著一雙眼睛，被動地活著。她已經沒有了悲痛、憤怒和絕望。她已經完全放棄了自己。美麗、健康這些都與她毫無相干了，她彷彿只成了一具焦枯的腐肉。
3
貝琳娜入院的前幾天，她的男朋友還會經常來看看她，給她帶點午飯或者水果。他垂頭喪氣，每當看到我給貝琳娜換藥時，就遠遠躲出去，不敢進來。貝琳娜賬戶上的兩千塊錢，很快就沒了，我讓他再預交點費用，他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說“好”，但是，第二天，我再也看不到他來了。給他撥電話，他留下的那個號碼，也是空號。
貝琳娜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沒有任何人來看她，吃喝大小便都成了問題。我們試著問她，還有沒有別的親人朋友，有的話通知別的親人和朋友過來照顧她，但是貝琳娜一言不發，什麼都不說。主任只好求助警察，讓警察查詢一下她的親屬。警察來了，她無證無照，一言不發，並且臉上也變了形，所以查尋她的姓名都很困難。在警察尋訪她的家屬的這段時間，民政部門的人來過一次。但這些都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主任讓我們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仍舊每天為她治療。
有一天夜裡，那位消失了的男子偷偷地來了，給她帶了一些吃的，又偷偷地走了。
這是夏天，她身上的焦皮很快腐敗了，融化了，散著腥臭的味道，從她身上流下來。我為她清洗創面，每天換藥時，都和她說話，無論她有沒有聽得見，無論她會不會和我說話，我仍然堅持每天和她聊聊天。我已經不指望能撞開她的心扉了，我只是已經習慣了重複告訴她一些注意事項，也已經習慣了重複告訴她，若是有需要，隨時讓別人喊我來。
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說話了。當我說“你真的應該告訴你家人，讓他們來看看你”，她的眼角就突然流下了兩行淚，低聲說：“他們不會管我的。”聽到她的聲音，我停下手中的器械，直了一下腰，看著她。她終於和我說話了。我激動地說：“不會的，無論以前他們對你怎麼樣，到現在，你生病了，你的爸爸媽媽絕對是不會不管你的，因為你是他們的親骨肉。”她聽到我說這些，眼淚就一直往下流。
她的家鄉在鄉下，父母都是種田人，還有一個小弟弟未成年。以前，都是她往家裡寄錢。“他們沒錢，來不了，來了也幫不了我，所以告訴他們，和不告訴都是一個樣，索性就不給他們添麻煩了。”
4
這個世上有很多種悲傷，但是她的悲傷，我無法形容。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日復一日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忍受著那一切的。那個男人，很少再來，我也不敢問她。那天夜裡，他偷偷為她送過一些吃的後，第二天，我看到床頭放著的一罐排骨湯說：“這是你男朋友送來的嗎？”她搖搖頭說：“不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只不過是有時候生活在一起。”
警察終於有了線索，他們找到了那位男子，給那男子打了電話，讓他來一趟醫院。那男子在當天夜裡，乘著夜深人靜，就將貝琳娜偷偷接出院了。她走了，賬戶上欠了很多錢。主任說：“算了吧，這個窟窿我們科裡慢慢補。”
有天夜裡，我夜班，大概十一點多的時候，我從洗手間出來，突然看到門診室進去一個人：高高的個頭，留著小平頭，背影似曾見過，就連忙過去，但當我走到門口時，那個人已經從診室裡面的治療室裡出來了。他提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紗布、手套、棉墊還有消毒液。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貝琳娜的“男朋友”。他被我撞個正著，提著東西的手不知所措：“我……我是來買點藥……你不在，我就先……”我對他的這種行為表示憤怒。
我說：“貝琳娜還病成那樣，你就把人偷偷接走了，現在，你又在深夜裡做這種事！”“我……我掏錢吧，現在，我就把錢給你！”他從口袋裡掏出三十塊錢，“給你，這是我所有的錢，還有我明天的生活費！”
我對他的行為不齒，我說了一些刻薄的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指責他，他全盤接受。我讓他進來，坐到我的對面，他就順從地進來。我問他：“貝琳娜現在怎麼樣了？”他說：“很不好，明天她的父母就從四川來接她。”無論之前她是怎麼樣受傷的，但是，現在放棄為她治療，我認為這是他最可惡的地方。我說：“你把手放到胸口，問問你的良心，你做的這一切對嗎？”他就抬起頭，將手放到胸口，摸了一會兒，突然趴到桌子上放聲大哭。我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突然會這樣。他哭了一會兒，終於不哭了，說：“醫生，我就是畜生，你罵我吧，想怎麼罵，就怎麼罵，我這是最後一次到你們這裡偷東西。前幾次，另外兩個醫生也看到過我，但他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天，貝琳娜就要走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為她換藥，我不是不想給他治療，我是的確沒辦法給她治療。我想賣了母親的房子，但是，母親一聽我要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治病，就要和我斷絕關係……我還有孩子，孩子要上學，她媽媽也在和我鬧離婚，我所有的錢，都在她手裡。之前，貝琳娜住院的錢都是我跟別人借的，但現在，我再借不到錢，我也無法開口向任何人說起貝琳娜的事……”說罷，他又大哭起來。
