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動物形的青銅器,留給現在的我們太多未解之謎

這篇文章,我想簡單談談鳥獸尊。

在以鼎簋等器物為主流的先秦青銅器中,鳥獸尊是極其特殊的一類。首先,它數量少,某一動物類型的鳥獸尊往往存世數量只有幾件,其次,它的製作尤其精美,從器型和紋飾來看,恐怕比同期的觚、爵、斝等等製作更加費心費力,總讓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覺。昨天我曾說,我在博物館中看到的最喜愛的文物是錯金銀雲紋銅犧尊,雖然它已經不是本文要談的先秦鳥獸尊的主題(它是西漢製品,1963年出土於陝西興平),我還是放兩張圖片吧:

這些動物形的青銅器,留給現在的我們太多未解之謎

錯金銀雲紋青銅犀尊,西漢,1963年陝西興平出土,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這些動物形的青銅器,留給現在的我們太多未解之謎

錯金銀雲紋青銅犀尊,西漢,1963年陝西興平出土,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很難想象,這樣一件非常寫實、逼真的青銅製品,居然出現在兩千年前的中國。雖然我早已經在圖冊上看到過它,但當我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看到實物的時候,我仍然感到它美得驚心動魄。

今天被稱為鳥獸尊的青銅器,我在各個博物館已經看到了很多件。我相信每個去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朋友,都會注意到各類鳥獸尊,比如這件非常有意思的駒尊:

這些動物形的青銅器,留給現在的我們太多未解之謎

“盠”青銅駒尊,西周中期,1955年陝西郿縣李村出土。銘文記述甲申日周王“執駒”,並賞賜盠兩匹馬駒。

去湖南省博物館的,則會注意到豕尊。前幾天我曾經開玩笑地做了一張豕尊的圖:

這些動物形的青銅器,留給現在的我們太多未解之謎

(一)鳥獸尊是一種什麼尊?

嚴格來說,鳥獸尊並不是尊,就好像後來在清代時候出現的什麼太白尊、搖鈴尊、蘋果尊等等,也不應該被稱作尊一樣。

尊,本應是青銅器的共名,在青銅器銘文中常常出現“作寶尊彝”的字樣。到了北宋呂大臨《考古圖》之後,尊才作為某種酒器的專名。不得不說,宋代的青銅器研究當然獲得了很多成果,但由於當時學術視野所限,很多關於青銅器的錯誤認識反而影響了後來千餘年。

到了現在,尊是什麼、尊和其他器物的差別、為什麼鳥獸形尊也被放到尊這個名目之下,仍然還是個時不時在討論的問題。如今我們一般把一種大口、有頸、折肩、有腹、圈足的大型容酒器叫做尊,比如下圖中的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原始瓷尊和故宮博物院藏三羊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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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瓷尊,商前期酒器,1953年河南鄭州二里崗出土,是中國目前發現最早的原始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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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羊尊,商代後期,故宮博物院藏

但是尊與其他大型盛酒器之間的區分不大清晰。容庚在《殷周青銅器通論》認為尊“專名是指一種大而圈足的盛酒器”, 馬承源在《中國青銅器》中尊是“高體的大型或中型的容酒器”,這些解釋都比較含糊。對於“尊”這種青銅器,目前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標準,難以和一些體積較大、大口的罍、壺等區分清楚。

鳥獸尊就更奇怪了,一些按象、牛、羊、犀、豕、鴞、鳧、駒、虎等動物形象設計鑄造的像生動物器皿,也被叫做尊。除了同為酒器以外,它們和別的尊沒有任何共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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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 夔紋象尊,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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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臣艅犀尊,是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中知名度最高的中國藏品

就因為這種器型太特別,是中國古代青銅器中的“另類”,因此容庚在1941年的《商周彝器通考》一書中說,“餘初以尊之類觶觚壺罍者歸之觶壺觚罍,而以犧象之尊當專名之尊。然尊之名既已習稱,改定為觚解,終嫌無別。故今以似觚觶而巨者,仍稱為尊焉。”可見容庚已經意識到鳥獸尊(犧象之尊)與其他的大型盛酒器之尊有巨大的不同,但由於人們已經習慣了將某種盛酒器稱之為“尊”,也就作罷了。到了馬承源在《中國青銅器》中把尊分為有肩大口尊、觚形尊和鳥獸尊這三大類,慢慢的大家也就“約定俗成”,認為尊有這三類了。

(二)鳥獸尊是做什麼用的?

