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護工老張

農民 婚姻 社會 愚伯的自留地 2017-03-27

文:董凌燕

老張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心裡很不是滋味。他今年五十八歲,但城裡人都說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很多。頭髮花白乾枯,黑臉,皺紋交錯,有點駝背,雖然做護工是室內工作,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但還是給人一種滿身風霜的感覺,這是過去近五十年做農活留下的痕跡。他無法改變過去。他服侍著城裡人的身體,拿著城裡人發的工資,但他卻始終是遊離於城市之外的。

醫院護工老張

做護工七年了,沒有白天和黑夜,沒有上班和下班,除了過年那幾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他都是在病房陪著病人度過的。病人的吃喝拉撒,無一不要操心擔責。病情輕的病人還好,如果碰到病情重的病人,勞動量不亞於割麥子,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每半小時翻一次身,隨時拍背,每天擦身,擦屁股洗屁股,大便不暢的要用手摳,尿袋的小便要及時倒掉。這些活又髒又累又責任重大,不及時翻身導致褥瘡會被護士罵,餵飯導致窒息更是不得了的事。

不過,乾的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老張已經習慣了見縫插針的睡覺,不管白天晚上,只要有時間就打個盹。做護工的大都是老張這個年紀的人,因為這個活太磨人且名聲不好聽,年輕人要面子,老年人受不了這個苦,只有五十歲左右的人,沒技術沒學歷,有的只是力氣和耐心。

在廠裡打工每月只能賺個兩千多塊錢,除去吃住,一年下來剩不下幾個錢。做護工是論天算錢的,輕病人一天140元左右,重病人一天160元左右,而且從不會拖欠工資,另外,因為吃住都在病房,也就省下了住宿錢。他們七八個人租一間房子,大家均攤房租,放些換洗衣服,工作空檔期去那裡休息休息。老張對自己的工作還是滿意的,就他這個年紀的人,一年能淨剩近四萬塊錢,知足了。

醫院護工老張

老張認為自己人生的頂峰也是他人生的轉折點——養魚。養魚之前,他是農民;養魚之後,他是農民工。農民工,真是個奇怪的稱呼。政治老師告訴我們,“工人、農民、知識分子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根本力量:工人階級是國家的領導階級;農民階級是人數最多的基本依靠力量;知識分子是中國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農民工到底是農民還是工人呢?說他們是農民吧,他們離開了土地;說他們是工人吧,他們的戶籍在農村。農民工前所未有的處在了社會階層分類的夾縫裡,不上不下不尷不尬不倫不類。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如果種地能掙錢誰又願意拋家舍業背井離鄉的在外地討生活呢?

老張先是當兵,復員後回家務農,土裡刨食吃,終年累死累活還是隻能餬口。老張腦子活,看著村口閒置的池塘動開了腦筋,於是,在一個月黑之夜,老張提著兩瓶酒走進村長家。第二天,村長就在村委會的喇叭裡宣佈,池塘承包給老張養魚了,條件是老張每年上交給村裡一千塊錢。

侍弄魚塘是個技術活,何時下苗,何時餵食,魚苗的數量,捕撈的時機,都是有講究的。這難不倒老張。老張有文化,相信科學,買了相關書籍,知識就是力量,因此,老張把魚塘打理的井井有條,第一年就賺了個盆滿缽滿。

醫院護工老張

老張兩口子半夜睡不著的時候,就起來數票子,沾著魚腥氣的一沓沓鈔票,在他們夫妻眼裡就是一塊塊青磚紅瓦。給兒子蓋房是夫妻兩人的頭等大事。兒子成績不好,考大學沒指望,將來要說媳婦,沒有新房,媒人都不會上你的門。老張兩口子勤扒苦作,終於在兒子十八歲那年蓋起了樓房。這是村裡第一棟樓房,青磚紅瓦,亮堂氣派。村裡人人豔羨,嘴上說著恭維的話,心裡暗恨自己當年沒眼光,誰能想到養魚這樣發財呢?就連村長,也大吃一驚,怪不得這小子年年給我送兩瓶酒兩條煙呢,原來魚塘的利潤這樣高。