作者：陳妙玲，從事全科醫療工作，主治醫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康復治療師，曾出版現實題材長篇小說《十年》。
本文為作者真實經歷
二十八歲的貝琳娜，是從120的擔架上抬到二樓病房裡的一位四川姑娘。
1
她沒有姓，沒有證件，沒有醫保卡，沒有衣服，沒有鞋子，沒有任何一件生活用品。她身上只蓋著兩張從前一家醫院裡帶過來的白色大棉墊，誰也不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她只有一個化名，叫貝琳娜。她是被120從一間簡陋的出租屋裡救出來，然後送到邁皋橋附近的一家醫院，住了十幾天後，因為拖欠費用，被迫轉到這裡來的。她入院時，為她辦理入院手續的男子，只為她交了兩千塊錢，從此，就再也很少看到他。
我看到她時，她已經在躺在病床上，蓋著條我們醫院自己的新棉墊。護士通知我去看病人時，就告訴我這是一個大面積燒傷的病人，病情很嚴重，燒傷部位全都是三度。雖然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當我掀開她身上的棉墊時，還是覺得有點驚悚。她的面部、頸部、雙手、前臂、胸部、腹部、腰部、大腿全都裹著厚厚的皮革樣的焦痂，她就像一個裝在焦痂套子裡的人，而那個套子，就是她曾經柔滑細膩、現在卻被燒焦了的皮膚。她全身裹著70%的焦痂，有些焦痂已經開始腐敗分離了。
我問她話，她統統都不回答。
我說“你是四川人？”她的睫毛動了一下，意思是“是的”。十幾歲我上中學的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常常會看到幾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她們是外地口音，當地人都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西北邊遠山區的縣城裡，還不流行穿裙子。所以，當人們看到大街上穿著短裙的四川女孩時，無不意味深長地笑著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川妹子”就是特殊職業的代名詞，但在十幾歲的我的記憶中，“川妹子”就是漂亮、陽光、開放、迷人和神祕的代名詞。所以，當我看到病床上躺著的這位姑娘時，我的腦海裡一下子就閃現出來了這個詞。她和我見過的所有川妹子一樣，身材嬌小玲瓏，面容清瘦，五官秀氣，皮膚光滑。她露在外面的殘存的皮膚告訴我，在燒傷之前，她一定也是一個迷人的川妹子。
2
那天下午，天空多雲，空氣有些悶熱，大片的陰雲從窗外的天空飄過來，黑壓壓地壓在住院部的樓頂上，一陣風吹來，響了幾聲雷電，就落起雨來。窗戶旁的病人家屬趕快把玻璃關上。他們看著窗外說：“奇怪了，為什麼就偏偏就我們這裡下雨。”對面的高樓上還有太陽，地面全是乾的，但我們的窗戶上，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雨水就已經嘩嘩地流了。
那個房間一共三張床，貝琳娜的床靠近過道，在門口進去的地方，中間床位上是一位是前一天才來的中年人，靠窗戶的那邊是一位已經住了半個月的老病人。她們三個人中，貝琳娜最小，只有她一個人還沒有結婚。但是她受傷的程度卻是最重的。
送她來的男子說，貝琳娜被燒傷，是因為在浴室裡，身上的酒精著了火。但是在浴室裡，身上怎麼會有酒精，酒精又怎麼會燃燒，燃燒起來了又為什麼不用水碰灑？這些他都沒有告訴我。他說他是貝琳娜的男朋友，但對於貝琳娜的受傷過程，還有他們的現狀，他總是吞吞吐吐。貝琳娜對她受傷的過程，自始至終，都隻字不提，她始終保持沉默。所以，她為什麼會被燒成那樣，對我來說至今仍舊是一個謎。
但是無論是什麼原因，無論過程是什麼樣的，對她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貝琳娜眼神空洞，她雖然什麼都看得見，但那漠然的目光，跟什麼都看不見一個樣了。她和誰都不說話。我揭開她身上的棉墊，用鑷子輕輕的扎她受傷的皮膚，她一動也不動。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具沒有靈魂和知覺的物品，只是在我翻動她身體的時候，才象徵性地動一下。她的靈魂已經與這個世界隔絕了。我用剪刀和鉗子將她身上腐敗的皮膚剝下來，然後用消毒液擦洗她的身體。換了別人，早都鬼哭狼嚎地叫了，但她一聲不吭，只是緊緊地咬著牙關，一動也不動。偶爾，她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啊！”的一聲，然後又歸於平靜。
我試著和她交流，但是她的心彷彿在一扇緊關著、密不透風的厚鐵門裡面，無論多麼柔和的風，都吹不進她心裡。她的平靜，是絕望後的沉寂。眼前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她那個嬌小的身體，彷彿已經不是她的身體。她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她只是睜著一雙眼睛，被動地活著。她已經沒有了悲痛、憤怒和絕望。她已經完全放棄了自己。美麗、健康這些都與她毫無相干了，她彷彿只成了一具焦枯的腐肉。
3
