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

詩歌 秋瞳 鳳仙花 詩經 窺樸坊 2017-05-20

向中國“先鋒”詩歌致悼詞

——試論沈奇詩歌的先鋒精神

文/枕漱

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

四、黑子暴動:一種溫柔的暴力補充

《上游的孩子》還不會走路就夢想出去《看山》,在思想的《暴風雨》席捲過精神的荒原後,留下的只有《淡季》裡的一點《世紀回聲》,於是,就有了《那山 那人 那狗》這樣一個傳說,但其實,所有的故事都只是那個曾經聲稱《我住在我的名字裡》的人的“獨家記憶”。這些都是先生前期的作品,但依我看,它們卻是《天生麗質》的補充部分。沈奇先生的詩以素色為主,但在他的精神內裡卻有一種不安的黑色風暴。只是,這不安,在他那裡更多的卻是一種文質彬彬的暴動。

當年韓東以“貧窮的水手”之身,“順流而下”,販賣“無窮無盡的故事”,而沈奇先生則說,“上游的孩子還不會走路/就開始做夢了/夢那些山外邊的事/想出去看看/真的走出去了/又很快回來/說一聲沒意思”,也許先生在一開始尋找出路時,就已經想著回家的路了。是以可知,《天生麗質》恐怕在1978年(《上游的孩子》寫就時)便已受孕,只等“懷胎”二十餘載年,誕下這個叛逆的“哪吒”。然而,人的思想總是以階段性裂變的,它需要一個過程去不斷“試錯”,“去看一座山/看一些很野的地方/對著它著迷/我們知道/那些地方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但卻漸漸使他——也許是整整一代人——“學會了自己給自己下定義”,他總能聽見那座山遠遠地呼喚他,“那座山其實也沒有什麼/沒有傳說/沒有古蹟/甚至沒有名字/林子裡的人都這麼說/可他還是想著那座山/——每天看著它而沒有去過/叫他覺著彆扭/覺著荒唐/覺著難受//他終於忍不住/一天清晨帶著他的狗去了/去了就再沒消息/林子裡的人也很快忘了他/說從此再不會有這樣的瘋子/和那條中了邪的狗//而那座山/卻開始有了/一個傳說”。這是多麼瘋狂的、多麼令人震撼的故事,然而詩的語言卻是那麼的平素,把故事敘事得彷彿一起詩歌事故,真正地達到了先生所說的“脫事而敘”的美學追求。

“山”,可能是那一代人精神世界的理想象徵,詩人帶著他的詩歌,“一隻遊走於疆域之外的獵犬”,“流浪遠方,流浪”,但他們到底在尋找什麼?王家新說“山的那邊是海”,而先生回答是“山的那邊還是山”。但不管是山還是海,其尋覓的東西大概是相同的。那是迷惘的一代,有人尋找,尋找了一百多年,尋到的還是迷惘,但他們從未放棄過;而有人則把自我放逐,遂成“飄木”,此以臺灣詩人居多。或許,“鄉愁”本來就是“流浪”、“尋找”、“放逐”、“迷惘”所共有的同義詞,這既是現實中的,亦是精神上的。請看北大一女生的詩作,“在這片土地上/我找不到自己的家/祖國 我要為你生一個父親”,多麼發聵。這“鄉愁”,是一個時代所蔓延的迷惘;這“迷惘”,同樣也是整整一個時代所蔓延的鄉愁。“以工作來養自己,養好了再拿來養詩,再拿詩來養心,好正常的活著”,是了,他們所尋找的不正是“好正常地活著”嗎?對,“正常的活著”,這是五千年來中國人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正常地活著”。

可以說,先生那一代人也算是歷史遺贈給我們這一代人的禮物。面對精神日益荒漠化的世界,他的精神世界怎能不掀起一場“暴風雨”。“夜 魚鱗般地被剝落/閃電的手指高傲而又蒼白/遠遠的 漲潮的芳馨/帶著原始的記憶/鼓滿風的雨衣撲地而來”,當一切都成為多餘,“只有雨聲 雨聲 雨聲/泛過的荒原/有殷紅的美人蕉/作瘋狂的開”,這首詩或許並未引起評論家的多少注意,包括沈奇先生自己恐怕也把它遺忘了吧,但卻深深地震撼到了我這個詩歌閱讀者。如果稍作些刪改,這可能是現代詩壇把精神風暴寫到極致的一首力作。從此,沈奇先生開始了他的“生命之旅”,一心“尋找那隻奇異的鳥”,直到“曾經深澈的眼睛/開始起霧”,他才復歸於《淡季》裡的那種平靜。去沐浴“秋日裡的一束陽光”,“去到郊外/看了一位舊日的戀人/為她新增的皺紋感動不已”,他想,“該為她寫首詩/卻總怕墮入/舊式的矯情”,但又覺得與他的年齡不大相稱。漸漸的,他的靈感如一隻懶貓,在暮色裡緩緩踱步,他開始懂得享受“北方冬日的讀書生活”,但他的“朋友們都去了南邊”。於是,他也跑去,“獨坐於南方的陽臺看雨”,但心裡卻在思量,“漲潮之後 是否/岸 會依舊完整”,終於,他把自己想成“稻草人或最後的守望者”。然而,這終歸是淒涼的,遂慨嘆自己“總是在最為成熟華美的/時節/頹然老去……//沒有西風 長安的/落葉 也照樣/斑斕了一地//而一陣 發自呼吸深處的/劇烈咳嗽,告訴你/秋 已很深了//尚未穿舊的牛仔褲/鎖進抽屜/風衣的口袋裡/多了一頁怕冷的詩//明日霜降”,曾經的迷惘、離亂,而今,復歸於平淡,復歸於瑣碎,復歸於病(身),復歸於痛(心),真的,我看到了那個年華漸老的舊日少年,我看見他“顫顫然/老想說話”(陳義芝)的眼睛。

