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有背面,它一定沾滿了詩歌

詩歌 文學 藝術 靜靜的頓河 相約草原wy 2017-05-15

如果時光有背面,它一定沾滿了詩歌

——鄒定國問答閻晉

1、問:請談談你對寫作的興趣最初來自於什麼,如今反觀自身,覺得寫作更多的對自己意味著什麼?

答:對我來說,寫作最初的興趣可能來自孤獨。而這種孤獨,不得不從我非主流的童年和少年說起。

我出生在我詩歌中常提及的北山之北的一個小山村——永壽縣南順什村。這也是我現在書房叫“永順堂”的原因。如果時光有背面,它一定沾滿了詩歌

我的母親是一位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父親在西安一個國防廠做工程師,我生活在上世紀一個典型的“一頭沉”家庭。作為長子也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很小的時候我就被父親帶在身邊。現在想來,父親帶著我的原因有二:一、父親是我們那個小山村裡,走出去見過山外風景的第一人,深知知識的重要,我跟著父親能接受到更好的教育。二、當時生產隊,靠掙工分吃飯,母親一個女人帶著我和兩個妹妹,掙回的工分不夠4個人吃。我自小身體就不好,父親為了能讓我填飽肚子。

我家往上幾輩,算得上是讀過幾本書的,先祖們先後入土為安,卻把書本留了下來。我的爺爺奶奶都是很要強的人,在缺吃少穿的年代,把父親供成村裡第一個走到西安的“公家人”。一個人如果與文字與語言、與書本接觸得越早,就越敏感,這句話在我身上得到印證。那會家裡有啥書我讀啥書,許多線裝本不管能不能識得字都會拿來讀。

父親很早就開始教我識字,所以我上學比同齡人要早。當我在村裡土臺子上讀了一年級第一學期後,就進了父親廠的子弟學校。一個5、6歲的孩子,離開了熟悉的家鄉和夥伴,離開了熟悉的童年和家族,踏進一無所知的陌生環境,這在我心中是件天大的事。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二元社會階層分明,戶口是不可逾越的天險。還記得我第一次踏進學校,穿著黑色的一身棉襖、棉褲,腳上穿著母親做的棉窩窩,我這個連普通話都不會說的農村孩子,在這群城裡孩子中顯得格格不入。我和周圍的孩子語言不通,又是借讀生的身份,這個非主流的童年,讓我比別的孩子對社會、對人性多了一些理解和認知。我的童年敏感又脆弱。可憐而要強的父親雖然解決了我的教育和溫飽問題,卻無法提供給我同齡人應有的心靈的溫暖。

借讀、黑戶,讓我倍感恥辱和落寞。到了新環境,城裡孩子玩的我不會玩,城裡孩子說的我不會說,我沒有可以聊天、玩耍的夥伴,只能找自己喜歡的事情做。

人真的是有這樣的不幸,就有那樣的幸運。我發現廠裡有圖書館。如今回想起來,這個圖書館只有3、5間屋子,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世界,各類書籍、雜誌多得我看都看不過來,我欣喜若狂地沉浸在書的世界裡。除了上課,我所有的時間幾乎都是在圖書館度過的,在那裡,我接觸到《十月》《延河》《當代》等文學雜誌,知道了會用文字寫作文之外,還有詩歌、散文、小說,我的閱讀興趣就這樣逐漸培養起來。當時,被文革耽誤的男女青年、老職工都在搞學歷考文憑,一窩蜂開始學習的時候,在坐得滿滿當當的圖書館,總有一個揹著破爛黃書包的個頭小小的我。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大事,廠裡的圖書館要拆遷,出售藏書。圖書館裡程叔叔特別喜歡我,提前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他給我有優先選書的權利。可是,我張不開口向父親要錢。那時,父親每月定量是三十斤口糧,每次吃飯父親都是先讓我吃飽,年幼的我也不懂這是自己分食了父親口糧,卻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忍飢挨餓的。可我能看到,自從我來到父親身邊,他是又當爹又當娘,既要輔導作業還要洗衣縫補。單身宿舍裡住著4個人,我寫作業都在走廊或水房完成。與父親在西安生活的4年多裡,除了吃飯,我從沒問父親要過一分錢,就算心裡再想吃5分錢的冰棍,我都羞於開口。聽程叔叔說了這個消息,回到家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父親問我,我也不說。當我影響到其他3個叔叔睡覺時,父親在我屁股上輕打一下,說我影響其他人睡覺。我心裡難過極了,就告訴我想買圖書館的書,父親聽後就沉默了。