貝琳娜入院的前幾天，她的男朋友還會經常來看看她，給她帶點午飯或者水果。他垂頭喪氣，每當看到我給貝琳娜換藥時，就遠遠躲出去，不敢進來。貝琳娜賬戶上的兩千塊錢，很快就沒了，我讓他再預交點費用，他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說“好”，但是，第二天，我再也看不到他來了。給他撥電話，他留下的那個號碼，也是空號。
貝琳娜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沒有任何人來看她，吃喝大小便都成了問題。我們試著問她，還有沒有別的親人朋友，有的話通知別的親人和朋友過來照顧她，但是貝琳娜一言不發，什麼都不說。主任只好求助警察，讓警察查詢一下她的親屬。警察來了，她無證無照，一言不發，並且臉上也變了形，所以查尋她的姓名都很困難。在警察尋訪她的家屬的這段時間，民政部門的人來過一次。但這些都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主任讓我們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仍舊每天為她治療。
有一天夜裡，那位消失了的男子偷偷地來了，給她帶了一些吃的，又偷偷地走了。
這是夏天，她身上的焦皮很快腐敗了，融化了，散著腥臭的味道，從她身上流下來。我為她清洗創面，每天換藥時，都和她說話，無論她有沒有聽得見，無論她會不會和我說話，我仍然堅持每天和她聊聊天。我已經不指望能撞開她的心扉了，我只是已經習慣了重複告訴她一些注意事項，也已經習慣了重複告訴她，若是有需要，隨時讓別人喊我來。
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說話了。當我說“你真的應該告訴你家人，讓他們來看看你”，她的眼角就突然流下了兩行淚，低聲說：“他們不會管我的。”聽到她的聲音，我停下手中的器械，直了一下腰，看著她。她終於和我說話了。我激動地說：“不會的，無論以前他們對你怎麼樣，到現在，你生病了，你的爸爸媽媽絕對是不會不管你的，因為你是他們的親骨肉。”她聽到我說這些，眼淚就一直往下流。
她的家鄉在鄉下，父母都是種田人，還有一個小弟弟未成年。以前，都是她往家裡寄錢。“他們沒錢，來不了，來了也幫不了我，所以告訴他們，和不告訴都是一個樣，索性就不給他們添麻煩了。”
4
這個世上有很多種悲傷，但是她的悲傷，我無法形容。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日復一日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忍受著那一切的。那個男人，很少再來，我也不敢問她。那天夜裡，他偷偷為她送過一些吃的後，第二天，我看到床頭放著的一罐排骨湯說：“這是你男朋友送來的嗎？”她搖搖頭說：“不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只不過是有時候生活在一起。”
警察終於有了線索，他們找到了那位男子，給那男子打了電話，讓他來一趟醫院。那男子在當天夜裡，乘著夜深人靜，就將貝琳娜偷偷接出院了。她走了，賬戶上欠了很多錢。主任說：“算了吧，這個窟窿我們科裡慢慢補。”
有天夜裡，我夜班，大概十一點多的時候，我從洗手間出來，突然看到門診室進去一個人：高高的個頭，留著小平頭，背影似曾見過，就連忙過去，但當我走到門口時，那個人已經從診室裡面的治療室裡出來了。他提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紗布、手套、棉墊還有消毒液。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貝琳娜的“男朋友”。他被我撞個正著，提著東西的手不知所措：“我……我是來買點藥……你不在，我就先……”我對他的這種行為表示憤怒。
我說：“貝琳娜還病成那樣，你就把人偷偷接走了，現在，你又在深夜裡做這種事！”“我……我掏錢吧，現在，我就把錢給你！”他從口袋裡掏出三十塊錢，“給你，這是我所有的錢，還有我明天的生活費！”
我對他的行為不齒，我說了一些刻薄的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指責他，他全盤接受。我讓他進來，坐到我的對面，他就順從地進來。我問他：“貝琳娜現在怎麼樣了？”他說：“很不好，明天她的父母就從四川來接她。”無論之前她是怎麼樣受傷的，但是，現在放棄為她治療，我認為這是他最可惡的地方。我說：“你把手放到胸口，問問你的良心，你做的這一切對嗎？”他就抬起頭，將手放到胸口，摸了一會兒，突然趴到桌子上放聲大哭。我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突然會這樣。他哭了一會兒，終於不哭了，說：“醫生，我就是畜生，你罵我吧，想怎麼罵，就怎麼罵，我這是最後一次到你們這裡偷東西。前幾次，另外兩個醫生也看到過我，但他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天，貝琳娜就要走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為她換藥，我不是不想給他治療，我是的確沒辦法給她治療。我想賣了母親的房子，但是，母親一聽我要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治病，就要和我斷絕關係……我還有孩子，孩子要上學，她媽媽也在和我鬧離婚，我所有的錢，都在她手裡。之前，貝琳娜住院的錢都是我跟別人借的，但現在，我再借不到錢，我也無法開口向任何人說起貝琳娜的事……”說罷，他又大哭起來。
