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鵰俠侶》程英，姿態最美的單戀，是剋制中的深情

古天樂版《神鵰俠侶》，程英的扮演者張可頤

（一）

如果你也曾讀過《神鵰俠侶》，甚至是金庸的鐵粉，你是否能回想起來，在《神鵰俠侶》中，最先出場的女子是誰？

恐怕很多人都記不得，是程英與陸無雙。

在第一回《風月無情》中，程英與表妹陸無雙在嘉興南湖中和歌嘻笑，盪舟採蓮，偶遇神志不清、前來尋仇的武三通。陸無雙生來驕縱，投擲蓮蓬戲弄武三通。程英卻是不忍，不但喝止表妹，還親手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然後遞在武三通手裡。

彼時程英只有九歲，小小的人兒卻已是這般溫柔可親。俗語說，三歲看到老。這細節處的小小的舉動，奠定了程英在整部《神鵰俠侶》中的處事基調。

程英，這個從名字上看來就毫無特色、一如白開水般普通的姑娘，在整部《神鵰俠侶》中的出場，從來都是淡淡的“小透明”。不管是數次與赤練仙子李莫愁對峙、面臨生死關頭，還是突然發覺楊過的斷臂，震驚而又心痛，亦或是面對與楊過的分別，心傷未來不知能否再見，她從來都保持著情緒的剋制，沒有任何失控時刻。

在一眾“一見楊過誤終生”的姑娘中，程英是真的最沒有存在感的那一個：

論長相論武功，她比不過出世絕塵、古墓派唯一傳人的小龍女；論豪爽活潑，她比不上表妹陸無雙；論貞烈決絕，她比不上絕情谷中的公孫綠萼；論家世淵源，她比不上郭靖黃蓉的掌上明珠郭芙；論精靈可愛，她也比不過最後出場的郭襄。

但是真若細細盤點，我們會發現，她才是《神鵰俠侶》中一眾青年女子裡最不可小覷的那個：

首先，她的師父是桃花島主黃藥師，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東邪”，與“南帝北丐西毒中神通”齊名。

這意味著：雖然她的武功並不突出，但是如果排起江湖輩分，她跟彼時已經一流大俠的郭靖黃蓉並列，楊過見她的面都得尊稱一聲姑姑。

而跟她同年齡段的其他女子呢？

小龍女雖武功高強，但是古墓派在江湖上名頭並不響亮，且小龍女的師父是“中神通”的戀人林朝英身邊的一個丫鬟，也就是說，小龍女是古墓派的第三代，而程英是桃花島官方認證的第二代；

至於其他人，表妹陸無雙是李莫愁的弟子，是小龍女的師侄。所以陸無雙其實要低程英兩個輩分；

郭芙、郭襄都是郭靖黃蓉的的女兒，武學源自父母親授，也低程英一個輩分。

其他幾個女子，完顏萍、耶律燕原著中壓根都沒說清楚師父是誰，洪凌波的師父是李莫愁，公孫綠萼的功夫也只是自己爹媽親自傳授，算不上什麼名門世家，都跟程英沒法比。

所以，單從師門輩分這一條，程英已經甩了其他女子不止一條街。在南帝北丐東邪西毒中神通已經沉寂多時、江湖上只留下傳說的時代，江湖孤女程英，沒有依靠任何知名人物的推薦，僅憑人生的際遇以及自身的性格優勢就搭上桃花島收徒的末班車，成為黃藥師的關門弟子。這一點，無人能做到。

關於她的武學成就，書中也有提到：在跟隨師父打基礎時，雖然其“聰明機智雖然遠不及黃蓉，但她心細似髮，從小處鑽研，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本領”；而未來的成就，也是藉由楊過之口說的明明白白：“二妹得遇明師，所學大是不凡，只須假以時日，循序漸進，便能達一流高手之境。”

其次，聰明絕頂如黃蓉，對她也不敢小視。

在全書第三十二回《情為何物》中，郭芙說話無理，黃蓉擔心惹怒程英，“忙向郭芙橫了一眼，不許她多說多話”，因為知道這個小師妹“外和內剛，要是女兒惹惱了她，說不定後患無窮”。

這裡其實很有意思，為什麼黃蓉說程英的外柔內剛？“柔”我們都能看出來，那麼她“剛”體現在哪裡？

其實早在第十五回《東邪門人》中程英正式出場前，她“剛”的性格已有所體現。陸無雙與楊過遇險，她途中示警、夜半救人；絕情谷中與李莫愁師徒對陣，她拼盡全力，痛下狠手；而她在之所以在亂石陣中出手救下楊過，也是因為感嘆楊過之前的表現，她認為楊過“捨命救人，那才是真正的心腸好。”

