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日本罕見“退群”,時隔31年重啟商業捕鯨,到底怎麼想的?

7月1日上午,捕鯨船隊從山口縣下關市港口啟程,開啟為期數月的捕撈活動。隨著捕鯨船魚貫出港,在日本被“禁閉”31年的商業捕鯨全面開禁。

G20峰會、中美元首大阪會晤、美朝領導人板門店歷史性握手……這幾天,一連串重磅事件紛至沓來,這條新聞似乎並不惹眼。但是,輿論沒有忽視它,特別是一些環保人士,甚至驚呼日本又要製造一個“海豚灣”(一部展現日本太地町捕殺海豚血腥場面的美國紀實影片)?

既然已禁止了30多年,日本為何要取下“封印”,重操舊業?

罕見“退群”

重啟商業捕鯨始於去年日本驚世駭俗的“退群”決定。

去年9月,在巴西召開的國際捕鯨委員會(IWC)大會上,日本提出重啟商業捕鯨提案,但是遭大會否決。這是日本N次重提放開商業捕鯨卻又N次被拒的其中一次而已,不過或許是把日本“逼上梁山”、最終拋棄組織的最具決定性的一次。

日本在1951年加入國際捕鯨委員會成為“會員”。1986年,IWC通過《全球禁止捕鯨公約》,禁止締約國從事商業捕鯨。日本在兩年後,即1988年停止商業捕鯨。

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當時,在支持捕鯨的國家看來,這條禁令只是暫時的,一旦就可持續捕撈配額達成共識後就能解除。誰知,30多年來,這道禁令幾乎變成準永久狀態。

日本顯然“身在曹營心在漢”,雖然受到公約束縛,卻一直想突破制約,“恢復自由身”。它屢屢以小鬚鯨等部分鯨魚種群數量回升、“相對充足”為由,反覆向IWC提議重啟商業捕鯨。同時,日本還極力推進委員會就可持續捕撈配額達成協議。但是遭到歐盟、美國和澳大利亞等成員反對,始終未果。

在日本看來,IWC須承擔保護和利用鯨魚資源的“雙重職責”,但IWC部分成員僅關注鯨魚保護,卻拒絕准許合理利用這類資源。

於是,在多次威脅退出IWC後,安倍政府在去年12月26日不再拖延,果斷宣佈“退群”。成員資格將在半年之後,也就是今年6月30日終止。而商業捕鯨活動也將在次日即7月1日正式恢復。

在官宣“退群”時,日本官房長官菅義偉直截了當地說,“意見相左的成員不可能在委員會求得共處。”

日本向來以循規蹈矩聞名,去年的任性“退群”不禁引起側目,彷彿在向“退群”成癮的美國總統特朗普“致敬”。

分析人士認為,日本之所以會“離經叛道”,可能是意識到在IWC框架內尋求重啟商業捕鯨的希望已經渺茫。因為若想重啟商業捕鯨活動,須獲得IWC四分之三成員的認可。但是,目前在IWC 89個成員中,半數以上持反對態度。考慮到批准門檻很高,所以日本決定以“退群”來擺脫制約。

謀政經利益

只是日本為什麼那麼迫切渴望恢復商業化捕鯨?不惜“自毀形象”也要孤注一擲?

日本農林水產大臣吉川貴盛給出一條很實惠的理由。他說,食用鯨肉是日本的傳統飲食文化,希望重啟商業捕鯨能夠帶動地方經濟復甦。

在專家看來,日本重啟商業捕鯨背後不限於此,包含多重考量:經濟與政治利益、文化因素乃至國家戰略。

日本是高度依賴漁業資源的國家,捕鯨活動已形成頗具規模的市場。僅太平洋沿岸地區,日本就有捕鯨船1000艘,捕鯨業還關聯大約10萬日本人的生計,若放開商業捕鯨,會給日本漁業等相關行業發展帶來利好。

不少日本相關行業對於重啟商業捕鯨表示歡迎。

“我有點緊張,但很高興我們又可以開始捕鯨了。”23歲的石卷市漁民安倍秀樹(音譯 Hideki Abe)在船隊出發前對法新社說。

日本時事通訊社報道,一些老店鋪還舉行了慶祝活動。“如果鯨魚肉能更容易獲得,價格就會下降,大眾消費也會增加。”一名鯨魚肉加工者說。

據《日本經濟新聞》報道,鯨魚肉預定於今年8月底前後上市。

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副研究員陳友駿認為,在國民經濟層面,日本重啟商業捕鯨可能還想實現兩個目的。一是日本國內糧食自給率很低,未來若能把鯨魚肉搬上餐桌,多少能填補食物供需的缺口。據日本《每日新聞》稱,二戰之後,鯨魚肉曾幫日本人熬過缺糧時代。據農林水產省統計,日本1962年度鯨肉消費量達23萬噸。

