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喬羽(口述)


喬羽的歌與情


喬羽,今年92歲,當代著名詞作家,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曾任中國歌劇舞劇院院長、中國音樂文學學會主席。在7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他創作了1000多首歌詞,其中《讓我們蕩起雙槳》《我的祖國》《祖國頌》《愛我中華》《難忘今宵》《人說山西好風光》《牡丹之歌》《夕陽紅》等名詞佳作廣為流傳,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

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0週年,也是我加入中國共產黨70週年。

一個沒有祖國的人,身後一無所有。古今中外,凡偉大的藝術家都是懷著赤子之心的愛國者。吾輩雖說不上偉大,但我們都應當是祖國的赤子,沒有理由不熱愛祖國,也沒有理由不報效祖國。

有人稱“喬羽是當代領一代風騷的詞壇泰斗”。這麼說過獎了,我自認為只是找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愛國方式——為祖國而歌。這是一個很深的民族情結,是情在淌,愛在流,奔騰不息無盡頭。

喬羽的歌與情

喬羽的歌與情

“我家就在岸上住”

我的家鄉山東省濟寧市,是黃河岸邊著名的水鄉。大運河穿城而過,泗河水繞城而流,微山湖碧波盪漾。

1927年11月15日我出生時,正是中華民族災難深重的危急時刻。1931年“九·一八”事變;1933年日本強行攻佔山海關;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日寇大舉侵略中國;同年12月30餘萬南京平民死於日軍屠刀之下……

我來到世上第10天的上午,母親正抱著我餵奶,突然一枚炸彈穿透屋頂直唰唰地栽到床前,衝起滿屋煙塵讓人喘不過氣來,幸而是枚啞彈,我和母親才大難不死。父親聞訊趕來,找人把炸彈拖到野外引爆。

1941年,我14歲。彌留之際的父親撫摸著我的小手,摸了又看,看了又摸,兩行混濁的淚水在枯槁的面龐上浸漫著,沉默許久,只說了一句話:“你太小了!”在這多難之秋,父親又撒手人寰,我頓覺人世的淒涼和無望,沉湎於迷茫的人生選擇之中。

1946年春天,我正在濟寧中西中學讀書。因為成績優秀,一位中共地下黨員找到我說:“你願不願意到共產黨辦的北方大學讀書?”

這真是天大的喜訊,我當即答應了。按照規定必須是祕密出行。我原名喬慶寶,必須給自己換一個新名字。正在冥思苦想時,看到外面正在下雨,靈感突現,就叫“喬雨”吧。覺得有點俗,遂又想到“羽”字,便有一種輕盈飄飛之感浸潤心頭。我當即告訴那位地下黨員:“我以後就叫喬羽了!”這一叫就是70多年。

出發前的那天晚上,國民黨攻城的槍炮聲頻頻響起,我依偎著驚恐不安的母親坐了一個通宵。第二天就祕密離開了家鄉,把思念的殘酷折磨留給了母親。

喬羽的歌與情

“左手一指太行山”

北方大學設在太行山根據地邢臺縣城近郊。我們坐著馬車上了太行山,過黃河時正趕上河水斷流,馬車在沙土地上艱難地行進,把馬累得大汗淋漓,咴咴直叫。我們就從車上下來跟著馬車走。

路上走了6天才到。我被編入北方大學藝術學院文學系的高級班。太行山是我的課堂。幾乎天天要行軍,有時上課都在行軍的路上,或蹲在山溝裡,或坐在石頭上。

太行山對於中國革命,對於我本人都非常重要。來太行山之前,我還是一個不知命運歸依何處的喬慶寶;進入太行山之後,我已經是共產黨大學校裡的喬羽了。從此,在濟寧水鄉長大的我,又有了巍巍太行的依靠。

1948年秋,我畢業後進入華北大學劇本創作室。與光未然、賀敬之、崔嵬等詩人、劇作家在一起工作。

1948年年底,北京即將和平解放。我作為文管會成員,奉命進駐北京長辛店。在迎接新中國開國大典的日子裡,我帶領長辛店3000多名工人蔘加了入城彩排。

1949年10月1日,當毛澤東主席用濃重的湖南鄉音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時,我站在金水橋上仰望國旗,熱淚縱橫。

此時此刻,我突然覺得自己頂天立地、揚眉吐氣;此時此刻,我突然覺得天高地闊、春光明媚!

喬羽的歌與情

“讓我們蕩起雙槳”

《讓我們蕩起雙槳》,這首以少年純真、甜美的聲音唱出來的抒情歌曲,可以稱之為我為新中國而歌的第一首作品。

電影《祖國的花朵》拍攝於1954年春天,是新中國第一部反映少年兒童幸福生活的故事片。那年我27歲,在中國劇本創作室工作。嚴恭導演認為這部電影的主題歌由我來完成最合適,一是在年齡上與少年兒童較接近,二是我創作發表的《龍潭的故事》《果園姐妹》《森林宴會》《陽光列車》等七八部兒童題材的劇作已受到小朋友的喜愛。嚴恭導演找到我說:“花朵在春天裡開放,我們的祖國已邁出春天的步伐,要把一種美妙的開始寫出來。”

當時,我以一種近乎陶醉的心情接受了任務,可之後卻被一陣陣躁熱煎熬著。因為兒歌與兒童劇的創作不同,它必須符合兒童直感、本能、單純、稚拙這些心理特徵。一連幾天毫無靈感,試著在稿紙上寫了幾筆,荒唐亦可笑。乾脆放放再說吧。

一天,我和熱戀中的女友佟琦在北海公園租了條小船,和過隊日的少先隊員一起在湖上泛舟。忽見有一船孩子向我們划來,他們悠悠然划槳的神態,小船兒推浪而行的憨態,瞬間打開了我的靈感之門:“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對,對,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佟琦問:“你這是怎麼啦?”我說:“快上岸,歌詞來了!”

