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序列 · 趙老摳

小人物序列 趙老摳

今天有空閒坐下來跟大家沖沖殼子,擺一擺我的鄰居趙老摳的龍門陣。在我們這個大雜院,趙老摳算是個人物,說起他那個“摳”啊,簡直不擺了。

老摳的老家在郫縣三道堰,祖上開了豆瓣作坊,據說郫縣豆瓣就是他家創的牌子,到爺爺手上已經買了三百畝保水田,是郫縣有名的大糧戶。可他爺爺是個花錢如水的人。有一次下成都逛綢緞鋪子,就因為老闆娘說他穿得有點土,不像大戶人家子弟。他就賭氣花三百個白花花大洋把鋪子上的貨全掃光送給討口子。

最後還說:“你龜兒,開個討口子鋪子,算個卵!狗眼不識金鑲玉,你趙大爺連你都買得起!”

羞得老闆娘恨不得挖個洞洞拱進下。他卻打著哈哈走了。

他爺爺討了幾房姨太太,還又嫖又賭,一晃就把家敗光了。幸好留下他老漢這根一個獨苗苗,他老漢讀書得行,從郫縣讀到省華中,從省華中讀到南京中央大學學啥子鍋爐設計。

憑著優異的學業,他老漢進了武漢的一家保密單位。五十年代初老摳出世了,遇上“雄糾糾,氣昂昂,跨guo過鴨綠江”抗美援朝,老漢想了半天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敵國”,是抵擋美國的意思,還是“富可敵國”的意思呢。我的媽,這個名字反正都有點嚇人哈!

上世紀七十年代,為支援三線建設,一家人來到了夾皮溝底的東方紅機械廠。

那時,一提起爺爺的事,老漢就唉聲嘆氣,經常教他要勤儉節約,還以身示範,硬是把大戶人家千金小姐的母親,變成了叫花子婆娘。他“摳”得比葛朗臺還葛朗臺,下葬穿的都是補粑粑衣服。

“穿補粑粑衣服去見閻王爺,羞死先人!”姨媽氣憤地說。

“不是我儉省,我也怕得罪閻王爺,是老趙生前吩咐的,他一輩子摳啊,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塊花。這一輩把我害苦啦!”他媽說完淚水簌簌落下。

老漢死後,趙老摳硬要穿他留下的幾件爛衣服,媽死活不肯,怕兒子染上晦氣會變得更摳,揹著他燒了個精光,兒子就是因為摳門兒都三十好幾了還沒有娶到媳婦。老摳曉得後瞪起牛卵子眼睛,跟媽吼了一頓,氣得三天不吃飯,半個月不跟媽答白。

不久媽死了,火化後,他一人捧著骨灰盒在三學寺附近的山坡上挖了個凼凼埋了。

有人說:“還是給你媽開個路,辦個道場,免得亡魂不安!”

他說:“我媽曉得我儉省,何必花冤枉錢嘛!”

趙老摳人長得精緻,細眉細眼,說話斯斯文文,一頭自然捲發,就像個大家閨秀,如果他不說話,你猜不出他是男是女,出身在大知識分子家庭,又是國營工廠的正式工人,成天穿一件印有一排黃色的“國營四川鍋爐廠”的勞動布工作服,硬是扯來不少女娃子的眼睛。常言道:“人到二十五,衣爛無人補”,啷個三十多歲都沒找到老婆呢?

趙老摳確實有些靦腆,平時只給自己的兄弟擺一下龍門陣,車間雖說有幾個女娃兒,一般不接觸,一跟女娃子說話就臉紅筋漲。這個年齡沒處對象,別人都在背後議論:“老摳生理上肯定有問題!”

老摳自己心頭還是像貓抓的一樣,但又不敢主動追求,那些女娃子火飄飄的眼神告訴他:老摳我愛你!但老摳就像犯了錯的學生見到老師一樣,目光一下子閃得遠遠的,弄得喜歡他的女娃子怪難為情的。其實老摳自己心頭也有個小九九,怕這些愛吃麻辣燙的操妹兒濫花錢。

不久,技校分來一個叫紅梅的姑娘,女娃子長相巴適,一個在婚姻問題上熬翻了山的女知青,又是上海阿拉。上海人精打細算出了名,老摳有所耳聞。有人開始遊說紅梅了,想撮合她和趙老摳成個家,都是三十好幾的人了。

紅梅答應了,趙摳也點頭了。於是開始約會了。

第一次約會,趙老摳就暴露了自己摳的本性。紅梅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一件時髦的羊絨外套,在春花爛漫的梅林公園,就像一隻花喜鵲嘰嘰喳喳的跟趙老摳說話,而趙老摳就像棺材裡頭拉出來的幹雞子,慘白個臉一句話都不說。他覺得紅梅喜歡打扮,將來會花很多錢。

中午該吃飯了,紅梅提議到好一點的館子,可趙老摳尋尋覓覓,眼睛老往街邊小館子轉,走了好幾條街,總算在廁所邊邊找了一個蒼蠅唱歌的破館子,還問了好一陣子飯菜的價格。

紅梅心想:“這樣的人也對,會過生活,總比找個花天酒地的人好。”

紅梅餓得眼冒金花,喉嚨都伸出手了,恨不得點一桌子飯菜。

“老闆,來一份萵筍肉片,加多點肉片,再來一碗蔬菜湯!”趙老摳的聲音十分洪亮,連街那邊都聽得清清楚楚,驚得紅梅眼睛都發傻了。

老闆也夠吃驚的,就說:“夠吃嗎,小夥子!”

