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再讀《柔福帝姬》'

第一次讀《柔福帝姬》的時候，把它當做網上氾濫的古言小說，然而它獨特的歷史背景吸引了我。不同於大部分以清宮為背景的故事，這本書將目光對準了靖康之難前後的宋代。

這個現代人很少去觸及瞭解的時代，卻是華夏漢族文明以及中國封建王朝的最後絕唱，自元之後這種舊式的優雅就已經與我們漸行漸遠，明代只能算在兩股外族統治勢力之間的一次短暫喘息與迴光返照。

作者米蘭lady是個不折不扣的宋粉，應該翻過不少宋史相關的故紙堆，她的兩宋夢華始於仁宗朝的《孤城閉》，繼之哲宗和徽宗朝的《御天香》，然後就是這本延襲北宋徽宗朝至南宋高宗朝的《柔福帝姬》。

三本書色調一本比一本冷峻，大概因為皇朝的命運正漸漸由仁宗的中正寬和向著徽宗的虛有其表演變，直至高宗朝的山河破碎，一地狼藉。而《柔福帝姬》正是這出醞釀已久的悲劇的大高潮。

《柔福帝姬》全書六十餘萬字，當做言情小說讀還是有點辛苦，書中有大量對歷史事件的複述，簡直是把史料中關於靖康之難和高宗朝的大事都拿出來翻譯成白話文塞在了書裡。

這也是被很多讀者詬病的地方，為了突出歷史的真實感大量引用史記無可厚非，可是穿插史實過多且與人物刻畫脫節使得這部分內容顯得枯燥繁瑣，也破壞了讀者的閱讀體驗。

畢竟做歷史研究和讀言情小說的不是一類人，試圖兩者都討好是不智的行為，不過考慮到這是作者的第一部長篇，在駕馭上尚顯青澀，而且作為粉絲安利一下自己喜歡的朝代歷史恐怕是難以剋制的衝動，瑕不掩瑜，還是原諒她吧。

《柔福帝姬》中的主要人物有宋徽宗趙佶、宋高宗趙構、吳妃嬰拂、柔福帝姬以及鄆王趙楷等皇室貴胄。書中所有人的命運都被靖康之難這柄利刃劃開兩半，之前是華陽花影的明媚，之後是忍辱偷生的悲涼。

下面我針對每一個主要人物談談自己的看法：

徽宗趙佶

徽宗在我國曆史上是當之無愧的名人，他的名字後面跟著一長串的title——畫家、書法家、詩人、詞人和收藏家。以及著名的“瘦金體”創始人。後世謂之“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巨成功的文藝青年，超失敗的皇帝。

常常和他相提並論的是另一亡國才子——李後主。因為李煜死於趙家人手上，所以還有趙佶乃李煜轉世的說法。謂徽宗“生時夢李主來謁，所以文采風流，過李主百倍。”

這當然是後人的穿鑿附會，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兩者的命運確有種宿命般的對應：兩個畢生致力於收藏美好事物的美學家，親眼看著眼前的繁華被打碎。甚至於野史有“趙光義強幸小周後”的傳說，對照徽宗之妻女在靖康之役後的遭遇，不免讓人有“天道好輪迴”的感覺。然而，後宮女子何其無辜，歷史的車輪在碾碎山河的同時，卻也碾碎了她們的尊嚴。

<宋徽宗和他的瘦金體書法>

《柔福帝姬》這本書中對徽宗“皇帝”“太上皇”這一身份的著墨不多，他更多是一個“浪漫才子”和“風流父親”的形象。對艮嶽之美的描繪一方面對應著後面美好被打碎的遺恨，另一方面也暗諷了他的驕奢淫逸，為未來的悲劇埋下了伏筆。而全書的後半段對他的批判主要是作為一個自私的父親和無情的丈夫。

一個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男人，本就容易獲得美女的青睞，更何況他還是皇帝，權勢與才情的共同加持，讓他理所當然的成了一個美人收藏家，根據史書記載，靖康之難時，徽宗的妃嬪共140餘人，她們為他生了30多個兒子、20多個女兒。

可是，與大理段王爺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在這麼多嬪妃、兒女中，趙佶始終愛的只有自己。在妻子兒女遭遇了宮傾之禍，在敵人的鐵蹄下呻吟哭嚎時，他能做的不過是掩面而泣，沒有一絲作為帝王的驕傲與勇氣。

韋賢妃的變節，與其說是因為敵人的施壓，更多的是對這自己曾經崇拜的丈夫的失望。他可以給她們的愛與保護都太稀薄，無法讓人在他身邊活下去。被囚五國城期間，他用那雙曾經揮灑潑墨、描眉畫春的手揮動著鋤頭，只能回望瓊林玉殿，相隔萬里的帝王家，一邊忍淚寫下“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一邊又生了六子八女…