二是通過商業化捕鯨推動農林水產品的出口戰略。“鯨魚肉可以作為未來日本高級食材出口的主要抓手,並以此擴大日本的農林水產品對外出口。”

上海社科院國家高端智庫資深專家、上海交大日本研究中心顧問王少普還補充道,鯨魚生存需要捕食大量其他魚類,比如藍鰭金槍魚、秋刀魚和烏賊等。一頭巨鯨一天消耗近兩噸食物,再加上鯨魚成群活動,不利於海洋漁業資源發展。

經濟好壞自然與政客的選票和仕途深度捆綁。日本媒體稱,來自傳統捕鯨地區的自民黨議員等要求“退群”恢復商捕的呼聲高漲,這也構成了安倍政府作出決斷的背景。

不過,任何重大決定沒有最高層的拍板,很難最終落地。按照自民黨籍國會議員、前下關市長江島潔的說法,高層支持最終促使日本“退群”,重啟商業捕鯨。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和自民黨總務會長二階俊博正是力挺捕鯨的領軍人物。

在日本政治版圖中,從事農林漁業和出身農村的選民是自民黨的重要票倉,自民黨自然不會放棄。而且為了選票,自民黨一直在給農民與漁民高額補貼。要知道,日本國會參議院選舉即將在本月舉行,在月初“適時”重啟商業捕鯨,對自民黨來說未嘗不是一個加分項。

文化情結驅動?

除了經濟和國內政治方面的考慮外,文化因素或許也是日本執意恢復商業捕鯨的驅動力之一。

據日本《每日新聞》報道,日本自繩文時代就有捕鯨文化。“日本將捕鯨和食用鯨魚視為日本文化的一部分。日本沿海地區的許多社區從事捕鯨活動已綿延幾個世紀。”BBC說。

在這一文化背景下,日本民眾有著很深的“捕鯨情結”。據BBC援引的數據,日本此前每年捕撈約200至1200頭鯨魚。

日本政府2018年調查發現,大約7成日本人支持退出國際捕鯨委員會。還有報道稱,大多數日本人認為國際社會反對捕鯨是“日本受欺負、日本文化不被尊重”的表現。

“儘管受到外界一些非議,但日本確實有捕鯨和食用鯨魚肉的傳統。”王少普說,日本此前一直以科研名義,在南極海域及西北太平洋捕獵鯨魚,只是在數量和品種上受到控制。如今,日本把原來的科研捕撈轉變為商業捕撈,可以用來銷售,在市場上流通。

據日本水產廳透露,截至2018年度,日本捕撈的小鬚鯨和大鬚鯨等鯨類合計達到1.7萬頭以上。

“鯨魚是沿海漁民的傳統食物,但是擺上日本普通民眾的餐桌卻是二戰之後的事。”日本天普大學亞洲研究主任傑夫·金斯頓撰文寫道,把消費鯨魚肉作為日本人的主食和身份象徵是後起的傳統。

上世紀4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鯨魚成為日本最大的單一肉類來源。但由於1986年實施捕鯨禁令,鯨魚肉價格被推高,從此變成一種奢侈食品,食客逐漸變少。在“嬰兒潮”時期出生的日本人,對鯨魚有一定程度的懷舊之情。

“年輕人不知道如何烹飪和吃鯨魚肉了,我想讓更多的人至少能嘗一次。”安倍秀樹說。

牽連戰略謀劃

開禁商業捕鯨最深層的動因或許還牽連戰略問題。

從日本去年底罕見“退群”可能就顯露端倪。二戰後,日本幾乎沒有脫離國際組織的先例,“此次罕見退出國際捕鯨委員會,對於一貫重視國際合作的日本來說是一次重大戰略轉變。”日本共同社評論道。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日本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全國日本經濟學會副會長陳子雷指出,日本懷揣海洋強國之夢,但在實現過程中,日本一直覺得受到挑戰,特別是在涉及海洋權益方面,比如圍礁造島(日本曾想把衝之鳥礁變成島)就受到批評。商業捕鯨涉及海洋動物保護問題,為了獲得捕鯨的權利,一向謹遵國際組織規則的日本也不惜選擇退出IWC以重啟商捕活動,說明日本不願再受到約束,透露出日本對待海洋事務的態度在趨於強硬。至於日本是否在推動戰略轉型,值得觀察和關注。

