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卷37第32

【背景大略】

追逐光與影，捕捉生命中的美麗景緻，將剎那芳華凝結為雋永，化稍縱即逝為悠遠流長，說的是攝影師，說的也是“攝影詩”。那種致力於記錄最美瞬間的詩篇，不妨冠上這麼一個新概念。

若為“攝影詩”舉辦一場大賽，限定在唐初武德、貞觀年間的話，這首出自隱逸詩人王績之手的《秋夜喜遇王處士》，絕對會是冠軍的最強爭奪者。“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工筆細作了一幅秋月螢飛圖，堪稱詩情畫意之極致，於王績個人，則也是隱士生活的最美展現。

【不求甚解】

秋夜喜遇王處士

處士，指有才德而隱居不做官的人。題中王處士真名不詳，當為王績好友。王績自身，實也是一位王處士。隱居在河汾，王績結交到不少志趣相投的知己，朋友圈中處士頭銜就一抓一把，《贈程處士》《山中別李處士》《過鄭處士山莊》《晚年敘志示翟處士》等等群內交流可以為證。

• 北場芸藿罷，東皋刈黍歸

皋，水邊高地；北場、東皋均泛指家宅附近的田地
芸，同“耘”，除草；刈，割也
藿，指豆葉；黍，即黃米，可作釀酒的原料

北場鋤豆，東皋割黍，在忙碌了一天的農事活動之後回家。

頭兩句對仗工整，是王績絕句創作慣用的詩格。上下聯十字，皆為實打實的實詞，節奏緊湊，內容充實，用來表現緊湊充實的農忙再恰當不過，遵循了形式為內容服務這一藝術創作原則。隱士生活，意味著與官場決裂，棄卻俸祿收入，走上自食其力的道路。做隱士不是鬧著玩的，需身體力行下田地勞作，再不能四體不勤、不辨菽麥。藿、黍這兩種農作物，王績就辨別得很清楚。

• 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相逢”二字點題。王處士喜遇王處士，在一個月滿螢飛的秋夜。滿月和飛螢，是作者精心擇取的意象組合（學物理的說不都是光源嘛）。同為光源，滿月，單一的、凝聚的，視覺呈現矚目，具有靜態平和之美；而螢火蟲則往往數只零星出現，點狀的、離散的，也是靈動的、生氣勃勃的。“更值”，用飛螢去疊加配襯滿月，多麼美妙的構圖：滿月當空，兩位好友村間相逢，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身邊穿梭飛舞。

劇終這幅月滿螢飛圖的出現，絕非孤立突兀，而是通過充分的鋪墊，與先前描摹的農忙活動相承接。滿，正是全篇詩眼所在，形容皓月飽滿，又與秋天這一收穫的時節相稱。一整天的農事勞作圓滿結束，歸途偶遇知心老友，兩相喜悅之情飆升直達滿值。月滿、事滿、情滿，一個“滿”字，意蘊如此多端。

田園詩歌創作上，王績以陶淵明為宗，本詩亦讓人聯想起名篇《歸園田居·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都有一種勞動光榮、自力更生的幸福感在。陶詩沉浸於自省式的滿足，王詩則更著意於交互式的情感共鳴。

【碎碎念】

《秋夜喜遇王處士》是王績的代表作，堪與《野望》合稱“雙璧”。《野望》公認為現存唐詩中最早的成型五言律詩，而《秋夜喜遇王處士》則是一首規範的五言律絕。我們知道，押韻的五言或七言四句體，叫作絕句，而遵循格律的絕句，則稱為律絕，添加上對式律與粘式律的約束，換來對稱美和韻律美。

考察此詩：

• 北場芸藿罷，東皋刈黍歸。
• 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現代漢語拼音參考：

• běi chǎng yún huò bà ，dōng gāo yì shǔ guī 。
• xiāng féng qiū yuè mǎn ，gèng zhí yè yíng fēi 。

平仄分析：

• 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全詩只有首句的“藿”字失對(末句的“值”是入聲，符合平仄)，相當規範地遵從了對式律與粘式律，無疑是一首漂亮的律絕。

（真打算要系統地瞭解格律知識，可試讀我國著名語言學家、現代漢語的奠基人王力先生所寫的《詩詞格律》，一本深入淺出的入門好書）

以回顧總結的眼光看，風骨重振，格律臻備，是初唐詩歌發展的兩大使命。而單就格律演進來說，唐初30年間最勇猛的闖將，當屬王績。在那個懵懂的年代，《野望》+《秋夜喜遇王處士》，這兩首旨趣意境同樣出色的篇章，為五言格律詩的創作確立範本，亦足以闡明王績在唐初詩壇乃至整個唐詩發展史上的價值。

可惜啊，王績被埋沒了太久太久。遲至今天，《野望》終得以入選初中語文課本，而在五言律絕上的建樹，還太欠嘉賞的聲音。系列前兩期介紹過的《山夜調琴》《醉後》，也都是漂亮的律絕，儘可以放心地通過平仄校驗。

唐初最有價值詩人是誰？今日來問，又還能是誰呢？

【今日金句】

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王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