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浩 荒誕往事|故事FM

上一次在電影院見到甯浩導演的身影,是在去年夏天。《我不是藥神》,一場過場戲,他戴著條大金鍊子猛一拉開卷簾門,扭頭收了徐崢的租金,然後揚長而去。兩個鏡頭刷刷晃過,電影院裡便有人認出了這張臉,「臥槽,甯浩!」

甯浩長了一張狡黠的臉,有點「猴相」,很好認。出於某種惡趣味,他時常喜歡把這張臉放進參與創作的電影裡,演個幾秒鐘的地痞流氓。他的山西老鄉賈樟柯也有類似的癖好,偏愛客串混混、黑道大哥,乃至嫖客。

為了這次的採訪,我們在他的電影公司見到了甯浩本人。大約是累了,某些瞬間,錄音機前那張狡黠的臉竟顯得有些慈眉善目。可聽他聊起年輕時橫衝直撞的荒誕往事,你就會知道,他還是那個瘋狂的壞猴子。

故事FM ❜ 第 174 期

/講述者/甯浩/主播/@寇愛哲

/製作人/@樑珂

/聲音設計/@故事FM彭寒

/BGM List/

01. StoryFM Main Theme - 彭寒(片頭曲)

02. 老狼請吃雞 - 吾酷(瘋狂的石頭)

03. Junkyard Resident - 彭寒 / Yangfan(和尚)

04. Welcome To The Show - 彭寒(被時代拋下的人)

05. Junkyard Resident - 彭寒 / Yangfan(和尚成功了)

06. Welcome To The Show - 彭寒(荒誕消失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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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記者的採訪手記—

請配合上方音頻食用

1. 山西往事

甯浩記憶裡的太原是個綠化很少的城市,半個城區被工廠覆蓋,灰濛濛的廠房和轟隆的工業聲響構成了他少年時期對家鄉的感官印象。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太原城不大。他十幾歲,不愛讀書,有時候騎著輛自行車,就能把全城給遛完。年輕人愛折騰,又恰好趕上最適合折騰的年代,課業早早被丟到了一邊,淘碟、畫畫、搞樂隊才是正經事。

從世紀末走過來的文藝中年多半有八十年代情結,但在甯浩的記憶裡,那股狂歡式的文化熱潮從北京湧入山西已經是九十年代的事了。對一個在華北平原長大的年輕男孩來說,他所親歷的是一場從無到有的信息爆炸——單調、灰暗的北方城市突然湧入了搖滾樂、當代藝術和好萊塢電影。他的世界被打開了。

「每天都很興奮,每天都有新鮮的東西刺激到你——原來搖滾樂是這樣的啊!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好電影!這個也很好!那個也很好!——在興奮之下,你對所有的東西都是憧憬的。」

無心課業的年輕人把前途歸置到了美術課上。初中畢業,他考了個本地的藝術中專,所學的專業如今聽起來充滿年代感——按照他自己的解釋,他們學的是「畫電影海報」

學校管得鬆,文藝青年如魚得水。那四年,他住在學校,週末回家,大把大把的業餘時間被交付給了閒書、樂隊、電影和藝術展。

那是自由散漫、遊手好閒的四年,也是讓甯浩之所以成為甯浩的四年。

甯浩 荒誕往事|故事FM

2. 出家人

對了,讀中專的時候,甯浩認識了一位出家人。

那是個和尚,在他們學校的男生宿舍借住過一陣子。和尚很年輕,跟宿舍裡的男生們關係不錯。都是十幾歲的人嘛,吃個飯,四處轉轉,總能打成一片。

有時候,碰上學校的人來查房,學生們還會想辦法給和尚打個掩護。若是太平無事,和尚便窩在宿舍睡覺、看書,偶爾出去「化緣」,多半也是找些熟識的朋友。

他是甯浩認識的第一個出家人。說真的,對於「出家人」這個群體,包括你我在內的大多數人恐怕是有所誤解的。我們在概念上所知的「出家人」大多活在小說、話本和戲臺上,而當甯浩第一次在世俗世界裡結識到一個有血有肉的「出家人」時,他在那位同齡人身上觀察到了一些有趣的衝突和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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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香火》劇照

「我們小時候認識僧侶、和尚,都是在文藝作品裡頭,很少會近距離地跟他們打交道。和他熟悉起來以後,我發現他雖然很小就出家,但他其實有世俗化的一面。」

甯浩所說的「世俗化的一面」指的是,儘管和尚吃齋化緣,居無定所,在生活形態上與世俗有所區隔,但是,他在精神世界中的困擾和思索是與世俗世界相勾連的。

有一段時間,甯浩常常和和尚混在一起。聊起各自的困擾時,和尚是這麼想的:他想要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做和尚?去太原,還是去大同?去了那些地方後,他又該怎樣生存?