陳友駿認為,重啟商業捕鯨只是一個戰術動作,背後則隱含一個更為綜合、更為龐大的戰略計劃。一方面,在涉海問題上,日本希望未來能在海洋資源的利用開發方面實施大規模投入,恢復商捕能為以後開發和利用海洋資源做好鋪墊。另一方面,日本的國家戰略定位就是海洋國家,它志在成為海洋大國,希望依託海洋問題入手,在全球政治經濟舞臺上取得引領和決策地位,而重啟商業捕鯨只是個開端。

可能得不償失

帶來經濟利益、鞏固選民基礎、傳承悠久文化,甚至發展國家戰略,重啟商業捕鯨的理由可能千萬條,但是最關鍵的一點恐怕在於,是否能如願以償?

目前來看,結果還是未知數,但潑冷水的聲音已經響起。有評論認為,退出IWC、恢復商業捕鯨的代價恐怕會很沉重,日本很可能得不償失。

從實利層面說,恢復商業捕鯨後,即使增加捕鯨數量,但國內的需求“胃口”到底有多大?

最近數十年間,日本鯨魚肉年消費量在銳減,已從上世紀60年代的20多萬噸,減少至如今的數千噸,還不到馬肉的一半。據日本《朝日新聞》報道,鯨魚肉只佔日本所有銷售肉類的0.1%。

國際捕鯨委員會日籍退休委員森下丈二說,日本市場上每年鯨魚肉供應量大約為4000至5000噸,相當於人均40至50克。“有充分的需求嗎?可行性足夠嗎?”森下質疑重啟商業捕鯨的必要性。

“過去30年,各種各樣的食物進入日本,能吃的東西如此豐富,”日本捕鯨協會會長山村和夫告訴路透社記者,“靠鯨魚肉賺大錢的時代已經不復存在。”

其實政府自己都心裡沒底。“今年收穫如何,捕多少、賣多少,我們拭目以待。”自民黨議員江島潔說,“我們基本是在跟著感覺走。”

對於重啟商業捕鯨,一些餐館老闆也是喜憂參半。72歲的櫟原八千代(音譯)在日本最古老的捕鯨村之一和田村經營一家鯨魚肉餐館。對她而言,重啟商業捕鯨應是一件喜事,但是她坦言,對營業額不敢奢望。“我真的焦慮,不敢期待。”

從日本形象來講,執意退出IWC、解禁商業捕鯨也讓日本在國際上失分不少。

“捕鯨是日本的‘外交紅字’,它損害了日本的國際地位,同時疏遠了一些最親密的盟友。”傑夫·金斯頓說。

成蹊大學名譽教授加藤節則警告道:“文化特性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放棄責任,則日本外交自身會失去信賴,國家利益也受到損害。強行推行本國優先主義是近代理性的倒退。”

陳友駿表示,由於環境和動物保護人士擔心商業捕鯨及食用鯨魚肉對生態和環境造成破壞,重啟商業捕鯨未來將加劇日本與反捕鯨力量之間的對立,也對日本構建大國形象不利。

值得注意的是,在重啟商業捕鯨的同時,日本也很“自覺”地給自己立了規矩,規定只在領海和專屬經濟區捕撈鯨魚。日本水產廳還在7月1日公佈了捕鯨配額。從7月1日至12月底,限量捕撈227頭。

“這一安排反映出日本的某種顧慮,擔心國際社會過激的批評與指責,對其未來構建政治大國形象形成掣肘。”陳友駿說,說明日本有意約束自己,以此緩解外界的憂慮。

然而,共同社指出,即使將商業捕鯨範圍限定在日本領海和專屬經濟海域,日本也將面臨國際社會壓力,甚至引發新一輪國際訴訟。BBC指出,雖然日本退出國際捕鯨委員會,但是仍將受特定的國際法約束,比如《聯合國海洋法公約》。

日本媒體擔心,國際社會對日本的印象變差後,不僅不利於日本擴大出口,還可能引發拒買日本食品的運動。退出IWC、重啟商業捕鯨後,科研捕鯨也將就此終止。“不得不說,日本將失去很多。”《日本經濟新聞》對未來深感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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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編:楊立群 文字編輯:楊立群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朱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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