而那時候距離李後主寫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已經一百五十年了…

高宗趙構

十九歲敢於自請出使金營的康王趙構曾是華陽花影下少女們心中的英雄，在城破被俘，一路北上的路途上，柔福曾無數次夢想著她的“九哥”能夠駕著七彩祥雲來拯救她和她的姐妹們。可是她餘下的生命裡註定只有一天比一天寒冷的絕望，因為趙構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趙構。

自從登基為帝之後，他的志向已經不是驅除韃虜，恢復中原。也許這從來也不是他心底裡真正的夢想。勇敢面對金人的少年趙構，不過是一個太渴望得到父親認可的孩子，畢竟他的母親在100多位妃嬪中太過平凡，而他在30多名皇子中也遠不是父皇青睞的那個。

他的自強不息，堅韌刻苦，為的不是這片江山，而是自己和母親能夠過上好日子，是自己能夠站在萬人之上，供人敬仰與朝拜。終於山河破碎，國破家亡的這一場浩劫成就了他，他得以如願以償，可是卻發現，自己弄丟了那個冷對金使，怒斥敵酋，縱馬禁苑，意氣風華的少年。那個被璦璦心心念唸的英雄九哥。

他與他的江山一起，一敗塗地，再也無法完整。

他曾經以為自己和父兄不同，可後來，才發現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懦弱的帝王，沉湎於臨安的杏花春雨中，對父母、妻子、兄弟、姐妹皆被虜於敵的事實視而不見。堅持消極抵抗、議和乃至殺害忠臣良將，自毀長城。

有人覺得他的綏靖政策是為了國家獲得喘息之機，有人認為他誅殺岳飛是因為後者想要迎回徽欽二帝，威脅他的皇位。從書中看來，這些推測都有道理，他其實絕非一個被秦檜等奸臣牽著鼻子走的昏庸之君，倒不如說，秦檜之流不過是他實現內心不可告人想法的工具。用現代的話說，在他的內心裡，他是“渣得明明白白”的。

<高宗《賜岳飛手敕》>

也許正因為這無法直視的真相，柔福帝姬璦璦成了他痛苦生活中的一扇寶貴的時光之鏡，透過這面鏡子他看到的不是現在這個滿心算計，醜惡不堪的自己，而是十九歲那年英姿颯爽，意氣風發的自己。

他對璦璦的迷戀與愛，歸根結底還是對自己的迷戀與愛。這是一個多麼自私到了無可救藥的男人啊。半壁的江山、親人的血淚乃至心底裡最後的那一點純真的愛戀都是他自私的犧牲品罷了。

書至過半，當我看到宋室宗女們在金朝的悲慘命運的時候，我是真的恨趙構，為什麼他竟然能夠忍受母親、妻子、姐妹被敵人凌辱而安坐江南？這種凡人都無法承受的屈辱作為世間最尊貴最驕傲的皇帝居然可以忍受？

這是讀完整本書和麵對歷史我都無法回答的問題。難道裝睡的人真的無法叫醒？人一旦決定了要自私的活著就可以拋棄其他的一切？

甚至於，趙構很早就清楚的明白，自己無法擁有後代，那麼救回自己的哥哥和父皇真的那麼難以接受嗎？寧願將皇位傳給皇室遠支，也不給父兄任何機會。

到最後，失去了柔福這枚止痛藥丸的他只能將自己放逐在幻想的圓滿中，“金甌千古無缺”，江山不曾破碎，愛人不曾離去，“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世事繁花一夢，不願醒也就不必醒。

吳妃嬰拂

高宗吳皇后，生於汴京一個普通、甚至趨於貧寒的家庭裡，本名 “彩雲”，幼年入侍尚在孩提時代的柔福帝姬，得帝姬賜名“嬰茀”，來自《楚辭·天問》意為美麗的雲彩縈繞。

從這個美麗的名字到她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具來自於一個人——柔福帝姬。

可是這個人卻被她的無情背叛推上了絕路。

曾經，她是一個美麗聰慧的小宮女，甚至甚得風流瀟灑的鄆王趙楷的青睞。可是，她卻偏偏喜歡上康王趙構。

與其說是慧眼識珠，不如說是一種同類人之間天然的相互吸引吧。

和懂得隱忍刻苦，厚積薄發的趙構一樣，嬰茀也是一個對自己狠得下心的人，凌晨即起練習書法，於亂軍中學習騎射。她謹小慎微、心機深重，歷經幾十年宮廷生活，面對喜怒無常的趙構，她從沒說錯過一句話，辦錯過一件事，這樣的人，簡直可怕。