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子，貝琳娜的一切，就從此沒有了消息。也許，她是已經被父母接到了鄉下。但是一個全身70%沒有皮的女孩子，到了四川的鄉下，到了一個種地人家的家庭，還會過得下去嗎？這一切都成了謎。
5
貝琳娜離開了南京，我常常在假設，哪怕他們沒有錢，哪怕是那男子偷了我們的醫療材料，若是他能帶我去，帶我到貝琳娜的出租屋去看一看她，幫他指導一下該怎麼換藥，那麼貝琳娜恢復的速度可能就會快一點。等她身上的焦痂全都掉了，那麼我和他們一道想辦法，去求人，去籌款，然後再讓她住醫院，再給她植皮，那樣，她可能就會好了。但是現在，她完全消失了，我的這些假設也就全都成了空想。而對於貝琳娜的那位男人，我也想過：我是否也過於苛刻了，即便他有罪，是否應該由我來指責。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有原罪的，只是有的人罪重一些，而有的人罪輕一些。《聖經》裡，耶穌說：“你們誰沒有罪，就可以站出來，用石頭打她。”結果一個人也沒有站出來，一個人沒有朝她丟石子。但是，面對貝琳娜的這位男人，我卻站出來了，並且用石頭丟了他。
我常常想起貝琳娜，總覺得我應該為她做的多一點。對於她，我心裡充滿了遺憾。我覺得她應該可以治癒。但是，她就那麼走了，離開了醫院，離開了南京，不知去向了哪裡。面對她的也許是無邊的黑暗。回到四川，或許她的父母會砸鍋賣鐵去救她，或許她們在花費了所有的積蓄後仍沒挽留住她，或許她突然得到了上帝的垂憐：遇到了貴人，為她花錢治病，讓她重回容顏。但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她回到家裡之後，仍和先前一樣，靜靜地躺著，在她的父母流乾了眼淚之後，她因失去了皮膚的屏障，而被細菌侵蝕，漸漸腐化，從此在人世間消失……
作者：陳妙玲，從事全科醫療工作，主治醫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康復治療師，曾出版現實題材長篇小說《十年》。
本文為作者真實經歷
二十八歲的貝琳娜，是從120的擔架上抬到二樓病房裡的一位四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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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姓，沒有證件，沒有醫保卡，沒有衣服，沒有鞋子，沒有任何一件生活用品。她身上只蓋著兩張從前一家醫院裡帶過來的白色大棉墊，誰也不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她只有一個化名，叫貝琳娜。她是被120從一間簡陋的出租屋裡救出來，然後送到邁皋橋附近的一家醫院，住了十幾天後，因為拖欠費用，被迫轉到這裡來的。她入院時，為她辦理入院手續的男子，只為她交了兩千塊錢，從此，就再也很少看到他。
我看到她時，她已經在躺在病床上，蓋著條我們醫院自己的新棉墊。護士通知我去看病人時，就告訴我這是一個大面積燒傷的病人，病情很嚴重，燒傷部位全都是三度。雖然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當我掀開她身上的棉墊時，還是覺得有點驚悚。她的面部、頸部、雙手、前臂、胸部、腹部、腰部、大腿全都裹著厚厚的皮革樣的焦痂，她就像一個裝在焦痂套子裡的人，而那個套子，就是她曾經柔滑細膩、現在卻被燒焦了的皮膚。她全身裹著70%的焦痂，有些焦痂已經開始腐敗分離了。
我問她話，她統統都不回答。
我說“你是四川人？”她的睫毛動了一下，意思是“是的”。十幾歲我上中學的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常常會看到幾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她們是外地口音，當地人都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西北邊遠山區的縣城裡，還不流行穿裙子。所以，當人們看到大街上穿著短裙的四川女孩時，無不意味深長地笑著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川妹子”就是特殊職業的代名詞，但在十幾歲的我的記憶中，“川妹子”就是漂亮、陽光、開放、迷人和神祕的代名詞。所以，當我看到病床上躺著的這位姑娘時，我的腦海裡一下子就閃現出來了這個詞。她和我見過的所有川妹子一樣，身材嬌小玲瓏，面容清瘦，五官秀氣，皮膚光滑。她露在外面的殘存的皮膚告訴我，在燒傷之前，她一定也是一個迷人的川妹子。
2
那天下午，天空多雲，空氣有些悶熱，大片的陰雲從窗外的天空飄過來，黑壓壓地壓在住院部的樓頂上，一陣風吹來，響了幾聲雷電，就落起雨來。窗戶旁的病人家屬趕快把玻璃關上。他們看著窗外說：“奇怪了，為什麼就偏偏就我們這裡下雨。”對面的高樓上還有太陽，地面全是乾的，但我們的窗戶上，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雨水就已經嘩嘩地流了。
那個房間一共三張床，貝琳娜的床靠近過道，在門口進去的地方，中間床位上是一位是前一天才來的中年人，靠窗戶的那邊是一位已經住了半個月的老病人。她們三個人中，貝琳娜最小，只有她一個人還沒有結婚。但是她受傷的程度卻是最重的。
