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美:鐘聲

美文 文播張家界 2018-12-16
王安美:鐘聲

雨後的山道更加泥濘,蜿蜒盤旋的山道上,一個孤獨的身影正急速向前趕路。他的目的地,是山路盡頭的“麻風村”。他已經跋涉了將近兩個小時,要想在天黑之前趕到,必須還要加快腳步。

趕路人叫李鼎,是“麻風村”新來的老師。

從臨城縣到“麻風村”是一趟不容易的行程,先得坐兩個小時的麵包車,到達大溝鄉的大溝村,再從大溝村走兩個小時的山路,才能抵達“麻風村”。最重要的是,這兩個小時的山路,是一條夾在山谷間的小道,山谷兩邊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參天大樹把山谷遮擋得嚴嚴實實,終年見不到陽光,野豬、山羊等野生動物經常出沒在山道上。

十來公里的山道上看不到半個人影。林中傳出怪異的聲響,讓李鼎感到害怕,他時不時停下腳步,緊張打量四周,彷彿身邊有數不清的眼睛在窺視他,只要他一不留神,隨時可能被野獸拖進林子裡分食了。

“麻風村”又名康復村,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政府在這裡集中安置了一批麻風病患者,從而更名為康復村。

李鼎揹著兩床棉絮、簡單的鍋碗瓢盆和一些書籍,還有二十斤大米和一些肉,這些食材將是他在學校生活一週的伙食。

二十來歲的李鼎身強力壯,百十斤東西對他來說本來是不算什麼事的,但是他從來沒去過康復村,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趕到學校,不踏實的心理使他覺得背上的揹包格外沉重。

康復村小學原來有一個代課老師,名叫張軍。代課教師的工資實在太低,無法養家餬口,張軍堅持了兩年,暑假剛過,就跟親戚到外省打工去了。張軍一走,學校就沒有老師了,康復村小學的學生將面臨輟學。

為解決康復村小學沒有老師的問題,教育局發出通知,動員其他學校的老師到康復村小學去。李鼎知道這個消息後,第一時間提出了申請,並且很快得到了批准。

李鼎在山道上急行,沉重的腳步變得有些零亂。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溼了,他只好把外套脫下來,隨手綁在腰間。

拐過一座大山,再拐過一座大山……前面好像有永遠拐不完的大山在等著他。天上的烏雲越來越多,眼看就要下大雨,掛在山邊暈紅的太陽,從雲層裡懶懶地伸出一束光來,斜斜地打在樹梢上,把山谷和森林的陰影投向李鼎。

一群不知名的鳥兒突然從山谷中“唰”的一聲彈出,越過李鼎的頭頂,向落山的太陽飛去。李鼎嚇得半死,一屁股跌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緊緊地拽著揹包帶。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把李鼎嚇得不輕,他驚魂未定,不停地拍著胸口,給自己打氣:“不怕……不怕,我李鼎頂天立地,還怕幾隻鳥兒不成。”

李鼎從褲兜裡掏出手機看了看,居然一點信號都沒有,已經快下午六點,他開始心慌了,如果天黑前趕不到學校,他就得夜宿大山,與飛鳥走獸相伴過夜。又拐過一座大山,前面是一段下坡路,李鼎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他尋著水聲快步前進,他甚至開始小跑起來。

又走了半個小時,李鼎終於在水聲的盡頭看到了幾間木屋,他順著水潭邊的道路向木屋奔去。木屋外用土磚砌了圍牆,上面掛滿綠藤。李鼎驚喜地發現,綠滕間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康復村小學”。李鼎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總算是趕到學校了。

李鼎小心翼翼地推開圍牆上那扇小鐵門,鐵門已經鏽得搖搖欲墜,幾乎就要從圍牆上脫落下來。李鼎穿過小鐵門,走進了校園裡,他清楚地看到,左邊校舍門口有一塊懸掛的鋼板。

說是校園,其實也就是破爛圍牆圈起來的一個空間。校舍是三間破舊的木房子,木房子應該有些年限了,房體已經有些微微的傾斜。李鼎透過破損的窗戶向屋裡巡查了一遍,其中兩間擺放著一些課桌板凳,另一間則有一個溼漉漉的火坑,坑沿上還有些未燒盡的柴禾,一架溼噠噠的鐵質三腳插在火坑裡,看來這房子應該有些日子沒人管了。

