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飯店(十四)

朋友圈 糖尿病 移民 小說 銀河文學 2017-04-10

一切到底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葉舒和何須言從暗黑的極樂飯店出來,翻上假山,跳出了圍牆。葉舒最後往水池裡往了一眼,裡面的錦鯉早已無影無蹤,好像從未在這個房子裡存在過。

“你多少年沒回清河鎮了?”兩人站在清河老橋上。葉舒看著濁流滾滾的清河,餘光卻一直停在何須言臉上。此時雨水暫停,河水卻越來越高。

“九龍峽炸了以後,不是說不會漲水了嗎”

“當時的報道都是我寫的,說九龍峽炸開以後,濟堂江的洪水會從三年一遇變成百年一遇。”何須言話還沒說完,看著洶湧的河水,已經笑了起來,慢慢地,流出了淚,“但是,去年地震,上游多了幾個堰塞湖,估計又在放水了。這是清河鎮的宿命。”

“現在,你還愛向山嗎?”葉舒問她。

“那你愛他嗎?”何須言看著她。

“我不知道你說的愛和我說的是不是一回事情。我的每一個男人,我都愛過,也都恨過。不管是一夜,還是一年。但我會愛一輩子的,只是我自己。”葉舒說。

“那你為什麼要幫他?”何須言追問。

“你又為什麼答應我幫他?”葉舒反問。

她們誰都沒被誰感動,卻又暗中較著勁。何須言從接到葉舒的電話那刻起,就知道,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這麼多年,她一直就知道,自己和濟堂縣的過節還沒有結束,與向山的恩怨沒有結束,他們註定彼此傷害,彼此報復,以此相互依靠,生生不息。只是沒料到,是通過葉舒。

終於可以解脫了,何須言想。她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

“當年你為什麼要離開?”葉舒追上她,“你爸到底做了什麼?”

何須言停下,扭頭,逼近她,嘴角抖動了半晌,卻欲言又止,再次離開。但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好像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突然意識到,在這個已經對她無限陌生的清河鎮,眼前這個女人,才是她唯一可以對話的人。

“我們再回一趟飯店吧,”她盯著葉舒,眼睛突然犀利如最訓練有素的魚鷹,“我們去還原現場,敢嗎?”

葉舒驚詫:”為什麼?“

何須言說:“我已經在律師那裡看到了卷宗。我覺得有點問題。”

兩個人在已經完全黑掉的極樂飯店裡,點著蠟燭,一寸一寸地還原、模擬那一天。

那天,是葉舒心情最複雜的一次,向山給她打電話,卻是給她介紹生意。他要她再次來到極樂飯店,搞定一個重要的客人,那個客人就是老孟。事後,她會拿到20萬。

向山說:這筆生意完了,你就洗手不幹了,可以嗎?

葉舒在電話裡沉默許久後,說:然後呢?

向山說:然後,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選擇自由,總得夠本。

葉舒再次沉默:這麼多錢,是有什麼祕密需要我保守吧?

向山說:你來了就知道。

他到底要葉舒做什麼呢?何須言回想著卷宗,構建出兩個多月前發生的那件事情。

那天,老孟本來要約的是向東。老孟退休兩年了,要來清河鎮的機會不多,但是,沒想到就在兩天前,向東被緊急送往醫院了。向東的糖尿病已經發展兩年,併發症開始迅猛襲來,常常心絞痛。向山猶豫了幾天,最終決定把他送往成都做血管支架手術。向東對向山交代,老孟輕易不會找他,這次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談,無論談什麼,都要謹慎。他的臉上愈發凝重,彷彿並不因為心絞痛。

極樂飯店即將走到末路,在下游畢靈鑿江遺址的驅動下,整個濟堂縣順著濟堂江規劃了一條旅遊帶,把天主教堂和上游的西河清河都囊括了進來,這兩江捧珠的清河鎮即將被包裝成生態度假聖地,極樂飯店的地塊正好在中間位置,即將被收購下來。

老孟按計劃到了極樂飯店,見到的卻是向山,他有點生氣。老孟退休了,想要移民,認為自己這麼多年一手扶植著極樂飯店成長壯大,成為濟堂縣的傳說,那麼,向東理應支持他。然而向山告訴他,極樂飯店要拆遷了,他們的土石方工程也沒有賺到錢。

兩人從吵架到動手,後來,向山拿出當年老孟給向東的那把槍,對準老孟扣動了扳機。

事情真的就這麼簡單嗎?老孟會提出如此簡單粗暴的要求?何須言對那份漏洞百出的筆錄表示非常懷疑。

“向山就提供了這麼些供詞?不太可能。第一,如果老孟的要求真的這麼簡單,向山為什麼要找我過來?再說,現場根本沒有搏鬥的痕跡。”葉舒說。她看著黑暗中的何須言,蠟燭的火光在她臉上跳動,讓她的沉默十分詭異。

何須言沉思著,打開窗戶,抬眼望去,心如刀絞,對面能看到的房子,曾經是她家的餐館,那是阿苗曾經做魚的地方。何故和阿苗離婚之後,就轉讓給了別人。曾經,何故也是站在這裡,和阿苗眉來眼去的吧?