我拉著佟琦連蹦帶跳來到一片綠草地上,掏出個小本子趕緊寫起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讓我們蕩起雙槳》就這樣在北海公園誕生了,我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歌詞創作生涯也在祖國的這個美好的春天開始了。


喬羽的歌與情


《祖國的花朵》劇照

“這是美麗的祖國”

1956年夏天,我正在贛東南、閩西一帶原中央蘇區,為創作電影文學劇本《紅孩子》蒐集素材。長春電影製片廠導演沙蒙接連拍來電報,催我為電影《上甘嶺》寫主題歌。

我當時想一鼓作氣把《紅孩子》劇本寫好,便回電懇請沙蒙找別人寫。但沙蒙卻不答應,又來了一封加急電報,電文長達數頁,最後一連用了3個“切”字,3個驚歎號!

我只好遵命趕到長影,果真是十萬火急,原來影片已經拍完,樣片也已經剪出來了。只留下安排插曲的那幾分鐘戲,等歌曲出來後補拍。

沙蒙催我快寫,我也不敢怠慢,忙問他:“你認為這首歌該怎麼寫呢?”他說:“你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我只希望將來這部片子沒人看了,這首歌還有人唱。”

我當即找人要來樣片,躲在長影的小白樓裡翻來覆去看了整整一天。儘管我是經歷過戰爭的人,但《上甘嶺》裡殘酷的戰爭場面還是讓我驚心動魄,心緒難平。從此,我便沉浸在影片需要的那首歌詞的創作當中。可半個月過去了,卻沒寫出一個字,憋在那兒啦!沙蒙急,我更急。他幾乎每天都到我房間來轉悠,閒扯幾句就走。我知道他是故作鎮靜,這反而使我更有壓力。

那時,我至少有以下幾種選擇:一是大唱英雄讚歌,既貼題來又提氣;二是來一個“反打”手法,大唱仇恨歌,控訴美帝國主義的殘暴,既貼題來又解恨;三是貼著讚歌的思路走,來上幾段“地大物博,文化悠久,山河壯美”之類的唱詞,也不一定通不過。然而,上述幾條都被我一一否掉了。這種俗套的作品不是沙蒙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必須另闢蹊徑,出新出彩。

寫不下去時,我總愛在一個籃球場上轉來轉去。一天,天氣晴轉多雲,突然有幾個雨點打在我臉上,接著便雷聲大作、暴雨滂沱,大地一片水茫茫。大雨過後,我發現一群孩子正嬉笑著在水溝裡放草船。萬沒想到,正是這個小小的細節,讓我腦海裡蹦出一句歌詞:一條大河波浪寬!我急忙轉身回屋,一口氣就把這首好像在心底“儲藏”了很久很久的歌詞宣洩般地寫了出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明媚的風光……”

第二天早晨,沙蒙照例到我房間來轉悠,我把稿子交給他看。他愣了一下,趕緊把稿子鋪在桌子上,不足200個字的歌詞居然反覆看了半個小時。最後,他把稿子拿在手中,上下掂了一掂,只說了一個字:“行!”就笑眯眯地走了。

緊接著,沙蒙找到作曲家劉熾為這首歌配上了優美的旋律,又找到郭蘭英擔任領唱。當《上甘嶺》電影首映式結束時,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沙蒙再也忍不住了,他哭了……

有評論說,《我的祖國》是一首優秀的抒情歌曲,深切地表達了濃烈的愛國主義思想。歌曲前一部分以悠揚的女高音形式,將思鄉之情極其真切、自然地揉進了甜美的歌聲中,使人彷彿看到祖國江河帆影漂移、田野稻浪飄香的美麗景色,後一部分用混聲合唱形式,與前段形成鮮明的對比,唱出了“這是美麗的祖國”的主題,激情澎湃,氣勢磅礴。

《我的祖國》為我的歌詞創作生涯開了一個好頭。從此,我把祖國的命運與個人的命運與歌詞的創作緊密聯繫起來了。在我的上千首詞作中,流傳比較廣、唱的時間最長的就是歌唱祖國的部分,可稱之“祖國系列”。出版社整理我的歌詞集時,數了數,屬於這個系列的共有45首:比如20世紀50年代的《我的祖國》《祖國頌》;60年代的《祖國晨曲》《雄偉的天安門》《人說山西好風光》《汾河流水嘩啦啦》;80年代、90年代之後的《難忘今宵》《愛我中華》《祝福中華》《問國恥誰雪》等等。其中《我的祖國》《愛我中華》《難忘今宵》被“嫦娥一號”衛星帶入月球軌道,唱響在浩瀚的太空。

我從青年寫到老年,可以說萬變不離其宗。雖然歌詞的名字各有不同,而主題只有一個,都是我的祖國!沒有變,也不會變。我老家有個作家出版了兩本書,一本《喬羽戀歌》,一本《不醉不說 喬羽的大河之戀》。兩本書都沒離開過一個“戀”字。這就是祖國之戀啊!

我已是耄耋之年了,這輩子創作的這點東西最終是屬於國家的,或許正應了一位詩人的話:只要有祖國在,喬羽的“一條大河”就會奔流不息……

喬羽的歌與情

(來源:《黨建》雜誌2019年第3期,周長行、周瀟湘根據喬羽口述整理,原文標題《“一條大河”激盪著愛國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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