送她來的男子說，貝琳娜被燒傷，是因為在浴室裡，身上的酒精著了火。但是在浴室裡，身上怎麼會有酒精，酒精又怎麼會燃燒，燃燒起來了又為什麼不用水碰灑？這些他都沒有告訴我。他說他是貝琳娜的男朋友，但對於貝琳娜的受傷過程，還有他們的現狀，他總是吞吞吐吐。貝琳娜對她受傷的過程，自始至終，都隻字不提，她始終保持沉默。所以，她為什麼會被燒成那樣，對我來說至今仍舊是一個謎。
但是無論是什麼原因，無論過程是什麼樣的，對她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貝琳娜眼神空洞，她雖然什麼都看得見，但那漠然的目光，跟什麼都看不見一個樣了。她和誰都不說話。我揭開她身上的棉墊，用鑷子輕輕的扎她受傷的皮膚，她一動也不動。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具沒有靈魂和知覺的物品，只是在我翻動她身體的時候，才象徵性地動一下。她的靈魂已經與這個世界隔絕了。我用剪刀和鉗子將她身上腐敗的皮膚剝下來，然後用消毒液擦洗她的身體。換了別人，早都鬼哭狼嚎地叫了，但她一聲不吭，只是緊緊地咬著牙關，一動也不動。偶爾，她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啊！”的一聲，然後又歸於平靜。
我試著和她交流，但是她的心彷彿在一扇緊關著、密不透風的厚鐵門裡面，無論多麼柔和的風，都吹不進她心裡。她的平靜，是絕望後的沉寂。眼前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她那個嬌小的身體，彷彿已經不是她的身體。她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她只是睜著一雙眼睛，被動地活著。她已經沒有了悲痛、憤怒和絕望。她已經完全放棄了自己。美麗、健康這些都與她毫無相干了，她彷彿只成了一具焦枯的腐肉。
3
貝琳娜入院的前幾天，她的男朋友還會經常來看看她，給她帶點午飯或者水果。他垂頭喪氣，每當看到我給貝琳娜換藥時，就遠遠躲出去，不敢進來。貝琳娜賬戶上的兩千塊錢，很快就沒了，我讓他再預交點費用，他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說“好”，但是，第二天，我再也看不到他來了。給他撥電話，他留下的那個號碼，也是空號。
貝琳娜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沒有任何人來看她，吃喝大小便都成了問題。我們試著問她，還有沒有別的親人朋友，有的話通知別的親人和朋友過來照顧她，但是貝琳娜一言不發，什麼都不說。主任只好求助警察，讓警察查詢一下她的親屬。警察來了，她無證無照，一言不發，並且臉上也變了形，所以查尋她的姓名都很困難。在警察尋訪她的家屬的這段時間，民政部門的人來過一次。但這些都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主任讓我們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仍舊每天為她治療。
有一天夜裡，那位消失了的男子偷偷地來了，給她帶了一些吃的，又偷偷地走了。
這是夏天，她身上的焦皮很快腐敗了，融化了，散著腥臭的味道，從她身上流下來。我為她清洗創面，每天換藥時，都和她說話，無論她有沒有聽得見，無論她會不會和我說話，我仍然堅持每天和她聊聊天。我已經不指望能撞開她的心扉了，我只是已經習慣了重複告訴她一些注意事項，也已經習慣了重複告訴她，若是有需要，隨時讓別人喊我來。
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說話了。當我說“你真的應該告訴你家人，讓他們來看看你”，她的眼角就突然流下了兩行淚，低聲說：“他們不會管我的。”聽到她的聲音，我停下手中的器械，直了一下腰，看著她。她終於和我說話了。我激動地說：“不會的，無論以前他們對你怎麼樣，到現在，你生病了，你的爸爸媽媽絕對是不會不管你的，因為你是他們的親骨肉。”她聽到我說這些，眼淚就一直往下流。
她的家鄉在鄉下，父母都是種田人，還有一個小弟弟未成年。以前，都是她往家裡寄錢。“他們沒錢，來不了，來了也幫不了我，所以告訴他們，和不告訴都是一個樣，索性就不給他們添麻煩了。”
4
這個世上有很多種悲傷，但是她的悲傷，我無法形容。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日復一日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忍受著那一切的。那個男人，很少再來，我也不敢問她。那天夜裡，他偷偷為她送過一些吃的後，第二天，我看到床頭放著的一罐排骨湯說：“這是你男朋友送來的嗎？”她搖搖頭說：“不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只不過是有時候生活在一起。”
警察終於有了線索，他們找到了那位男子，給那男子打了電話，讓他來一趟醫院。那男子在當天夜裡，乘著夜深人靜，就將貝琳娜偷偷接出院了。她走了，賬戶上欠了很多錢。主任說：“算了吧，這個窟窿我們科裡慢慢補。”
有天夜裡，我夜班，大概十一點多的時候，我從洗手間出來，突然看到門診室進去一個人：高高的個頭，留著小平頭，背影似曾見過，就連忙過去，但當我走到門口時，那個人已經從診室裡面的治療室裡出來了。他提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紗布、手套、棉墊還有消毒液。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貝琳娜的“男朋友”。他被我撞個正著，提著東西的手不知所措：“我……我是來買點藥……你不在，我就先……”我對他的這種行為表示憤怒。