“夠了夠了,不夠再添!”

看著這一菜一湯,紅梅不敢下筷子。老摳只拿了一副碗筷,然後看著紅梅說:“吃訕,不要講禮!”

看著老摳奇怪的舉止,紅梅有些茫然了:“那你呢?咋不拿碗筷呢?”

“等你吃飽了,我再吃。男子漢不是要講風度嗎?”

紅梅哭笑不得,就說:“你不動筷子,我也不動!”

趙老摳站起身來,“好,好,我們就來個AA制,聽說資本主義國家就時興AA制。”紅梅第一次聽說“AA制”,只見趙老摳用筷子將萵筍肉片一分為二,趕在各自碗裡和著乾飯吃了下去,只是那碗蔬菜湯沒有AA制,倒了一大半給紅梅。但紅梅沒有吃飽。

“不知老摳吃飽沒有?”多少年後紅梅都在想這個問題。

吃完飯,老摳顯出了紳士風度。從皺巴巴的用牛皮紙折成的錢包裡理出了幾張角票給了飯錢。

後來紅梅說:“我第一次看見小夥子用那種牛皮紙做的錢包。”此是後話。

以後約會,不是藉口沒帶錢,就是沒發工資,主動逃單,把紅梅的幾十元工資用得乾乾淨淨。再後來約會漸漸稀少,以至戀愛關係實在經營不下去了,紅梅另攀了高枝,嫁給了廠辦主任的公子。紅梅至今想起這些都倒胃口。

在他與紅梅戀愛期間,弟弟也藉機掙脫了苦海。弟弟上班後工資一分不少交給他掌管,還成天陪著他“青頭兒蘿蔔下稀飯”,都該耍女朋友的大小夥子還穿著一件豹子啃過的衣服。兄弟實在受不了,正好找個藉口到單人宿舍住下了。

趙老摳疼錢如命,居然鬼使神差的買了一架“鳳凰牌”自行車。

那二年,有輛自行車騎是操哥的標誌。穿一件國營廠的工作服,騎一架“鳳凰”,飛叉叉飆過三江鎮,不迷倒一波粉子才怪。比起現在開寶馬賽車還洋盤。因為自行車緊俏得很,憑票供應。

有一年,廠裡分了兩張票,全車間的人都登記了,老摳忍不住也登了記,心想:搞起耍的,好容易瞎貓撞上死老鼠喔。結果抓鬮的時候他這個瞎貓真遇上死老鼠了。老摳本想把票轉手賺幾個,但廠裡明文規定只能職工代步,不許轉手。

他為這輛車幾天幾夜沒睡好覺,眼睛紅得像燈泡,人也瘦得不成形了。有人對車間主任說:“這回他該怕不會得抑鬱症喔?”

思想鬥爭的結果,他咬著牙從八千元存款中取了一百二十元,加上當月工資,小心翼翼將鳳凰自行車馱了回家,趁晚上夜深人靜裝起。看見嶄新的自行車,老摳半天眼睛都沒動,彷彿要向它注入什麼似的,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好瞌睡,第二天起床就打偏偏。

為了防備人家借自行車,每天回家將車用機油擦得亮晃晃的,裹一層油布,用一根繩子吊在樑上。你到他家如果不往上望,發現不了他家有自行車,即使看見了,你忍心借嗎?

但技術員老張,偏不踩竅,這回因為老摳參加抓鬮,自己沒有買成,心頭有點鬼火衝,曉得老摳有車,偏要找他借。他很不情願,但又沒法,因為老張是車間裡的技術權威,技術上還得求人家。他很不情願地將車慢慢放下,千叮嚀萬叮囑後才把車交給張技術員,站在門口目送了好一陣子,就像望著要回門的女兒,眼巴巴地看著老張把自己新嶄嶄的“鳳凰”騎走。

有一回,老張不小心和人家對了“車”,龍頭擦了點印子,肉眼很難發現,但他硬收了張技術賠的一塊錢,心疼得呻吟一晚上。第二天莫精打採,推著自行車上的班。

“老趙,咋個人不醒豁嗦?啷個不騎呢?”有人問。

“你看這自行車,我咋能醒豁嘛!”他指著擦痕說。

“車又沒有啥子得嘛!”那人看了看。

“這兒不時有個印子嗎?”他指著龍頭哭喪著臉。

“哈哈!這算啥子,我的車龍頭都彎了,我照樣騎!”

老摳嘀咕道:“你是自己不愛惜,我是背了黴,人家搞成這樣的。”

不久,他又做了一件常人想都想不出的事,找了一箇舊龍頭把右邊的扶手鋸掉安上去,老張摔得鼻青臉腫,住了半個月醫院。他笑得嘴巴都差點歪了,心想:你騎嘛,拌死背時!

