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九州篇之:“禹貢九州”和它的“天然邊界”

天下九州篇之:“禹貢九州”和它的“天然邊界”

<三國篇> [第2節]

作者:溫駿軒

天下九州篇之:“禹貢九州”和它的“天然邊界”

“禹貢九州”和它的“天然邊界”

“州”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用來代指古代中國的“九州”概念。漢王朝將“十三刺史部”命名為“州”,的確源出於“九州”的概念。具體來說,源起於《尚書•禹貢》一書所劃定的天下九州。

因此,這個最初的“九州”設定亦被稱之為“禹貢九州”。在“分久必合”的期冀之下,著書之人依山川地勢,將統一後的中央之國分割為了九個行政區,分別為: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以及雍州。


天下九州篇之:“禹貢九州”和它的“天然邊界”


考慮到禹貢一書為九州所設定的地域範圍,並沒有將河套地區劃入,一般認為這本託名大禹所作之書,成書時間應不晚於趙武靈王征服河套地區,也就是公元前300年這個時間點。

雖然“禹貢”一書的具體成書時間存疑,但“禹貢九州”的規劃圖被設計出來之時,天下顯然還處在諸侯相爭的階段。這一設計更多是對天下歸一之後的一種展望。不過成就中國第一個大一統帝國的秦王朝,在行政規劃上並沒有參照《禹貢》一書的設計,而是僅設計了郡、縣兩級行政區。

漢武帝的“十三刺史部”設計,算是真正的將這一設計理念落地。正因為如此,我們在三國中才會看到曹操擊敗黃巾軍之後,收其精銳所編成的軍隊被稱之為“青州軍”;董卓及馬超家族的興起之地為“涼州”;赤壁之戰所爭奪的焦點是“荊州”;最終讓劉備得以安身立命的地區為“益州”。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東漢十三州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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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單一數量來看,你應該也能感覺到,漢王朝所設立的“十三刺史部”,並不完全是對“禹貢九州”概念的照搬。這一方面是因為,為了與“九”這個中國人認為至尊無上的數字相合,“禹貢九州”的設計本身存在值得商榷之處;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漢王朝所覆蓋的版圖已然超出當年“禹貢九州”設計者的認知,對於這些較晚納入中央之國範疇的地理單元,需要進行合理的安排。

不過無論是理想化的“禹貢九州”概念,還是漢王朝落實在行政設計上的“州”,其劃分的基本原則卻是沒有變化的,那就是“山川形便”

“山川形便”指的是根據山脈、河流等自然地理特徵劃分地理單元,進而切割行政區域的原則無論在“地緣”還是“地緣政治”層面,“山川形便”都是最重要的原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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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核心要義在於,行政區劃應該以地理為基礎。在西方,最先明確提出根據這一原則認定行政區邊界的政治家,是1661年-1715年執政的法國國王路易十四。這位將法國推向極盛狀態的君主認為,法國應該以自然界的天然地理特徵做為領土邊界。這些天然邊界,能夠幫助法國抵禦外部侵害。

這一觀點被稱之為“天然邊界/疆界”或“自然邊界/疆界”理論(行文中將以“天然邊界”稱之)。雖然亦有觀點認為,“天然邊界”理論是著名的紅衣主教黎塞留最先認可,或應該遲至法國大革命時期才被確立,但不管哪個時間點更為準確,都意味著最起碼在17世紀以前,將自然邊界與政治邊界相合的理論在西方都沒有成型。由此你才會看到在歐洲歷史上,一個國王所領有的土地,經常會如飛地般的存在於另一個王國境內。

16世紀的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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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東方的“山川形便”還是西方的“天然邊界”理論,其誕出都與“大一統”意識和“中央集權”理念的出現有關。裂土分茅時代,國與國之間的地緣政治關係,更多是靠一套彼此都認可以封建規則來運行。這一背景之下,天然邊界的作用並不像後世那樣大。

在中國進入大一統模式之前,這種情況同樣存在。最為典型的就是“三家分晉”之後,韓、趙、魏三國犬牙交錯的領土格局。這三個被合稱為“三晉”的國家,之所以形成那麼複雜的領土結構,是因為它們當初還在晉國內部,通過封建制度領受封地時,並沒有獨立成國的需求。儘管“三晉”在獨立之後,都意識到這種格局對彼此都是一種牽制,並因此在歷史上多次進行領土互換。無奈初始設定過於混亂,幾乎沒有可能調整出一個三家諸侯都滿意的方案。

三晉主要擴張區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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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法國提出“天然邊界”理論的歷史背景,亦有著相似的歷史背景。在走出封建體系支撐的中世紀之後,法國是最早開始中央集權嘗試的歐洲國家。“英法百年”戰爭(1337年 - 1453年)的結束,讓法國得以收復之前英格蘭君主所控制的領土。