我說：“貝琳娜還病成那樣，你就把人偷偷接走了，現在，你又在深夜裡做這種事！”“我……我掏錢吧，現在，我就把錢給你！”他從口袋裡掏出三十塊錢，“給你，這是我所有的錢，還有我明天的生活費！”
我對他的行為不齒，我說了一些刻薄的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指責他，他全盤接受。我讓他進來，坐到我的對面，他就順從地進來。我問他：“貝琳娜現在怎麼樣了？”他說：“很不好，明天她的父母就從四川來接她。”無論之前她是怎麼樣受傷的，但是，現在放棄為她治療，我認為這是他最可惡的地方。我說：“你把手放到胸口，問問你的良心，你做的這一切對嗎？”他就抬起頭，將手放到胸口，摸了一會兒，突然趴到桌子上放聲大哭。我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突然會這樣。他哭了一會兒，終於不哭了，說：“醫生，我就是畜生，你罵我吧，想怎麼罵，就怎麼罵，我這是最後一次到你們這裡偷東西。前幾次，另外兩個醫生也看到過我，但他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天，貝琳娜就要走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為她換藥，我不是不想給他治療，我是的確沒辦法給她治療。我想賣了母親的房子，但是，母親一聽我要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治病，就要和我斷絕關係……我還有孩子，孩子要上學，她媽媽也在和我鬧離婚，我所有的錢，都在她手裡。之前，貝琳娜住院的錢都是我跟別人借的，但現在，我再借不到錢，我也無法開口向任何人說起貝琳娜的事……”說罷，他又大哭起來。
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子，貝琳娜的一切，就從此沒有了消息。也許，她是已經被父母接到了鄉下。但是一個全身70%沒有皮的女孩子，到了四川的鄉下，到了一個種地人家的家庭，還會過得下去嗎？這一切都成了謎。
5
貝琳娜離開了南京，我常常在假設，哪怕他們沒有錢，哪怕是那男子偷了我們的醫療材料，若是他能帶我去，帶我到貝琳娜的出租屋去看一看她，幫他指導一下該怎麼換藥，那麼貝琳娜恢復的速度可能就會快一點。等她身上的焦痂全都掉了，那麼我和他們一道想辦法，去求人，去籌款，然後再讓她住醫院，再給她植皮，那樣，她可能就會好了。但是現在，她完全消失了，我的這些假設也就全都成了空想。而對於貝琳娜的那位男人，我也想過：我是否也過於苛刻了，即便他有罪，是否應該由我來指責。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有原罪的，只是有的人罪重一些，而有的人罪輕一些。《聖經》裡，耶穌說：“你們誰沒有罪，就可以站出來，用石頭打她。”結果一個人也沒有站出來，一個人沒有朝她丟石子。但是，面對貝琳娜的這位男人，我卻站出來了，並且用石頭丟了他。
我常常想起貝琳娜，總覺得我應該為她做的多一點。對於她，我心裡充滿了遺憾。我覺得她應該可以治癒。但是，她就那麼走了，離開了醫院，離開了南京，不知去向了哪裡。面對她的也許是無邊的黑暗。回到四川，或許她的父母會砸鍋賣鐵去救她，或許她們在花費了所有的積蓄後仍沒挽留住她，或許她突然得到了上帝的垂憐：遇到了貴人，為她花錢治病，讓她重回容顏。但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她回到家裡之後，仍和先前一樣，靜靜地躺著，在她的父母流乾了眼淚之後，她因失去了皮膚的屏障，而被細菌侵蝕，漸漸腐化，從此在人世間消失……
作者：陳妙玲，從事全科醫療工作，主治醫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康復治療師，曾出版現實題材長篇小說《十年》。
本文為作者真實經歷
二十八歲的貝琳娜，是從120的擔架上抬到二樓病房裡的一位四川姑娘。
1
她沒有姓，沒有證件，沒有醫保卡，沒有衣服，沒有鞋子，沒有任何一件生活用品。她身上只蓋著兩張從前一家醫院裡帶過來的白色大棉墊，誰也不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她只有一個化名，叫貝琳娜。她是被120從一間簡陋的出租屋裡救出來，然後送到邁皋橋附近的一家醫院，住了十幾天後，因為拖欠費用，被迫轉到這裡來的。她入院時，為她辦理入院手續的男子，只為她交了兩千塊錢，從此，就再也很少看到他。
我看到她時，她已經在躺在病床上，蓋著條我們醫院自己的新棉墊。護士通知我去看病人時，就告訴我這是一個大面積燒傷的病人，病情很嚴重，燒傷部位全都是三度。雖然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當我掀開她身上的棉墊時，還是覺得有點驚悚。她的面部、頸部、雙手、前臂、胸部、腹部、腰部、大腿全都裹著厚厚的皮革樣的焦痂，她就像一個裝在焦痂套子裡的人，而那個套子，就是她曾經柔滑細膩、現在卻被燒焦了的皮膚。她全身裹著70%的焦痂，有些焦痂已經開始腐敗分離了。
我問她話，她統統都不回答。