接下來的一週,吃完晚飯,父親叫我好好寫字,他出去有事。我不知道父親出去做什麼了,只知道父親每天都很晚才回來。有一天,父親回來時跛著腳,我問他怎麼回事,他也不說,還是別人告訴我,父親晚上去幫人幹拆遷,讓釘子紮了腳。父親帶著我來到圖書館,拿著他辛苦掙來的20元錢,讓我去挑書。《靜靜的頓河》《呼嘯山莊》《悲慘世界》《紅樓夢》等以及葉芝的詩選、葉賽寧的詩選,都是父親買下的。那些書,至今還在我做了整面牆的書櫃最中間,整齊地碼放著。

複雜的童年,帶給了我對生活更深刻的體驗和感悟,因為孤獨而閱讀,因為孤獨又特別想說出心裡的話。書讀得多了,就需要一個可以宣洩的缺口,寫作的衝動就自然而然地爆發了。

也許正是這種多元的文化撞擊與交鋒才讓一個人更敏感,更深具生活的痛感。

至於說寫作對我意味著什麼?還得說到我的父親。父親的文字功夫和詩詞功底都很好,文理兼通,曾參加過我國某型轟炸機的研製,是個很有才華、道德和骨氣的人,他沒有像一些在城裡工作的人那樣,拋棄了鄉下的我們母子三人,在我執意要回老家讀初中後,他放棄了提拔的機會,放棄了好的工作單位和優越的生活條件,也回到了故土永壽做了一名教師。父親說,人無論貧富貴賤,一家人一定要待在一起。飽受骨肉分離之苦的父親,體會比我要深刻得多,他帶著我,既當父親又當母親地生活在西安,母親也是既當母親又當父親地帶著兩個妹妹在鄉下。所以,我到咸陽工作後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我們一家人都聚攏在身邊。痛苦的是,剛過十年,前年秋天,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面對父親留下的盈尺厚的詩文,我突然明白,文字是比人的生命更持久更巨大的存在。這個生我養我,教我育我的人,最後,以生命告訴了我寫作的祕密和意義。

父親走後的那一個月,我躺在父親的床上,幾乎沒有睡著過,椎心泣血的大悲之下,我用父親手把手教會的3500個漢字,日夜寫著哀痛之詩。那是我與父親穿越了生死的對話,這裡面,有悲苦,有溫暖,有尊嚴。

2、問:你曾經年少成名,又一度中斷寫作,繼而重新寫作,為什麼?

答:談不上少年成名,那個時代,剛好是全民文學熱的時代。朦朧詩、現代、後現代詩的興起,各大流派的興起,長我們十歲的人,才是扛旗的主力,如果說那場文學是一個浩瀚的大海,我最多算是一朵浪花。我最初的寫作都是原生態的,自發的,沒有任何功利的目的,反觀過去,當時的寫作對一個要走寫作之路的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奠定了寫作的氣質和維度,雖顯雜亂、幼稚,但卻是文學的地基。

我真正在成人刊物上發表作品,是在1988、1989年,在《詩神》《綠風》《星星》《詩歌報》等發表詩歌。現在反思,有些作品,如《花期如約》《無題青春》《桃花》《山魂》《冬天的童話》等也獲過一些小獎,也被媒體和詩歌評論界關注過,但因為痴迷閱讀和寫作,造成嚴重偏科,成績不佳,當時我自作聰明,所以抱著功利心,想通過文學給自己找一條捷徑。拼命地寫,拼命地投,陸續發了些詩,引起了一點小小反響,也達到一些小目的,被推薦參加過某大、某大的保送(在這裡,就不玷汙人家名校的名頭了),但因數學成績太差,連保送單考都沒通過,徒混了一身詩名。