換言之，程英的溫柔並不是對所有人，她心中有著非常嚴格的是非觀、正義觀。對於李莫愁這等心狠手辣、喪盡天良的江湖公敵，她一樣會趕盡殺絕；對於行俠仗義、願意捨命救人的人，則視為同道。

這其實很符合桃花島一貫的門風：黃藥師的諸多弟子中，除了墜入魔道的梅超風陳玄風，其他幾位弟子曲凌風、陸乘風、馮墨風皆是脾氣怪誕、外表很冷但是心腸很熱。他們蔑視所謂名門正道，不拘禮法，但是絕不為非作歹，濫殺好人。

而縱觀郭芙的所作所為，她斬斷楊過手臂，對楊過的數次救援沒有絲毫感激，多次出語汙衊楊過與小龍女，更是因為自己的魯莽導致小龍女身中劇毒，逼得楊龍夫妻倆不得不一起求死。這等惡劣行徑任其發展，很難說郭芙會不會成長為李莫愁第二。

甚至，正是因為李莫愁的惡毒是有意為之，郭芙的惡毒是無意為之，程英才一直極力忍讓。若她再行事囂張，不知收斂，真惹惱了程英，正如黃蓉所判斷，絕對後患無窮。

第三，在所有傾心於楊過的女子中，唯有程英，最得楊過信任。

小龍女在斷腸崖上留書一十六年之後再見，一去無蹤。楊過在斷腸崖邊如痴如狂，目露凶光，眾人都不敢勸阻。唯有程英，敢柔聲靠近，勸得楊過恢復神智，清醒過來。

而深入裘千尺墜亡的谷底查看，去的也是程英，因為除小龍女外，楊過最服的便只有程英。原著中寫道：

程英毅然道：“楊大哥，我下去。你信得過我麼？”除小龍女外，楊過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確是憂心如焚，手足無力，便點了點頭。

為什麼楊過對程英最為信服？且從兩人相處的細節一一看來：

兩人初相遇時，楊過受傷於程英住處調養，程英為其縫製衣衫，烹飪可口飯食，住處用具雖“俱皆簡陋，四壁蕭然，卻是一應不染，清幽絕俗”。程英待他，不但像是“長姊視弟，更是如母親一般慈愛溫柔。”

而後的多日相處中，程英知道楊過記掛“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癒後立即前去尋找；楊過言語中稱讚小龍女美貌人好，程英也是溫柔體貼的安撫，沒有半點的譏諷嘲笑：“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

善解人意，斯文溫雅，殷勤周至。楊過覺得與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於是，少年時起便漂泊無依、受盡欺凌的楊過，直到此時，才能“安安穩穩的躺著，正似夢後樓臺高鎖，酒醒夜幕低垂，實不知人間何世。”這便是信任的根源。

而後在絕情谷中看到楊龍二人一起，彼時程英已對楊過情根深種。但對於初見的小龍女，程英卻不像陸無雙那般酸醋，內心沒有半分嫉妒，只是“黯然”，認為小龍女“真美，人又好，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方配得上楊大哥。”

換句話說，她全心全意相信楊過的眼光，絕不因自己對楊過的感情，就把小龍女當假想敵。這般理性與剋制，既是程英本身的性格與修養，也是她對於愛情的信念：真愛一個人，不是佔有，而是成全。

如此紅顏知己，楊過怎能不信服？

有了黃藥師、黃蓉、楊過三人的背書，若程英日後不是退隱了牛家村，而是如郭襄一般闖蕩江湖，程英未來的發展，真的不可預料。

（二）

人到中年，看盡了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終於發現，程英這樣的女子最好。

她低調剋制。同樣顏值爆表，可在初見楊過時，她卻是一直帶著人皮面具，絕沒有因為愛慕眼前的男子而生出獻媚之意。直到李莫愁來襲，陸無雙情急之下拉下她的面具，楊過才發現：

“這少女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靦腆，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卻也是個極美的姑娘”。

她心地善良。出身桃花島，不是沒有見過陰毒武功（著名的九陰白骨扎便是桃花島武學祕籍之一），但是與人交手時，她總是極盡忍讓，絕不使出陰毒狠手。絕情谷中陸無雙與郭芙鬥嘴，郭芙招招攻其下盤，陸無雙腿腳不便，險象環生。程英雖然惱怒郭芙的行為，但是也只是秀眉微蹙：

“眼見長劍遞到，伸出三指，搭在劍刃的平面，向旁輕輕一推，將長劍蕩了開去”。

她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處處以他人著想。但是緊要關頭，她又沒有一般閨閣女子的扭捏小氣。