康復村小學的校舍,是以前當地護林員住的房子。附近的村民都對康復村敬而遠之,沒有人敢靠近這裡的房子,所以房子就一直閒置著。後來,為了辦學校,在教育局的溝通下,房子就變成了康復村小學的教室。

李鼎輕輕推開門,破舊的門在他身後吱吱呀呀地晃悠。長年的日晒雨淋,門的下方已經腐爛了一大截。李鼎在屋裡繞了一圈,發現這房子不但沒有電燈,甚至連個照明的東西都沒有。李鼎找到一個相對乾爽的牆角,把行李往那兒一丟,整個人就四仰八叉的倒在上面。他實在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李鼎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陣轟隆隆的雷聲和噼哩啪啦的雨聲吵醒了。

屋外雷電交加,暴雨傾盆,屋內也稀里嘩啦下著小雨。李鼎掏出手機,按下按鍵,手機屏幕就亮了,藉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李鼎看到雨水正從樓板的縫隙滴滴嗒嗒住下淌。屋頂的瓦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翻撿過,透過粗糙的木板釘成的閣樓,都可以看到劃過天空的閃電。

風颳得樹林鬼哭狼嚎一般,李鼎膽戰心驚地把手機握在手裡,不停地按亮手機屏幕,想讓手機微弱的光,驅散這令人窒息的黑暗。此時,他好想給城裡的朋友打個電話,哪怕什麼也不說,只要能感受到有人在就好。可是屏幕上除了電量顯示,吝嗇得連半格子信號的影子都沒有。這個單一的電量顯示,也只能維持四五天。學校沒有電,手機無法充電。

屋外,響雷一個接一個,閃電在漆黑的夜空撕開一道又一道口子,把康復村小學的院壩照得明晃晃的,讓人毛骨悚然,李鼎突然有想哭的衝動。又一道閃電在天空撕扯開來,一個人影從窗前晃過,李鼎一個激靈,猛地用外套把自己的頭捂住。難道這山裡有鬼怪?

大概過了五六分鐘,那“鬼怪”不但沒有離開,還在門外嘭嘭地敲起門來。李鼎壯著膽子把頭從衣服裡伸出來,提高聲音大聲喊道:“誰?誰在外面……是人是鬼……鬼!”

“裡面有人嗎?我是這裡的村民。”

李鼎一聽是人說話的聲音,終於鬆了一口氣,急忙爬起來開門。

藉著閃電,李鼎看見,門外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個子男人,披著蓑衣戴著斗篷。男人用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朝李鼎晃了一下,有些膽怯地問:“你是誰啊,怎麼會在學校裡?”

看著面前這個長得五大三粗,卻又有些膽小的中年男人,李鼎禮貌地回答:“大叔,我是這個學校新來的老師,我姓李,今天下午才過來。您是康復村的村民嗎?這麼晚了,您怎麼會來學校?”

李鼎很好奇,離康復村小學最近的是康復村,但是康復村離學校也有三四公里,而且沒有公路,走的是半山的小路,還得翻過兩座大山才行。

聽說是學校新來的老師,中年男人激動地伸出雙手,想拉住李鼎的手,手伸到一半,卻又怯怯地縮了回去。

“嗯,嗯……老師,我是康復村的村民,下大雨了,我來看看學校,這雨真大啊,學校很久沒有翻修過了,肯定漏得厲害,我不放心,來看看……”

確認了中年男人是康復村的村民,李鼎本能地退了一步,雖然他來之前查過很多資料,知道麻風病不會通過肢體接觸傳染,也瞭解到康復村後代並沒有感染麻風病,但突然有個麻風病的後代站在他面前,還是有些不自然。