趙老摳是一個會生活的人,他愛整潔,一套工作服洗得發白,疊得整整齊齊,穿在身上稜角分明。自然捲頭髮梳起波浪,令人想起“大海航行靠舵手”那句歌詞來。

他精明到了一絲一毫,有人說:“像趙老摳那樣精明透骨的人,恐怕沒幾個喔!”

真是這樣,他買一把蕹菜可以將就一天。尖尖掐來下面當早飯;節節熗炒是中午的菜餚,晚上把那種別人不要的老杆杆切細炒青椒下稀飯。這樣把一把蕹菜吃得乾乾淨淨,一點不剩。有時,他到廠裡自帶幾把米就行了。他趁休息時間跑到車間外邊的農田裡掐一把魚鰍串、鏵頭草、狗地芽之類的野菜,在車間提供的燃氣爐上,用自帶小鐵鍋炒起,讒得工友們直流口水。午餐時,趙老摳總是端在人群中間供大家品嚐。

趙老摳的褲兒可以穿十年,你們信不信?這是真的,起口子了就打小補丁,小布丁破了再打大補丁,層層疊疊,在粗針大線下,顯得不同尋常。有人開玩笑說:“老趙,你這褲兒的底底怕比牛皮還厚喔,穿起下河都淹不死囉!”

老摳雖說為人摳搜了點,但有俠義精神。一次,一個工友生了病四處都借不到錢,老摳知道後取了一百元送給他。有一個盲流露宿街頭,他把自己的被子蓋在他身上。

有人說老摳不僅摳,還有點傻,十幾年存下幾麻袋衣服,在金堂抗洪救災時捐了,全是嶄新的。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後來趙老摳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方事,就連我們這些人在他面前都感到懺愧!

1976年,唐山發生大地震,他從“敵臺”聽到了這個消息,腦殼裡頭盡是一幅幅慘不忍睹的情景。睡不好覺,吃不好飯,他又不敢說自己聽到了地震真實情況,那時偷聽敵臺,造謠惑眾是“現行反革命”。他只能自我煎熬。

面對災難深重的唐山親人,趙敵國做出了一個讓人想不到的選擇:決定拿出所有積蓄,支援唐山災後重建!

他從存摺取出一萬元錢,這是他全部家當,是他十幾年摳摳搜搜攢起來的血汗錢。他毫不猶豫以“一個好心人”的名義匯給了唐山市民勞局。

一個月過後,他接到了一封民勞局的來信,代表全唐山人感謝他,說是有空還要登門致謝。連他都不曉得人家啷個弄清楚是他寄得錢的。

不久,一個如花似玉的唐山姑娘出現在他家門口,說自己是剛畢業分配到民勞局的工農兵大學生,受局長委託親自來感謝唐山人民的恩人。女孩子看見他並不富裕的家和簡樸的生活,感動得流下了淚。臨別時拉著她的手,依依不捨。

第二年,三十好幾的趙敵國結婚了。婚禮在一個蒼蠅館子進行的,而新娘卻是那位唐山姑娘。過了一段時間,聽說他調到唐山電子管廠了。後來,從他兄弟口中得知他創業辦公司了,再後來就沒有消息了。只是閒暇無聊的時候,我們還擺幾句他的笑龍門陣。

512大地震的時候,有人突然從電視裡看到捐款名單上有“趙敵國”三個大字,有些吃驚了:“哎喲喂,捐三千萬元啊,我的個天,莫非他娃發了!”

“全國叫個趙敵國的人多球得很,哪可能是趙老摳嘛!他這個人你又不是不曉得的,他捨得嗦,那麼摳的人!”有人不相信,直搖腦殼。

“哎呀,這不是他是哪個呢?”有人從電視上認出他了,“硬是老摳咧,跟當初在我們這兒一模一樣得嘛,就是老了點哈!”

“唉,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人們搖頭嘆氣。

又過了十幾年,趙老摳從電視裡走到了當年自己工作過鍋爐廠,說是準備趁“騰籠換鳥”到當年自己生活的熱土上投資一家節能設備廠,造福四川老家,順便看一下老鄰居。

那天,他的賓利車直接剎在破破爛爛的廠門口,趙老摳和他的唐山夫人,在招商局領導陪同下,西裝革履地出現在老同事面前,又是招呼,又是握手,就像就不見面的親人。

老眼昏花的紅梅,坐在紅火磚牆下,伸起腦殼問:“今天是哪個領導來了?陣仗咋這麼大喔。曉得這個鬼房子好久才拆喔?”

“哪個?你的初戀情人來了!”有人悄悄說。

“爬喔,少跟老孃開玩笑!”紅梅站起來,朝外邊覷。

“沒有開玩笑,是我,紅梅!”趙老摳連忙跑上去摻扶著紅梅,紅梅禁不住落淚了。

不久,老小區拆了,人們都搬進了新小區。

聽說,老趙的工廠建在淮州新城了。

小人物序列 · 趙老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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