我說“你是四川人？”她的睫毛動了一下，意思是“是的”。十幾歲我上中學的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常常會看到幾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她們是外地口音，當地人都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西北邊遠山區的縣城裡，還不流行穿裙子。所以，當人們看到大街上穿著短裙的四川女孩時，無不意味深長地笑著叫她們“川妹子”。那時候，老家的縣城裡“川妹子”就是特殊職業的代名詞，但在十幾歲的我的記憶中，“川妹子”就是漂亮、陽光、開放、迷人和神祕的代名詞。所以，當我看到病床上躺著的這位姑娘時，我的腦海裡一下子就閃現出來了這個詞。她和我見過的所有川妹子一樣，身材嬌小玲瓏，面容清瘦，五官秀氣，皮膚光滑。她露在外面的殘存的皮膚告訴我，在燒傷之前，她一定也是一個迷人的川妹子。
2
那天下午，天空多雲，空氣有些悶熱，大片的陰雲從窗外的天空飄過來，黑壓壓地壓在住院部的樓頂上，一陣風吹來，響了幾聲雷電，就落起雨來。窗戶旁的病人家屬趕快把玻璃關上。他們看著窗外說：“奇怪了，為什麼就偏偏就我們這裡下雨。”對面的高樓上還有太陽，地面全是乾的，但我們的窗戶上，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雨水就已經嘩嘩地流了。
那個房間一共三張床，貝琳娜的床靠近過道，在門口進去的地方，中間床位上是一位是前一天才來的中年人，靠窗戶的那邊是一位已經住了半個月的老病人。她們三個人中，貝琳娜最小，只有她一個人還沒有結婚。但是她受傷的程度卻是最重的。
送她來的男子說，貝琳娜被燒傷，是因為在浴室裡，身上的酒精著了火。但是在浴室裡，身上怎麼會有酒精，酒精又怎麼會燃燒，燃燒起來了又為什麼不用水碰灑？這些他都沒有告訴我。他說他是貝琳娜的男朋友，但對於貝琳娜的受傷過程，還有他們的現狀，他總是吞吞吐吐。貝琳娜對她受傷的過程，自始至終，都隻字不提，她始終保持沉默。所以，她為什麼會被燒成那樣，對我來說至今仍舊是一個謎。
但是無論是什麼原因，無論過程是什麼樣的，對她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貝琳娜眼神空洞，她雖然什麼都看得見，但那漠然的目光，跟什麼都看不見一個樣了。她和誰都不說話。我揭開她身上的棉墊，用鑷子輕輕的扎她受傷的皮膚，她一動也不動。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具沒有靈魂和知覺的物品，只是在我翻動她身體的時候，才象徵性地動一下。她的靈魂已經與這個世界隔絕了。我用剪刀和鉗子將她身上腐敗的皮膚剝下來，然後用消毒液擦洗她的身體。換了別人，早都鬼哭狼嚎地叫了，但她一聲不吭，只是緊緊地咬著牙關，一動也不動。偶爾，她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啊！”的一聲，然後又歸於平靜。
我試著和她交流，但是她的心彷彿在一扇緊關著、密不透風的厚鐵門裡面，無論多麼柔和的風，都吹不進她心裡。她的平靜，是絕望後的沉寂。眼前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她那個嬌小的身體，彷彿已經不是她的身體。她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她只是睜著一雙眼睛，被動地活著。她已經沒有了悲痛、憤怒和絕望。她已經完全放棄了自己。美麗、健康這些都與她毫無相干了，她彷彿只成了一具焦枯的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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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琳娜入院的前幾天，她的男朋友還會經常來看看她，給她帶點午飯或者水果。他垂頭喪氣，每當看到我給貝琳娜換藥時，就遠遠躲出去，不敢進來。貝琳娜賬戶上的兩千塊錢，很快就沒了，我讓他再預交點費用，他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說“好”，但是，第二天，我再也看不到他來了。給他撥電話，他留下的那個號碼，也是空號。
貝琳娜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沒有任何人來看她，吃喝大小便都成了問題。我們試著問她，還有沒有別的親人朋友，有的話通知別的親人和朋友過來照顧她，但是貝琳娜一言不發，什麼都不說。主任只好求助警察，讓警察查詢一下她的親屬。警察來了，她無證無照，一言不發，並且臉上也變了形，所以查尋她的姓名都很困難。在警察尋訪她的家屬的這段時間，民政部門的人來過一次。但這些都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主任讓我們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仍舊每天為她治療。
有一天夜裡，那位消失了的男子偷偷地來了，給她帶了一些吃的，又偷偷地走了。
這是夏天，她身上的焦皮很快腐敗了，融化了，散著腥臭的味道，從她身上流下來。我為她清洗創面，每天換藥時，都和她說話，無論她有沒有聽得見，無論她會不會和我說話，我仍然堅持每天和她聊聊天。我已經不指望能撞開她的心扉了，我只是已經習慣了重複告訴她一些注意事項，也已經習慣了重複告訴她，若是有需要，隨時讓別人喊我來。
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說話了。當我說“你真的應該告訴你家人，讓他們來看看你”，她的眼角就突然流下了兩行淚，低聲說：“他們不會管我的。”聽到她的聲音，我停下手中的器械，直了一下腰，看著她。她終於和我說話了。我激動地說：“不會的，無論以前他們對你怎麼樣，到現在，你生病了，你的爸爸媽媽絕對是不會不管你的，因為你是他們的親骨肉。”她聽到我說這些，眼淚就一直往下流。