中年男人好像並不在意,他朝李鼎身後看了看,像想起了什麼,突然說:“老師,你等等,我馬上回來……”話沒說完就一溜煙地跑出了學校。

李鼎不知道他神神祕祕地跑出去幹什麼,怔怔地站在屋裡等了十幾分鍾,也沒見中年男人回來。

李鼎搖頭,嘆息道:“真是個神神叨叨的人。”

李鼎躺回角落裡的行李堆上,這是屋裡唯一沒有漏雨的地方了。就在李鼎又快睡著的時候,門外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李鼎知道肯定是剛才離開的中年男人回來了,他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快十一點了。李鼎急忙爬起來開門。

當李鼎打開門,外面的情形把他嚇了一大跳,門外站著的可不止一個人,除了剛才的大個子中年男人,這回又多了兩個人,都披著蓑衣戴著斗篷,其中一個和中年男人體型差不多,另一個稍微矮小一些,他們懷裡抱著塑料薄膜和一些稻草。

中年男人衝李鼎憨厚地笑了笑,說:“老師,這房子漏得厲害,我擔心雨水淋著你,找了些東西來給你擋擋雨,你可是我們這山裡的貴人。”

“是啊,是啊。”另一個男人接著說,“以後我們山裡的娃娃就指望你了,萬一把你淋生病可不行呢。”

李鼎趕緊把三人讓進屋裡,空氣中立即瀰漫著一股煤油的味道,中年男人把油燈點亮,李鼎這才看清,矮個子男人手裡提著一盞馬燈和一個玻璃瓶子,玻璃瓶子的瓶口用一個苞谷核塞著,李鼎明白,這是村民為了他照明,給他送來的油燈和煤油。

三個人搭好樓梯,熟練地爬上閣樓,七手八腳的往樓板上鋪塑料薄膜,薄薄的木板被踩起得咯吱咯吱響,搖搖晃晃,彷彿隨時會坍塌,看得李鼎腦門子直冒汗。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鋪完塑料薄膜,三個人又手忙腳亂的給李鼎休息的角落裡鋪了厚厚的稻草。

一番折騰,大家也開始熟悉,中年男人的話也明顯多了起來,交談中李鼎得知他叫邱金山,是康復村的村長,李鼎親切地叫他邱大叔。

邱金山小心地把燈交到李鼎手裡,憨厚老實的臉上掛著歉意的笑,他說:“老師,我們都不知道你會來,今晚你先將就一下,明天我們再來把教室好好修整修整。”

此時已經十二點多了,雨已經小了不少。送走三位村民,李鼎躺在厚厚的稻草上,他發現自己躺的稻草,十分乾爽。儘管村民身上披著蓑衣,戴著斗篷,但是身上都被雨水溼了,可他們卻把這稻草保護得這麼好,心裡不由得一熱,幾乎流下淚來。

昏暗的油燈下,李鼎安靜地躺在稻草上,聽著雨滴滴落在塑料薄膜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內心久久不能平復。

清晨,一片吵鬧聲把李鼎吵醒。雨早已停了,李鼎睜開眼,幾個趴在窗臺上的小孩跳入他的眼簾,他們正嘰嘰喳喳爭論不休。李鼎想,這些一大早就圍在他窗臺上的孩子,應該就是這裡的學生了,肯定是聽邱金山大叔說學校來了新老師,所以一大早就跑來看個究竟。

李鼎一骨碌從稻草上爬起來,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孩子們被突然站起來的李鼎嚇了一跳,轟的一下,四處跑開了。

雨後的大山,有一種無法拒絕的魅力。森林裡茂密的樹木,彷彿換上了嶄新的羅裙,空氣裡盡是青草和花兒的芬芳,就連山間鳥兒的啼鳴,都格外的清脆。

李鼎抱了個洗臉盆,閉著眼睛站在學校的院壩中,彷彿是要把所有的空氣都吸進肺裡儲存起來,慢慢享受。

李鼎在井邊洗漱的時候,躲在四周的孩子迅速跑回了教室裡。

李鼎從井邊洗漱好回來,發現孩子們躲在窗戶後邊,正你推我擠地冒出頭來,這一次他們沒有再驚慌地跑開,而是從沒有玻璃的窗戶邊,露出幾隻怯生生的小眼睛,偷偷摸摸地打量他。李鼎怕嚇到他們,裝作不知道,若無其事地回了自己休息的房間。