從功能看,被稱為尊的器物均為酒器。中國造酒可以上溯至夏代,到了商代,大量的宴飲、祭祀引起嗜酒之風盛行,人們精心製造了包括飲酒器、容酒器、調酒器在內的造型各異、種類繁多、數量巨大的青銅酒器,以爵、斝、尊為代表的酒器與鼎、簋等組成了完整的青銅禮器群,經過商周禮制的繼承、傳播和發展,這一整套青銅禮器成為燦爛的中國古代青銅文明的核心。

這些鳥獸尊從器型上看,很顯然是酒器。問題在於,它是什麼場合下的酒器。

現在出土的這些商代鳥獸尊,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紋飾精美,有的基本沒什麼紋飾。有的器型很像現實中的生物,有的可能經過了藝術加工,只保留了大概的形態。總之,它們看起來,根本不是一路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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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尊,西周早期,2000年出土于山西曲沃晉侯墓地,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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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看文獻怎麼說。

在古代文獻中,有些提到了“犧尊”。《詩經·魯頌·悶宮》中說,“白牡騂剛,犧尊將將”;《國語·周語》:“奉其犧象”,所謂犧尊、象尊,大約就是鳥獸尊的種類。尤其是,還真的出土了一些牛形的、象形的鳥獸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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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尊, 西周中期,1963年出土於陝西岐山,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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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尊,商,1975年醴陵獅形山出土。湖南省博物館藏。國內現存唯一一件商代象尊

《周禮·春官·司尊彝》說:“掌六尊六彝之位,詔其酌,辨其用與其實,春祠、夏禴、祼用雞彝、鳥彝,皆有舟,其朝踐用兩獻尊,其再獻用兩象尊,皆有罍,諸臣之所昨也。秋嘗、冬烝,祼用斝彝、黃彝,皆有舟。其朝獻用兩著尊,其饋獻用兩壺尊,皆有罍,諸臣之所昨也。凡四時之閒祀、追享、朝享,祼用虎彝、蜼彝,皆有舟。其朝踐用兩大尊,其再獻用兩山尊,皆有罍,諸臣之所昨也。”

在這裡面,我們看到了雞彝、鳥彝、虎彝、蜼彝、象尊等稱呼,很顯然,它們和動物有關——要麼它們上面描繪有動物,要麼就是像鳥獸尊一樣的動物形器皿。這些器皿是用來做什麼的呢?是用於祼(音灌,這個字不是裸)祭的特製酒器。

郭寶鈞認為,祼即灌祭,是酌鬱鬯(音唱)酒(古代祭祀用酒)獻屍,不飲而灌於地的一種祭名。真制大抵鑿背納酒,從口吐出以灌於地。簡單地說,就是奠酒於地。這種做法比較多見,西方古代也很流行,有一個很著名的希臘悲劇就叫做《奠酒人》。

我們目前所見的鳥獸尊,很多見之於墓葬,比如婦好墓出土的青銅鴞尊、饕餮紋觥等器物。根據出土情況,結合《周禮·春官·司尊彝》,我們可以判斷出,商周時期的鳥獸尊應當是祭祀先王先公所用的禮器,在祼祭中使用,比如下圖看到的這兩件。

這些動物形的青銅器,留給現在的我們太多未解之謎

饕餮紋觥,商王武丁時期,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這些動物形的青銅器,留給現在的我們太多未解之謎

“後母辛”青銅觥,商王武丁時期,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

商代由於重視神鬼,其禮制比較規範,祼祭禮器的性質比較明確,添加大量有代表性的商代紋飾,整體設計和圖騰崇拜相關聯,有非常強烈的圖騰內涵。而西周時期,尤其是中期以後,在周文化核心區域內,鬼神崇拜的氛圍並不濃厚,祭祀活動就顯得有些隨意,比如因為“執駒”之禮而鑄造的駒尊這種器物,是不大可能出現在圖騰氣氛濃厚的商代的,雖然它的作用也是告祭先人。

到了東周,信仰的分量更輕,貴族們甚至將原先的祭祀用器改頭換面製作成生活用器,比如著名的子乍弄鳥尊,一般認為這是自用的酒器而非禮器。

這些動物形的青銅器,留給現在的我們太多未解之謎

子乍弄鳥尊,圖片來自網絡。

至於豕尊,也很顯然是用在祭祀之中的。它重30多公斤,可容酒13升,從紋飾上看,受到商代中心地區的影響比較大,應當是商文化輻射區的部族所製作。這種大型酒器應當也是用於部族祭祀的。

總之,鳥獸尊的祭祀功能並未受到學術界多少非議,它用來祭奠先人,就西周及以前的鳥獸尊來說,這個東西不是日常的飲酒器。但是《周禮·春官·司尊彝》這段話所涉及的犧尊、象尊的具體形制問題,卻成為一樁聚訟紛紜的學術公案,直到今天,仍然沒有完全能夠服眾的解釋。

(三)雞彝、鳥彝又是什麼,是現在出土的這些鳥獸尊嗎?