“你去看你父親了嗎?”葉舒問。

“你別管。”何須言說。她繼續往那邊看,突然,看見那家早已關閉的餐館的窗戶中,閃過一個人影。何須言心裡一緊。

兩人離開了極樂飯店。何須言心事重重,和葉舒簡單招呼以後,她往家裡走去。

雨開始大了起來。何須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她突然衝進雨中,追到那個正在往車裡鑽的人。她盯著他很久了,從剛才在窗戶裡發現他開始。

“你給我站住!”她喊道,“爸!”

何故在車裡,垂下頭。

車停在濟堂江邊的一個觀景臺,那是畢靈遺址原址保護之後修建起來的,目的是為了讓過路客感受到千年前劈山鑿江的英雄氣勢。

何須言坐在後座,看著滾滾江水,一言不發。

“你回來了都不想見爸爸?”何故把最後一個菸頭扔進江中,深深嘆氣。

“你跟蹤我兩天,不只是為了見我一面吧?”何須言說。

“你就這麼恨爸爸?”何故艱難地轉過頭,從後視鏡裡看她,實在太不真實,“我本來想把你也送出國,像你哥一樣,但這麼幾年,你都躲著不見我。我難道對不起你嗎?”

“對不起我?呵,“何須言苦笑,”要是對不起我也就好了。這麼多年,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也就算了,你還要我怎樣?”她聲音加大,“現在是向山要死了,你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死?”

何故深深地嘆氣:“你知道當年蹲五七幹校,給我最大的啟示是什麼嗎?”

“絕對不能說真話?”

“不,是在這片土地的每個時代,普天之下,莫非罪人。”

當年炸開九龍峽的那一天,她拼了命從極樂飯店跑出來,連夜趕到了父親的學校。她懷揣著巨大的衝動,要告訴這個濟堂縣最瞭解濟堂江和畢靈的人,白天大家在九龍峽發現了什麼。當向東陰沉著臉驅趕她,向山也收繳了她的電話,並且試圖讓她保密時,她就知道,此時,能夠拯救那些殘存古蹟的人,只能是何故。

然而,她卻撞見了她這一生最絕望的畫面。

她看見父親宿舍裡亮著燈,兩輛汽車停在他門口,四個年輕人警惕地看著她。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加緊衝進去,看見了父親桌子上一包一包的白色晶體。何故正端著電子秤在稱。那就是被叫做甲基苯丙胺的東西,時髦的說法是冰毒。

原來向山說的都是真的。她一陣苦笑,此刻,她恨透了濟堂縣。她尖叫著,一把抓過桌子上的小袋子,全部撕得粉碎,倒進地上的水桶裡。

何故緊緊地抓住她,把她扔進車裡,一路飛快地疾馳在山道上,要她立刻回清河鎮。

她一路痛哭,破口大罵,踢打著車門。這他媽都是什麼事,自己一天被人塞進車裡,強行驅趕兩次。她發瘋一般去抓方向盤,好像忘了兩邊都是山。

車在山道上如醉酒一般蛇形,燈舌劃破寂夜。

在扭打和抓搶中,突然,何故大叫一聲:“有人!”車輪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剎住,但是何須言感到一個什麼東西重重地撞到了車上。

何須言安靜了。兩人走下車,手腳發軟,血液凝固。他們看見一個少年拿著口袋,像只被放了血的雞一樣躺在地上,嘴角全是血。

何須言笑了,先大笑,然後大哭。

兩分鐘後,何須言陷入了可怕的平靜。她告訴了何故白天在九龍峽發生的事。

”也就是說,他們今晚一定會偷偷第二炸!“何故說。

她看著他,眼如死灰,重重地點了頭。

何故把少年的屍體放進後備箱,偷偷開到了九龍峽爆炸現場,在滿月的輝映下,他看見那群人也在月光輝映下安放好了炸藥。他等他們走出500米後,迅速把少年的軀體放在了炸藥不遠的位置。他看了看少年的口袋,一聞,裡面全是那家小作坊的木耳的味道。這個少年原本是趁夜去偷點木耳,希望能夠換錢。

他突然想起這少年是誰了!他放下那瘦弱的軀體,邊跑邊哭,突然發現,自己都想不起他姐姐的名字,只知道她去了極樂飯店,改名小嬌。

他跑出不遠,背後的江中發出沉悶的響聲。

第二天,何須言靜靜地離開了,去了北方。她發誓,今生今世都不再回濟堂縣,再不回清河鎮。

可是,她這次還是回來了。一切都沒有解決,祕密和痛苦都一直在大地上生長。她和向山的愛恨別離相互殘殺一直就沒有結束過。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出庭作證嗎?”何故看著滾滾的濟堂江,今年的水好像比往年高了些,在夜裡發出嘩嘩的嚶嚀。

“難道你不覺得愧疚嗎?”何須言怒吼。

“這麼多年,你還是太天真。”何故仰望天空,一點星光也沒有,雨滴不歇,他眼眶溼潤,“但是,的確是該結束了。”

“我觀察了兩個窗口的位置,從你站的地方,正好可以對望到包廂。”何須言熱淚滾燙,聲音卻冰冷,“而且,現場也沒有搏鬥的痕跡。”

何故的後腦勺一動不動。

“爸,老孟是你殺的吧?”她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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