此後法蘭西的君主開始著手解決內部的封建割據問題。經過不斷的努力,17-18世紀的法蘭西,成為了歐洲當時最為成功的“中央集權”式國家。由此你也應該能夠感覺到,為什麼作為法蘭西中央集權傾向代表的路易十四,同時也被認定為是“天然邊界”理論的提出者。

19世紀末,在西方憑藉工業力量,開始有實力瓜分整個地表時,“天然邊界”成為了殖民帝國們分割世界的主要依據。作為輔助手段,橫平堅直的經緯度劃界法,則主要出現在那些幾無地理特徵的大沙漠地帶。

值得玩味的是,作為硬幣的另一面,分權傾向的英國在分割殖民地時,卻採取以經緯度劃界法為主的做法。如果你去觀察: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這三個英國以外最重要英語國家的行政地圖,會發現它們國內的大部分都是呈“橫平堅直”狀態。即使各行政區之間,有明顯的山脈或者河流幫助它們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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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體現這兩種劃界法異同的,是今天的美加邊界。英法這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在這裡碰撞出了一條 “西直東曲”的邊境線。其東半部,之所以呈現出尊重“天然邊界”的曲折狀態,正是因為這部分加拿大領土,原本屬於被稱之為“新法蘭西”的前法國殖民地。而在完全可以用英式思維的西半部,絕大部分邊界是呈現出直線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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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英、法兩個相愛相殺的歐洲國家,是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影響世界的,在《地緣看世界》的另一個系列“英美文明”中有詳細的解讀。在解讀“禹貢九州”的設計時,跨越時空將西方的“天然邊界”理論拿出來做對比,意義在於無論比較理論設計的時間點還是落實時間,你都會發現:在尊重地理規律進行“地緣政治”設計的問題上,中央之國較之西方有著長達兩個千年的領先度。而這一切的發生,又與中國較早結束“封建”時代,進入大一統模式的歷史背景有著直接關聯。

對地理規律的研究及應用,不僅幫助中央之國遵循“山川形便”的基本原則,釐清了內部諸板塊的邊界,更讓滋生於這片土地上的華夏文明,很早就認識到自身核心區的範圍。

正因為如此你才會看到,儘管在秦王朝之後,中央之國核心區內所發生的一切,乃至與諸邊緣板塊的關係史,總有周期律式的重複感,但將長城以南地區置於同一政權覆蓋之下,始終是一種執念。就像我們現在所切入的“三國時代”,無論哪一方諸侯,心底其實都十分清楚,天下最終將重新歸於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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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複”並非沒有積極意義。一個文明的延續時間越長、越穩定,那麼它被消除的難度就越大。如果將一甲子時間視為一個可能激發質變的“地緣量變期”,那麼當發現在經歷過數十個這樣的“地緣量變期”後,華夏文明和中央之國的地緣基本面都沒有發生質的變化時,你很難不對自身文明的穩定性產生一種信任感。

當然,這並不代表一個文明不需要與時俱進,去學習其它文明的優點。只不過一如魯訊在《且介亭雜文集》中所寫的那樣:“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世界的活力在於其多樣性,有自己的獨特性,於這個世界便是有價值的。若能揚長補短、主動學習,有的便不只是樣本的價值,而是貢獻了。

回到“九州”的話題上來。既然“禹貢九州”的設計,對漢朝、三國,乃至整個中央之國地緣政治結構的形成,都造成了深遠影響,那麼最初的設計者又是以什麼樣的地理特徵,來將認知中的天下切割為九個大區的呢?

答案是“水”。山脈和河流,是最具識別度的兩大地理特徵。一座山脈或者一條大河,不僅容易基於這種識別度,成為一個地緣板塊的邊界,更可以成為庇佑板塊安全的天然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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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在這兩大地理特徵中,人類對“河流”認知較之“山脈”要更為全面。在能夠從空中俯視地球表面之前,人類很難全景式的瞭解一座山脈的結構,但在探究一條河流、一個水系的走向及結構時,卻能夠做到更多。這也是為什麼,中國古代存在《水經注》這類,系統研究水系的地理名著,但在山體的研究及命名上卻顯得雜亂的多。

客觀上,由於山脈承擔著“分水嶺”的職責,在一張地圖上即使不標註山體,你也有很大機會通過水系結構識別出一個地理單元的邊界。就“九州”概念來說,無論是最初的“禹貢九州”,還是後來的“十三刺史部”,你都會發現,充當板塊邊界的不是河流本身,就是兩大水系之間的分水嶺。