他甚至比學美術的甯浩搶先一步明確了人生的「奮鬥目標」——他說,他想當一個寺廟的住持。

對十幾歲的甯浩來說,從一位和尚口中聽到這樣的規劃與思考是一件很妙的事。彼時的年輕人面對未來一片混沌,你問他要去向何方,他大約只能跟隨著崔健的歌聲,指向大海的方向。

3. 離家人

山西離北京不遠。哪怕是在高速公路尚未通車的九十年代,一個太原小青年想去北京,也不是什麼難事。

在太原讀書的時候,甯浩偶爾會往北京跑跑。那時候,沒有互聯網,畫冊也很難買到,對一個美術生來說,想看藝術展,只能坐綠皮火車,哐當哐當地去北京。

甯浩 荒誕往事|故事FM

甯浩很喜歡北京。二十多年前,北京在外省青年眼中尚是一個閃著光的地方,有著獨特的、生機勃勃的城市氣質。甯浩的老北京記憶是從二環路的橋上取的景,視野中有一片片的衚衕和四合院,還有四合院上空的鴿子。

年輕人不知該去向何方,但在那個理想大於一切的年紀,他在精神世界裡的全部探索已經隱隱將自己指引向了那個有鴿子、有衚衕、有藝術展的城市。

1997 年,甯浩離開畢業分配的話劇團,帶著兩千多塊錢,從太原漂到了北京。

4. 廟與地下室

北京的一切從地下室開始,八人間,175 元 / 月。

甯浩過得很拮据,但初到北京時,他心裡有譜。他想繼續考學,繼續搞美術。

很快,命運就向他開了一個玩笑——體檢時,他被查出色弱,學美術無望。而此時,擺在眼前更迫切的是生存問題。他沒時間懊喪,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攝影,靠著美學上的童子功找到了一門生計。

接下來的幾年都是如此。他學過影視製作,做過攝影記者,還拍過大量的 MV,「每天只想著怎麼活下去,怎麼吃飯,有什麼工作就做什麼工作。」幾年後,他攢了點錢,決定暫時停下來,讀個電影學院。

甯浩讀電影學院的那幾年,太原和尚也來過北京。和尚不是來北漂的,而是來化緣的。他想籌一筆錢,在山西修一座廟,自己去當住持。

和尚在北京的時候,甯浩偶爾會約他吃飯,想和他像從前一樣,聊聊人生,聊聊佛法。每次吃飯,和尚都會像個包工頭一樣,給甯浩噼裡啪啦算賬,算自己籌到了多少錢,還差多少錢,這廟又該怎麼修。

這幅場景好像回到了太原的學生宿舍,而兩人的處境又都已經發生了微妙的錯位——同樣為金錢奔忙,和尚想要的是一座廟,那甯浩想要的是什麼呢?

很多年之後,當人們討論甯浩導演的電影風格時,常常會說,他是一個擅長拍攝小人物故事的人。甯浩卻說,他想要表現的,是落伍的人,被淘汰的人,被時代甩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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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瘋狂的石頭》劇照

回到北漂的日子,那是甯浩最迷茫、最焦慮的一個時期。他總覺得,自己在不斷地追逐著某些東西,卻仍會害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會被奔流著的浪潮無情甩下。

他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個前所未有的加速時代,而年少時所學的技術放在這個背景下,就像是一個荒謬的隱喻——在大型打印機遍地皆是的年代,一個學「畫海報」出身的人會不會是一個註定的「落伍者」?