現在回想起來,學生好好學習才是主業,而不應該本末倒置,這是我一生最後悔的事。可那時對詩歌非常狂熱,感覺這一生,在我心目中,沒有什麼能取代詩的位置,甚至可以達到為詩犧牲肉體的程度。後來,雖然也被選拔參加過北京的長城詩會、北戴河詩會等,但一參加工作後就把詩歌放下了。與我情況相同的,比如曾蒙、趙曉夢、馬蕭蕭等,他們也曾狂熱到能為詩歌獻身,可或長或短,都一度中斷,直到多年後再重新寫起。中國詩壇將這一現象稱之為詩人迴歸,這其中,有個人原因,也有外力,而外力巨大。

我從小在詩歌寫作的同時就非常熱愛新聞。中學時,開始給縣廣播站、省廣播電臺、咸陽電視臺、《咸陽報》投新聞稿件,一月裡總會有幾篇寫校園新聞和校園身邊事的稿件被採用,也會因此得些稿酬。工作後,能在新聞單位,這讓我覺得非常幸運。來單位報到時,我的包裡裝著三本書:《惠特曼詩選》《新聞採訪學》和一本個人的詩歌自選集。可一進入新聞單位,那股子年輕人對新聞的理想得到釋放,全新的環境,繁忙的工作,加上社會對記者全方位的開放,而又恰逢詩歌熱、文學熱的退潮期,我發現詩歌和新聞創作完全不是一回事,而且搞新聞的人,管新聞的領導,都對詩人有種偏見,安身立命有口飯吃最重要,所以,我把會寫詩一度當成祕密保守著。把對文字的全部熱愛轉化到新聞上去,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那些年我雖不寫詩,但一直訂閱國內主流詩刊,是一個離開了詩歌但一直關注詩歌的人。人到中年,我依然拼命地熱愛著新聞,但靈魂中時不時就有種空空蕩蕩寢食難安的感覺,總覺得生命裡缺少了一些什麼。人都說新聞是易碎品,我一直有我的理想和追尋,就是想把筆下的新聞,記成這個時代的草稿,但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越是力不從心,就越需要補缺。這時發現,離生命的事實和真相越來越近,而新聞卻不足以寫出我心。一直以為詩歌的語言化呈現是一種流蕩的飛揚和無形的物質,如果它能把我們的生活,詠唱歌吟,刻畫記錄,我想這未嘗不是一種詩意的非虛構。在這個意義上講,是詩歌拯救了日漸空虛的我。如今,隨著年齡增長,對生活、社會和人的命運的感悟,越來越接近真相。我越發覺得,寫作,已成為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一直堅持,詩歌不能模仿,不能虛構。既然回來了,而且,幸運地回到少年的原生態寫作,那就老老實實地寫下去,這既是對生命的深深感動,又是對生命的歡喜解放。

3、問:《大地神遊》組詩是你近期最滿意的作品嗎?對此,你的寫作體會是?

答:說到《大地神遊》,我首先得感謝我的職業。人在生命的某一時刻,是需要出走和逃離的,《大地神遊》這一組詩,正是我外出採風或療養休閒時隨走隨寫的一組山河詩。我曾經說過,一介書生,走遍大地山川,只留幾頁詩篇。所以說,這也是一組即興而做的行吟詩。談不上最好,也談不上滿意,只是當時行走中的一種心情記錄。但為迴應自己的內心,我還是把它們專門整理了出來,以記錄我在時空逶迤之後的所思所想。這裡有因遠離而觸發的思念,有因觀感而觸動的喟嘆,也有把自己置身其中而獲得的山水神授。

人在行走中的狀態,人在離群索居中的狀態,人在自我流放中的狀態,和安守日常的心態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與其說,這組《大地神遊》是寫山川風貌,倒不如說,寫出的是流浪的我,面對山川風貌時,冷眼熱淚的深思與遠慮。

4、問:你是如何理解地域、時代與一個詩人的關係的?