當前所命名為犧尊的這些青銅器,究竟是不是《周禮·春官·司尊彝》:所提到的尊彝?《周禮·春官·司尊彝》中的這些犧尊、象尊、雞彝、鳥彝,究竟是什麼材質、什麼形制?兩千年來,產生了以鄭玄為代表的刻木畫圖說和始於王肅而盛於近世的象形說兩個針鋒相對的觀點。

◆刻木畫圖說

早在漢代,鄭玄作《三禮圖》時已無從瞭解鳥獸尊這類器物。《禮記·明堂位》:“灌尊,夏后氏以雞夷。”鄭玄注:“夷讀為彝”,他也曾注:“雞彝、鳥彝,謂刻而畫之為雞、鳳皇之形。”《爾雅·釋器》說“木謂之刻”,可見,他認為灌祭所用的雞彝、鳥彝是木製容酒器,在器腹部畫出雞、鳳等圖形。鄭玄的觀點影響了一批古代學者,孔疏:“雞彝者,或刻木為雞形而畫雞於彝。”

這裡有一個有意思的觀點:雞彝、鳥彝為木製。在古代討論犧尊的學者裡,持這種觀點的有王念孫等人。王以《莊子》《淮南子》為例,《莊子·天地篇》雲:“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淮南子·俶真訓》雲:“百圍之木,斬而為犧尊,鏤之以剞劂,雜之以青黃,華藻鎛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這些話都說明了犧尊是木製。但木易朽爛,雞彝、鳥彝的應用範圍也很小,沒有能夠保存到現在的雞彝、鳥彝實物也是可能的。

◆象形說

不過,在三國時代發現了齊國的牛形尊,經學家王肅就犧尊、象尊的形制提出了不同的觀點。按《春秋左傳正義》:“王肅以為犧尊、象尊為牛、象之形,背上負尊。魏大和中,青州掘得齊大夫子尾送女器,為牛形而背上負尊,古器或當然也。”《梁書·卷五十》記載了南朝梁人劉杳與沈約的對話,附和了王肅的觀點:

嘗於約坐語及宗廟犧樽,約雲:“鄭玄答張逸,謂為畫鳳皇尾娑娑然。今無復此器,則不依古。” 杳曰:“此言未必可按。古者樽彝,皆刻木為鳥獸,鑿頂及背,以出內酒。頃魏世魯郡地中得齊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犧樽作犧牛形;晉永嘉賊曹嶷於青州發齊景公冢,又得此二樽,形亦為牛象。二處皆古之遺器,知非虛也。”約大以為然。

王肅、劉杳的觀點從唐宋代以後成為主流,在近世也受到了諸多學者的贊同。唐人成玄英、宋代王黼、洪邁、蘇轍、嚴粲、方愨、朱熹、元代劉瑾、朱公遷等人均受到了王肅的影響。顧頡剛曾說:“此可見劉杳治學,不專讀書,而注意出土實物與經典相質證,迥非鄭玄輩之主觀猜測以定古器者所可比,可見六朝人治學實有超出漢人之處。”(顧頡剛著,印永清輯,魏得良校:《顧頡剛書話》,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頁)

◆兩者都有可能

不過,當代也有一些研究者認為不能簡單摒棄鄭玄的說法,對目前出土的鳥獸尊與《周禮·春官·司尊彝》中所載器物的關係持保留態度,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現在出土的這些鳥獸尊就是《周禮》中所談到的器物。

這些動物形的青銅器,留給現在的我們太多未解之謎

西周時很流行的貘尊,其意義還不明晰

張雁勇在發表於2016年第3期《史學月刊》的《關於<周禮>鳥獸尊彝形制研究的反思》中提出,“青銅禮器還可以有日常使用等功能,考古發現的雞鳥形尊彝是否類似於天子宗廟祭祀的祼禮用器是不能確定的;……象形雞彝與刻畫雞彝也可共存於世,不宜出現考古器物就排斥文獻記載。考慮到木製尊彝難以經歷數千年而得以保存,考古未有發現亦在情理之中。因此,象形之說似欠審慎。依目前論據,確實無法證偽鄭玄的刻畫之說。”

(四)結論

目前,我們現在對鳥獸尊的瞭解還太少,根本確定不了現在發現的這些鳥獸尊是不是《周禮》中所說的雞彝、鳥彝,我們也無法確定它的材質——連雞彝、鳥彝和斝彝、黃彝是不是一種材質,我們都搞不清楚。

《周禮》所提及的這些器物,現在已經成了個謎。

我們只能判斷出,現在所發現的鳥獸尊應該是用於祭祀場合的盛酒器。隨著從商到西周再到春秋戰國,鳥獸尊的圖騰意味逐漸淡化,禮器功能之外又逐漸形成了日用器皿功能。對於現在出土的這些器物在祭祀活動中的使用方法,以及一些鳥獸尊中所蘊含的宗教信仰內涵,還需要將來有更多的材料才能證實。後面我還會再專門寫一篇文章,談談婦好墓出土的青銅鴞尊問題,作為這篇文章的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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