中國水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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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之於人類生活的意義,並不止於依託它們尋找板塊的邊界。水是生命之源,河流不僅能夠提供人類生產、生活所需要的淡水,還是天然的通道。在工業技術可以幫助人類截彎取直,構築現代地面交通系統前,無論是人員的通行、物資的交流,都極度依賴河流本身及其兩側所形成的天然道路。

比如你想翻越一條山脈進入另一個地理單元,標準做法是在山脈的一側先找尋一條能夠通行的河谷,溯流而上接近分水嶺。然後再翻越馬鞍狀的山口,對接入另一條反方向延伸的河谷通道。這一做法使得處在同一水系的定居者們,更容易發生緊密的聯繫。當然,這種緊密度究竟有多高,還要參看其它地理條件。包括地理距離、氣候條件、海拔高度、通行難度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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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上看,文明的誕生和發展,需要足夠的人口基數,及將一部分人從生產活動中解放出來。成熟的農業,則能夠幫助人類做到這點。一般來說,河流在中、下游段所沖積形成的平原,最具農業和人口潛力。

依託這一路徑發展出來的古代文明類型,被稱之為“大河文明”;與之相對應的,是在經濟上對海路和商業倚重比例更高的“海洋文明”。至於說哪一種文明更具競爭力,並不能一概而論。一個地區的人口潛力與這一地區能獲取了糧食數量成正比,發達的農業能夠養育更多的人口;而具備“互通有無”價值的商業,則是經濟和技術的加速器。

需要說明的是,海洋文明的基礎同樣是農業;而大陸文明同樣會有商品經濟成分。兩大文明體系之間的區別,更多是看天平往哪邊傾斜。作為最為典型的“大河文明”,重農抑商的華夏文明對農業和人口異常重視。這一思維幫助中央之國孕育出了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單一民族。同時也讓這個民族,成為了這個世界上最會種地的一群人。易於進行農業開發的沖積平原,則成為了地緣博弈的焦點。

問題在於,在進行農業開發的問題上,沖積平原固然有著:土地平整、肥沃等特點,但激發這一潛力的前提,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能夠在發展農業的同時,不為水患所困擾。在這個星球上,不乏有類似尼羅河平原這樣,只需要掌握自然規律就可以發展文明的天賜之地。每年夏季,氾濫的尼羅河都會為中下游兩岸熱帶沙漠屬性的土地,帶來厚達幾英寸的沃土。有了被河水浸潤的肥沃土壤,加上熱帶沙漠氣候區從未缺乏的陽光,古埃及人幾乎只要把種子隨意灑下去,就能夠等待豐收了。

尼羅河三角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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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古埃及人的這份幸運並不是常態。大多數的大河文明,必須依託堤壩、灌渠等水利技術,磨合出與河水的相處之道。雖然較之尼羅河的開發,這樣看起來會比較辛苦,但也有兩個顯而易見的好處:一是治水及營造水利系統,需要強大的社會組織能力。能夠提升一個族群、一個國家的凝聚力;二是改造自然的能力,可以在擁有類似條件的土地上覆制。

與兩河文明、印度河文明這些在熱帶沙漠氣候區改造自然的“大河文明”相比,身處溫帶地區的華夏文明,在治水和發展農業上的難度還要更高些。複雜的地形及土壤條件,加上與熱帶氣候區相比較短的農時,使得華夏文明在運行和發展過程中,需要更強的凝聚力和執行力。當然,這些努力並非沒有收穫。你會發現,那些更多受到上天垂青的古老熱帶沙漠文明,都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而古老的中央之國,今天依然在書寫著自己的歷史。

從治水和大河文明的角度,去探尋中央之國的起點(不是文明的起點),這個點無疑會落在“大禹治水”這一標誌性事件上。雖然夏王朝的存在,還有賴更多的考古發現,但華夏先民通過治水形成最初的國家認同,是符合地緣邏輯的。

後世之所以要託名大禹設計“九州”概念,一方面是認同“大禹治水”與中央之國概念出現有著直接關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劃分地理單元時,河流起著決定性作用。一定要託名一個古聖先賢的話,沒有比大禹更合適的了。

大禹治水地點分析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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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概念到底是什麼時代被設計出來,包括夏王朝是否真實存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設計在地理層面的合理性,使得它能夠在漢王朝時期以“十三刺史部”的形式落地,並在三國時代開啟之時晉升為一級行政區。

那麼,到底是哪些河流和分水嶺,將禹貢一書撰寫者認知下的中央之國,切割為九個大區的呢?漢王朝的“十三刺史部”,又是如何在此基礎上進行修正的呢?接下來,我們將按照《禹貢》一書所羅列的出場順序,逐一進行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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