老張兩口子都是聰明人,深知村裡人內心深處的嫉妒,所以平日待人處事極其謹慎低調。人怕出名豬怕壯,這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生存智慧啊。怕什麼來什麼,那天,一大早,老張習慣性的起床之後先去魚塘溜達一圈,走到魚塘一看,老張倒吸了一口涼氣,水面上竟然漂了白花花一層死魚。老張馬上意識到,魚塘被人下毒了。老張清醒的認識到,他的魚塘幹到頭了。誰下的毒?查是查不出來的,即便查出來,大家都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冤家宜解不宜結,他又能拿那人怎麼樣呢?老張遠遠的看著自家比別人家房頂高出一截的樓房,嘆了口氣,“都是樓房惹的禍。”

魚塘退還給了村裡。老張很是苦悶了一陣子。他還不到五十歲,兒子沒成家,父母一年比一年衰老,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他是家裡的頂樑柱,他必須撐起來。琢磨了幾天,老張決定進城打工。打工雖然要受人管制,但到月頭就有錢拿,不靠天吃飯的活總是更有保障一些。老張雖然還算有一把子力氣,但到底也是奔五十的人了,而且沒技術沒學歷,城裡的錢也不是白拾的。他幹過保安、清潔工,雖然工作並不太累,但都因為工資太低被他主動辭掉了。他出門不是來享福的,他是來賺錢的。兒子眼看著要提親了,彩禮不是小數目,他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沒錢賺。有人給他出主意說在醫院裡做護工收入還不錯,就怕老張吃不了那個苦受不了那個罪。老張心想,只要有錢賺,別人能吃得了的苦我也能吃,別人能受得了的罪我也能受。

老張初做護工的時候彆扭了一段時間,自己的老爹老孃在家裡沒人照顧,自己倒去侍候別人的爹孃,擦屎洗尿,拍背捶腿,有的病人稍不如意還張嘴罵人,遇到挑剔的家屬還常常雞蛋裡挑骨頭的找茬。吃苦受累也就罷了,老張最怕的是別人的呼來喝去和歧視。在鄉下,大家都是農民,差別只是窮富;在城裡,人是有階層的,差別是城裡人和鄉下人。老張感到自己終日活在這個差別的陰影裡,這個陰影讓老張感覺很壓抑。慢慢的,老張習慣了。城裡人的外表光鮮一些,但日子和鄉下人是差不多的過法。

醫院護工老張

人與人之間的互幫互助和爾虞我詐,兄弟姐妹之間的團結友愛和扯皮爭鬥,夫妻之間的相濡以沫和互相背叛,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人的地方,無論城裡還是鄉下,都沒有淨土。想明白了這些,老張也就坦然了。各人幹各人的活,各人賺各人的錢,靠自己的雙手吃飯,誰也不是誰的天。於是,老張就這樣堅持了下來,這一干就是七年。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也是,什麼事當做責任來做就容易令人厭煩,但若當做工作來做,它就是個工作——能賺錢養家的工作。夜深人靜的時候,老張會暗問自己,“若是自己的老父老母這樣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顧,自己能象對待這些病人那樣不厭其煩嗎?”老張不敢面對自己的心。服侍親人的動力來自親情和道德,服侍別人的動力來自金錢,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很多時候,金錢的約束力比道德要大的多。孝順,是誰都會喊的口號,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女誰見了。”曹雪芹的感慨包含的是對人事透徹的見解。

空口喊“孝”不如給老人以經濟上的保障,這是老張常常琢磨的一個問題。老張不知道自己幹這一行還會幹多久。這幾年存的錢都用來給兒子娶媳婦了。雖說兒子結了婚還是自己的兒子,但兒子畢竟有自己的家庭了。他不想讓兒子夾在父母和媳婦之間為難。再說了,伸手向人要錢花的日子不好過。老張決定只要自己乾的動就繼續幹下去。

醫院護工老張

老張的目標是給自己和老伴存夠養老錢;老張的理想是睡在自家的床上,吃老伴燒的飯菜,和村裡人拉拉閒呱。祝老張早日實現自己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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