復歸於生活,自然離禪離道就不遠了,是以空,是以無。然而,在這間隔年間,還是留下了“世紀回聲”。他漸漸的明白,“那個真實的世界/離我們很遠很遠”,他對自己說:“你累了,可你不能轉身/於是你消失”,瞧,多麼倔強的一個小老頭,“而幻想總是存在的”,“當天很藍,雲很白”時,他又問起了那個二律背反的問題,“是海凝固了貝殼/還是貝殼凝固了海”?也許,用盡一生,他也永遠無法得到答案。於是他慨嘆,慨嘆他自己的人生,慨嘆他們那個年代“沒有故事/只有講故事的人”。他終於明白,他只是住在自己的名字裡,終其一生,只是在一個蝸牛殼裡直到死,但那時,鎖著的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好,既然如此,那從此就不再講故事,他開始說謎,說空,說無,說禪,說道,說一切紅塵事,說一切六根情。

·

焉知不是一種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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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卸妝後的一指

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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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鏡自問——

假如,真有一杯長生酒

喝 還是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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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仙花開過五月

可以睡了

·

這是先生的小詩《胭脂》,以“胭脂”的諧音“焉知”打開詩題,接著就像自上而下掉下四個漢字似的:“濃——淡——深——淺”,這種古典書法式的編排方式,使一字成為一個節奏,而字字擲地有聲,頗有階梯式的節奏感,又好像是從懸崖上墜下來的天馬行空的思緒。而對通感的運用,使人不知“雪意”是“胭脂”還是“肌膚”,不知“薄寒”是“雪意”還是“卸妝後”的慘淡人生。攬鏡自問長生酒,想是人已老,發已白,復又思量,那“雪意”可是鏡裡的三千丈白髮否?“鳳仙花開過”,“開過”,那必是沒有“長生酒”的。

他思量著,思量著,終於,摸到了一個禪意的《琥珀》,像是在撫摸人生,“撫摸 一隻/青澀的芒果/那玉般的感覺/如 白雲的焦渴//手垂下//空出的位置/灰燼依舊”。想來,豈止單單沒有“長生酒”,人也終會沒的,有的只是灰燼,但這並非寂滅,而是一種生命的自然歸宿,一種通悟。佛家講“空”講“無”,講“明目見心,明心見性”,是以,老頭的《秋瞳》睜成“響晴的一個天”,“斑斕裡——/核桃 在/陽光的縱深處/默默比試//——看誰/老得更漂亮”,是“秋瞳”在和“核桃”比大小,還是“秋瞳”在和“陽光”比燦爛?聽聽,快來聽聽吧,聽聽這話,“看誰/老得更漂亮”,我敢打賭,若不是那“秋瞳”裡放牧著層層漣漪,他何敢如此放肆?

於是,他更加的放肆了,在“老年斑到雀斑”“撥錯時間”的空閒裡,這個小老頭開始撿拾《星丘》,遂也很矯情地問:“星星也會死嗎/死了埋在哪裡//那劃過天際的/一瞬間的亮麗/可是她生前/設計好的葬禮”,他問著,問著,但沒有人答他,於是,他就自己作答,“卻也不失凡間的想法,以山丘為墓地/好讓尋夢的女孩/來這詞裡拜祭”,這首詩似乎有點“士大夫故作妮子態”的味道,但也只是似乎,僅僅停留在似乎上。又是一個諧音的運用,“來這‘詞’裡拜祭”,“詞”或是“祠”的諧音字?先生可是想把主格的自己嵌入詩詞裡?那女孩也未嘗不是先生自己的寓指。如此鄉土之音,如此赤子之心,若不能成佳作,何成佳作?以半老之身而寫赤子之心,頗有點耐玩味的東西。“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我言此乃赤子之心近道,愚人之心近禪。遂聽得《秋白》:“雨聲……雨聲/聲聲雨聲……//聲聲雨聲裡/聽:一把舊鎖開啟/無春/無夏/無語/無……聽”,纏綿悱惻,似有《詩經》復舀之味,“三疊”是得纏味;而“一把舊鎖開啟”出春夏,又分不出春夏,也無論春夏,而言語消無,觀念消無,只剩下一“無”,“無名天地之始”。前番讓雨聲裡“聽”,聽得“無春”、“無夏”、“無語”、最後竟在“無”中又叫“聽”,竟是“聲在無聲中”“須從淡泊聽”。通則觀之,始之在“聲”中“聽”,繼則在“無”中“聽”,如是,便形成一個閉合的空間,一個圓,一個無限的宇宙。而隨後,聽得這樣一副景象:

唯 清涼如寺

任孤獨之鐘

撞飛

一天亂雲

以意象性的結尾點活意念中的世界,然而,卻了無蹤跡可尋,是以得禪味。可以說,這首詩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內容上,無論從思想上還是意境上,都達到了完美的境地,是一首純味的漢詩,有別於那些翻譯體的刻版詩,高出其上又豈止十里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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