於是他追趕著,追趕著,卻越發意識到,焦慮是一種無解的情緒。也許吧,人所謂一種不穩定態,生而焦慮。而在一個加速發展的年代,這種情緒反應只會被感知得更加清晰。

「所以我就坐那兒了。我不想幹了。我太累了。我只想去看看那些同樣趕不上,同樣坐在那兒的人。」

5. 一個殺戮為生的村子註定需要一座廟

和尚說,他的廟修好了,就在山西的一個村子裡。甯浩決定去拜訪他。

去山西前,甯浩寫了一個劇本。他很喜歡和尚身上發生的那些故事,想把它拍成一部電影。

進了村子,甯浩才發現,這裡的人都是以屠宰業為生的。村子每年會從內蒙古販運過來大批的羊,在這裡屠宰。殺一隻,賺兩塊錢。

甯浩又去了和尚的寺廟。寺廟很大,和尚得償夙願。

甯浩在廟裡住了一段時間,回到北京後,寫完了劇本。後來,他把這個劇本拍成了自己的電影長片處女作《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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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荒誕宇宙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香火》的主角是一個比甯浩後來大多數作品的主人公還要落伍的人。他是一個靠化緣、算命、甚至裝神弄鬼,籌錢修佛像的和尚。

當我們審視甯浩後來拍攝的電影作品《綠草地》,乃至幫助他一炮而紅的《瘋狂的石頭》,以及《瘋狂的賽車》《無人區》時,會發現,他想要展現的人物都可以被看作是《香火》中那位和尚的「同路人」——「他既要面對信念的問題,也要面對生存的困惑,在兩者之間不斷地尋找平衡。」

十幾年過去了,甯浩依然是焦慮的。而與此同時,他接受了焦慮的恆常性,接受了它的無解,轉而用荒謬和喜感去作為解答。

他也接受了當下現實裡那些荒誕的錯位,接受了加速發展的時代所帶來的衝突與不和諧,並試圖找到它的美學價值,用電影記錄下來。

甯浩 荒誕往事|故事FM

■ 左至右、上至下依次為:《香火》《瘋狂的石頭》《瘋狂的賽車》劇照,以及《無人區》工作照

幾年前,我從媒體上得知,科幻作家劉慈欣的短篇小說《鄉村教師》將由甯浩改編成電影。初聽到這個消息時,和很多劉慈欣的讀者一樣,我是略有不解的——《鄉村教師》並不是一篇適合被「直接」改編成電影的小說,而整個故事的氣質與甯浩在當時那個時期的創作風格之間似乎也有一些需要彌合的空間。

《鄉村教師》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窮困的山村和一支龐大的外星艦隊之間。在小說中,地球文明處於生死存亡之際,一位身患絕症的鄉村教師以十分戲劇性的方式實現了螳臂當車。

九年前,甯浩讀到了這個故事。他覺得,這裡面「藏著一些好東西」,但是,「又缺了一些東西」。於是,他拿下了這個故事,又準備了好些年。

《鄉村教師》之所以一直以來被看作是一部不太好改編的作品,其屏障在於,劉慈欣將一間小小的鄉村教室放置在了龐大的宇宙背景下,以四千字的短小文字折射出了極其宏大的世界觀。

但事實上,「宏大的世界觀」並不是甯浩被這部小說打動的部分。他所感興趣的一以貫之,是故事裡通過兩個世界相碰撞所構建起的「荒誕感」。用甯浩的話來說,這是一種「星球大戰遇上孩子王」式的荒誕感

在一個關於人類與外星文明相遇的故事中,他的創作視角並非僅僅是展現宇宙尺度的宏大,而是用荒誕的方式去展現人類世界在與異世界遭遇時,重建內部秩序的過程。

九年前甯浩看中了《鄉村教師》裡對比巨大的荒誕感,這也正與甯浩一直以來想要表述的主題不謀而合。九年後,甯浩也終於打磨出了,既屬於寧式特有的荒誕喜劇又符合大劉作品主題的《瘋狂的外星人》,納入「瘋狂系列」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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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完《鄉村教師》的八年後,甯浩把這個故事中的荒誕色彩放大到了最瘋狂的比例,拍成一部具有典型個人風格的「瘋狂喜劇」。2 月 5 日,大年初一,你將會在電影院看到這部電影——《瘋狂的外星人》

7. 壞猴子

我忘了問甯浩,那位山西村子裡的和尚後來怎麼樣了。我只記得,他的壞猴子影業的門口擺了很多佛像。這或許只是巧合。

而在佛像的面前,迎來送往的除了媒體、同行和商人,還有一批批在風中全副武裝的外賣員和快遞小哥。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個場景似乎也在映射著甯浩的觀點——這個時代值得被記錄的有趣之處,恰恰就在荒誕與錯位之間。

* 本期頭圖 |《瘋狂的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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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樑珂 運營 |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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