李莫愁來戰，程英自知力不能敵，把可以保命的半邊錦帕教給楊過，“淚眼盈盈、又羞又喜”，卻又豪不遲疑；

絕情谷中，小龍女不辭而別，楊過傷心欲狂，程英欲與陸無雙留下來陪伴，卻遭到郭芙的無理質疑。陸無雙是臉上一紅，程英卻是不卑不亢，說話滴水不漏予以回擊：

“楊大哥尚未痊癒，我和表妹留著照看他幾天。”

這話合情合理，郭芙無可再辨。

而程英身邊的每一個人，對於她的評價都是非常高：

幼時初遇黃藥師，雖然孤苦無依，卻能服侍黃藥師體貼入微，惹得黃藥師由憐生愛，收她為徒；師父寂寞時與她談談說說師門往事，黃藥師稍露口風，她即已隱約猜到黃藥師真意，在遇到師哥馮墨風時，語言婉轉，化解了師徒間重大心結。

刁鑽尖刻的陸無雙，自小與程英一起長大，處處需要程英忍讓三分，但在臨危時刻，也竟暗暗許願，只要楊過平安無恙，就算與表姊結成鴛侶，自己也是死而無憾。

絕情谷中與小龍女初見，更是一見如故。金庸寫道：

“小龍女見程英溫雅靦腆，拉著她的手說話，甚是投緣。”

與郭芙對陣，郭芙見程英淡雅宜人，風姿嫣然，這位自命不凡的大小姐竟然患得患失：自己的齊哥會不會看上了她？

面對她的一生所愛楊過，她從來都是如君子之交，深情而自持：

楊過在她家中養傷，她反反覆覆寫的都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寫完卻一把火燒掉。楊過問她寫些什麼，她並不言明；

在馮鐵匠處與李莫愁對峙，楊過將外袍送給衣衫燒燬的李莫愁。程英發現楊過新袍底下穿著的仍是小龍女縫製的舊袍，“顯見這袍子因決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別，決不忘舊。”程英心中“微微一酸，卻是裝作渾不在意”；

絕情谷中發現楊過斷臂，因為小龍女就在楊過身側，她數次“眼中含淚”，也沒有過分表現關心親密；

即便被郭芙擠兌，也只是“全心全意念著楊過的安危，無意爭這些閒氣”；

楊過飄然離去，程英心中大痛，也只是說：

“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

言語極力剋制，只是最終難掩心中傷痛，忍不住流下淚來。

全書中僅有的兩次情感外露，一次是與楊過一起臨陣對敵，因為自知即將赴死，卻是因為有楊過陪同，反而心中愉悅甜美，調絃轉律，彈起“桃夭”。這一曲華美燦爛，琴聲洋洋灑灑，喜氣盎然。女子愛慕之意，表露無遺。

另一次則是馮鐵匠離去，陸無雙說桃花島門下弟子除程英外皆傻里傻氣、瘋瘋癲癲。程英卻是自嘲道：

“人各有志，自是勉強不來。你說他瘋瘋癲癲，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輩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有點兒傻里傻氣、瘋瘋癲癲？”

她藉由瘋瘋癲癲之語，再次表明自己的心意：愛一個人，就是這般執著，明知沒有結果，但是依舊不忍放手。

愛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小龍女離去的一十六年，是楊過在江湖上傷心流浪、苦苦等待的一十六年；卻也是程英帶領陸無雙與傻姑，在臨安的牛家村裡，暗自牽掛、思念神傷的一十六年。

紅顏彈指老，女人一生能有幾個一十六年？更何況，是這樣沒有懸念、沒有結果的單戀。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這首貫穿全書的《摸魚兒》，雖每次都由李莫愁之口唱出，但是細細品來，其實更適合程英。君應有語，君卻無語，渺萬里層雲啊，我這樣孤孤單單一隻鴻雁，又該去向何處？

有一種單戀，叫做閒花落地聽無聲。

就像程英對楊過的感情，真摯熱烈，一如在枝頭默默綻放的花朵，雖絢爛，但是從一開始，就註定會飄零凋亡，化做塵土，結不出任何果實。

這本是一個悲劇，但是，她的剋制，她的優雅，她的理性，卻讓這種單戀有了最美好的姿態。她沒有欲求不得，沒有患得患失，她只是不卑不亢，順其自然，從從容容，聽憑閑花無聲落地，不著痕跡。

正如初次見面時程英的書寫，“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我們此生已經見過，我愛過，而你明白我的心意，那就足夠。從此江湖隱居，了此餘生，別無他求。

只有可敬可親的程英啊，才能單戀的如此體面。

這般溫柔期盼的眼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