而從她割肉為太后做藥引一事上可以看出，她和年輕時的趙構一樣是一個不懼風險的投機主義者。

觀察並揣摩人心是她的本能，有兩個微小的事件可以看出嬰茀的深幽內心。

第一件是韋太后歸國的時候覺得她眼熟，問之前可曾在宮中見過？嬰茀只在一瞬間就明白太后不希望有人記得她為徽宗賢妃時卑微落魄的樣子，忙用記性不好掩蓋過去。

第二件是韋太后歸來指控柔福為假帝姬，命趙構將其賜死。在趙構決策的前夜，輾轉糾結之時，偷偷安排與柔福面貌相似韓秋夕見駕，用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提醒趙構，柔福死後，他還有其他的替代品，促使趙構對柔福痛下殺手。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和婆婆韋氏確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懷著同樣卑鄙的心思，同樣在柔福的美好映襯下自慚形穢。

然而也同樣的在愛情中一敗塗地，無論是鄆王趙楷還是高宗趙構，心裡都另有一束不可磨滅的白月光。而無論是鄆王妃蘭萱還是柔福帝姬璦璦，都是嬰茀至死無法超越的高潔與美麗。

可是，在這樣的亂世之中，最美好的終將隕落，只有能放下身段的才能活得長久。

艮嶽的櫻花樹下，踢著毽子的兩個美麗女孩，至貴的那個如櫻花飄落，顛沛流離，紅顏薄命；至賤的那個卻青雲直上，高居廟堂。一上一下的，命運弄人。正應了那句話“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貴是高貴者的墓誌銘。”

可是這人生的贏家就是幸福的嗎？她這一生背叛了友情，得不到愛情，永遠也沒機會做一個母親，活到八十三歲，身在高位而身邊空蕩蕩一無所有。

當嬰茀見到趙構死時手上那柄舊團扇時，她只能在脣邊漸漸凝出一抹冰花一般的，冷淡的笑。

柔福帝姬

終於說回本書的主角，柔福帝姬璦璦。

《四朝聞見錄》：“柔福帝姬，先自金閒道奔歸，自言於上，上泣而具記其事，遂命高士榮尚主。一時寵渥，莫之前比。蓋徽宗僅有一女存，上待之故不忍薄也。及韋太后歸自北方，持高宗袂泣未已，遽曰：‘哥被番人笑說，錯買了顏子帝姬。柔福死已久，生與吾共臥起，吾視其殮，且審骨。’上以太母之命，審姬於理。獄具，誅之於市。或謂太后與柔福俱處北方，恐其訐己之故，文之以偽，上奉母命，則固不得與之辯也。”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真假帝姬案，米蘭lady以此為藍本創作了本書。其實，書雖以柔福為主角，但其實，她更像是讀者的一雙眼睛，穿越時空，見證那段風雨飄搖的帝國曆史，以及裡面諸多歷史人物的選擇和命運。

她也是一個象徵，象徵著靖康之難之前帝國的一切真善美。在與完顏宗雋和駙馬相處的短暫時光裡，她曾談起昔日汴京中精緻優雅的茶道與旖旎瑰麗的香道，宛如在悽風苦雨中偶爾回眸一瞥舊時華陽的夢華，那是被打碎的水晶球。

十八歲的美麗少女，單純的仰慕著英雄的哥哥，在國破宮傾之際，她仍勉勵保護照顧好妹妹們。面對金人時，她一直不放棄反抗，保持著身為公主的勇氣、驕傲與信心。像一顆愈磨礪愈加璀璨的鑽石，熠熠生光，灼人心魄。

在見到了兄弟姐妹們悲慘的境況，趙玉箱慘烈的反抗後，她懷抱著一腔復仇的熱血返回南宋，寄希望於用自己的感情改變高宗趙構，使他揮兵北上，一雪前恥。

可是，熱血一點一點被迫冷透，希望眼睜睜地慢慢破滅，記憶裡最後的美好紛紛碎裂，趙構早就不是她心目中的那個揮斥方遒的少年，與其說柔福死於韋太后和吳嬰茀的聯合絞殺，不如說她死於自己對帝國、對舊日希冀的絕望。

隆祐太后曾經提醒瑗瑗“不要妄想利用男人對你的感情去改變他。”可是她已經無法回頭，也不能放手，舊日夢華，親人血淚，她的倔強與驕傲不能夠允許自己和這個國家繼續忍辱偷生下去。她只能一再希望糾正這個皇帝和朝廷，最終卻因為無能為力而失望而逝。

最後幾乎所有人眾口一詞指出她是一名“假”帝姬，因為在暖風醉人的臨安，沒有人需要一名真帝姬來提醒大家國破家亡的屈辱。就連明知其真實身份的趙構也希望藉由假死來讓柔福失去帝姬的身份，使她再沒有立場要求他勵精圖治，洗雪前恥，只要在禁庭中乖乖做他的禁臠。因為他要的，只是華陽花影下嬌嫩美麗的小宮女，而不是一再鞭策他的倔強妹妹。

假作真時真亦假，當所有人都希望你“假”的時候，你的“真”也不過是一劑催命的毒藥。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那一片櫻花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塵，這歸來的鳳凰也只是似曾相識的故人，畢竟真正的她早已死在山河破碎的那天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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