答:在這個全球化時代,帶有顯著性格的地域,對詩人而言,顯然已成為一種珍貴的詞語。這是烙印,也是基因,卻都要求我們追尋一種詩歌延伸再造的可能性。這是一個三維空間的問題,也是一個宏大的人文研究課題。我只能說說自己。

首先,任何作家的筆下,都有他的文學根系、地域座標。比如,莫言的高密,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商州,路遙的陝北,林雪的雪鄉。我也有我的詩歌地理緯度,那就是我詩中無數次吟唱的北山之北。一個沒有自己精神原鄉與元鄉的詩歌創作者,一定是蒼白和失敗的。

說到時代,應該說我們是幸運的。一個詩人與時代的關係,就像苗木與大地的關係,時代給予你什麼營養,你就會長成什麼模樣,但又要突破這個時代的侷限。這叫我想起了但丁,他是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也是新時代的第一位詩人,他讓神性在文藝復興中又一次回到了人性。其實,從《詩經》開始,就不難看到,詩歌從來都是屬於人性的,而我們只需要堅持神性的思考而已。神性的思考人性的寫作,這是詩歌的出路。也就是說,詩人要包含悲憫之心,要飽含對大地與時代的熱愛,哪怕這塊大地上長滿苦難,哪怕這個時代荊棘叢生,我們也要以欣喜之心,擁抱並熱吻。

只有這樣,這些高於生活的分行文字,才能成為我們給這個時代和地域的禮物。也就是我說的,一個負責的詩人,要清晰的記錄這個時代臉龐上的每一個細節和大地上的每一次悲欣。

5、問:能列舉下你的讀書單嗎,換句話說,你最喜歡的中外作家及詩人的書籍有哪些,理由是?

答:我是一個不太會讀書的人,也是一個沒有嚴格閱讀計劃的人。前面說過我對書的熱愛,那是童少年時代。儘管有幾年都雄心勃勃地拉出了讀單,但從工作到現在,我對書的熱愛,卻一直在兩個狀態中游離,一個是不知疲倦的逛舊書攤、逛書店,有時在外地出差,也是整捆地背書回來,但可惜的是,大多一回來就上到書櫃成了我的藏品。一個是為了應付工作和某一個突發奇想的想法和理論,我會瘋狂地就這一個問題進行大補惡補,充滿了醜陋的實用主義,真正想讀的書,倒沒讀幾本。

也許正是由於職業原因,我涉獵的行業和書本雜亂,也是需用什麼讀什麼,想研究哪個問題讀什麼,但大都用過之後便拋之腦後不了了之,用家鄉的土話講,成了“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盪”,反而與自己多年傾心的文史哲越走越遠。而且我在閱讀中有一個無法克服的毛病,除了詩歌我幾乎不讀翻譯過來的其他任何外國作品,人名字太難記,那些巨大的人類的精神營養不能得到吸收,也造成了自己知識結構和閱讀上的嚴重“偏科”。

至於說喜歡哪個作家,說實話,我最喜歡蘇軾。一度,我幾乎蒐集全了當下所能見到的有關蘇軾的所有傳記和研究資料,包括他的書法影印本,而且,我還用了一個寒假,把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一節節講給當時上初中的兒子聽。另外一個喜歡的作家是郁達夫,因為他們身上都有一股中國文人的率真和天趣,他們對社會的責任和大義,對人生、友情和生活,甚至對女人的態度,都讓我著迷。

6、問:你覺得一個詩人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關於寫作,接下來還有什麼計劃?

答:一個詩人最重要的品質是良善。對萬物都應抱有悲憫之心,同時,要有一顆柔軟的心和一根堅硬的骨頭,而這根骨頭最好是脊樑。有這一軟一硬,你不做個好詩人都難。至於寫作計劃,我從來都是想寫就寫,對自己沒規劃、沒目標、沒任務,興之所至,我手我心,心口如一。

但是我還是要說,就我而言,站在新聞與文學之間,日夜在新聞寫實與詩歌寫意中輪迴,春秋在庸常生活與詩意歌吟中往返。新聞是我的主業,是為A面,我為之傾情;詩歌是我的副業,是為B面,我為之傾心。

我想,如果艱難的時光也有背面,它一定沾滿了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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