她的家鄉在鄉下，父母都是種田人，還有一個小弟弟未成年。以前，都是她往家裡寄錢。“他們沒錢，來不了，來了也幫不了我，所以告訴他們，和不告訴都是一個樣，索性就不給他們添麻煩了。”
4
這個世上有很多種悲傷，但是她的悲傷，我無法形容。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日復一日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忍受著那一切的。那個男人，很少再來，我也不敢問她。那天夜裡，他偷偷為她送過一些吃的後，第二天，我看到床頭放著的一罐排骨湯說：“這是你男朋友送來的嗎？”她搖搖頭說：“不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只不過是有時候生活在一起。”
警察終於有了線索，他們找到了那位男子，給那男子打了電話，讓他來一趟醫院。那男子在當天夜裡，乘著夜深人靜，就將貝琳娜偷偷接出院了。她走了，賬戶上欠了很多錢。主任說：“算了吧，這個窟窿我們科裡慢慢補。”
有天夜裡，我夜班，大概十一點多的時候，我從洗手間出來，突然看到門診室進去一個人：高高的個頭，留著小平頭，背影似曾見過，就連忙過去，但當我走到門口時，那個人已經從診室裡面的治療室裡出來了。他提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紗布、手套、棉墊還有消毒液。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貝琳娜的“男朋友”。他被我撞個正著，提著東西的手不知所措：“我……我是來買點藥……你不在，我就先……”我對他的這種行為表示憤怒。
我說：“貝琳娜還病成那樣，你就把人偷偷接走了，現在，你又在深夜裡做這種事！”“我……我掏錢吧，現在，我就把錢給你！”他從口袋裡掏出三十塊錢，“給你，這是我所有的錢，還有我明天的生活費！”
我對他的行為不齒，我說了一些刻薄的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指責他，他全盤接受。我讓他進來，坐到我的對面，他就順從地進來。我問他：“貝琳娜現在怎麼樣了？”他說：“很不好，明天她的父母就從四川來接她。”無論之前她是怎麼樣受傷的，但是，現在放棄為她治療，我認為這是他最可惡的地方。我說：“你把手放到胸口，問問你的良心，你做的這一切對嗎？”他就抬起頭，將手放到胸口，摸了一會兒，突然趴到桌子上放聲大哭。我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突然會這樣。他哭了一會兒，終於不哭了，說：“醫生，我就是畜生，你罵我吧，想怎麼罵，就怎麼罵，我這是最後一次到你們這裡偷東西。前幾次，另外兩個醫生也看到過我，但他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天，貝琳娜就要走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為她換藥，我不是不想給他治療，我是的確沒辦法給她治療。我想賣了母親的房子，但是，母親一聽我要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治病，就要和我斷絕關係……我還有孩子，孩子要上學，她媽媽也在和我鬧離婚，我所有的錢，都在她手裡。之前，貝琳娜住院的錢都是我跟別人借的，但現在，我再借不到錢，我也無法開口向任何人說起貝琳娜的事……”說罷，他又大哭起來。
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子，貝琳娜的一切，就從此沒有了消息。也許，她是已經被父母接到了鄉下。但是一個全身70%沒有皮的女孩子，到了四川的鄉下，到了一個種地人家的家庭，還會過得下去嗎？這一切都成了謎。
5
貝琳娜離開了南京，我常常在假設，哪怕他們沒有錢，哪怕是那男子偷了我們的醫療材料，若是他能帶我去，帶我到貝琳娜的出租屋去看一看她，幫他指導一下該怎麼換藥，那麼貝琳娜恢復的速度可能就會快一點。等她身上的焦痂全都掉了，那麼我和他們一道想辦法，去求人，去籌款，然後再讓她住醫院，再給她植皮，那樣，她可能就會好了。但是現在，她完全消失了，我的這些假設也就全都成了空想。而對於貝琳娜的那位男人，我也想過：我是否也過於苛刻了，即便他有罪，是否應該由我來指責。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有原罪的，只是有的人罪重一些，而有的人罪輕一些。《聖經》裡，耶穌說：“你們誰沒有罪，就可以站出來，用石頭打她。”結果一個人也沒有站出來，一個人沒有朝她丟石子。但是，面對貝琳娜的這位男人，我卻站出來了，並且用石頭丟了他。
我常常想起貝琳娜，總覺得我應該為她做的多一點。對於她，我心裡充滿了遺憾。我覺得她應該可以治癒。但是，她就那麼走了，離開了醫院，離開了南京，不知去向了哪裡。面對她的也許是無邊的黑暗。回到四川，或許她的父母會砸鍋賣鐵去救她，或許她們在花費了所有的積蓄後仍沒挽留住她，或許她突然得到了上帝的垂憐：遇到了貴人，為她花錢治病，讓她重回容顏。但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她回到家裡之後，仍和先前一樣，靜靜地躺著，在她的父母流乾了眼淚之後，她因失去了皮膚的屏障，而被細菌侵蝕，漸漸腐化，從此在人世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