李鼎回屋收拾好一切,村民也挑磚背瓦地到了,他們是前來修善校舍的。村民撿瓦修牆,在房上房下忙得不可開交,李鼎也帶著男同學們幫忙抱磚遞瓦,女同學則跟兩個大人一起生火煮飯。

康復村小學總共有二十二名學生,男學生十個,女學生十二個,最大的十二歲,最小的年僅八歲。最大的女學生叫邱梅,是邱金山大叔的女兒,她穿著一件鵝黃色毛衣,毛衣太大了,穿在她身上很不合身,兩隻破了的袖口被她隨意地拉攏來,在手腕上打了個結。她頭上扎著一朵紅紗巾摺疊成的大紅花,話不多,很靦腆,大人叫她幹什麼活,動作倒是很麻利。

跟在李鼎身後跑進跑出的“鼻涕蟲”叫馬良,大約八九歲,是個樂呵呵的孩子,嘴邊總是掛著兩條流不完的鼻涕,鼻涕快流到嘴裡的時候,他就用力一吸,那兩條鼻涕像兩條龍一樣,迅速捲回到“龍宮”裡去,一會兒又再流出來。他那兩隻衣袖,也不知道到底被擦了多少鼻涕,抹得黑乎乎油亮亮的,看得李鼎直皺眉頭。

一個駝背的學生趴在火坑邊,給李鼎清理火坑,幾個學生圍著他嘻嘻哈哈的搗亂,一個調皮的學生拿了根棍子,一邊敲打他凸起的“駝峰”,一邊惡作劇地問:“李麻子,痛不痛,痛不痛……”

這個被叫做李麻子的學生,本名叫李天來,十二歲,上三年級,長了一臉的雀斑,所以大家都叫他李麻子,天生的駝背使得他總是被同學們欺負,常常被大家當作戲弄玩耍的對象。

半天時間,校舍就修繕得差不多了,村民們還用磚和木板給李鼎搭了床鋪,床上鋪了厚厚的稻草和一張棕墊子,李鼎把棉絮和床單往上一鋪,倒也軟和舒適。

中午吃的飯是村民在家裡做好了背過來的。菜是現炒的,在學校的院壩裡,用石頭臨時壘了一個灶,架了一口大鐵鍋,用糟辣椒炒了一鍋大雜燴,有醃肉,有豆腐,有土豆片。灶膛裡半乾的柴禾燒得旺旺的,燒得鐵鍋裡的油吱吱作響,那香味讓飢腸轆轆的李鼎忍不住猛咽口水。

大家盛了飯菜,遠遠地找個地方坐下,大快朵頤地咀嚼著,他們不時抬起頭,偷看李鼎幾眼,又小聲地說著什麼,看上去很高興。

邱金山用毛巾包著一個洋瓷碗,盛了滿滿的一大碗飯和菜給李鼎,李鼎餓壞了,也不客氣,端著碗坐在教室門口的凳子上,呼哧呼哧地吃起來。

下午,帶著學生打掃完教室,李鼎站在講臺前,學生們一改頑皮的樣子,規規矩矩地坐在課桌前。看著二十二張充滿崇拜和期待的臉,李鼎覺得肩上的擔子異常重。

經過一下午的瞭解,李鼎基本瞭解了學生的情況,在所有學生中,十歲以下的有九個,學習二年級的課程;十至十二歲的有十三個,已經學到了三年級的課程。

學生們走完後,李鼎開始備課,在原來的學校,師資還算充足,大家有足夠的時間備課,現在自己一個人,要上兩個班的課,光熟悉教案就得花不少功夫。

李鼎在康復村小學的任教生活正式開始了。學校只有三間校舍,靠左邊圍牆的教室是二年級,中間是三年級,右邊則是李鼎的宿舍。二年級的教室外面,一根拇指大的鐵索把一塊鋼鐵牢牢地固定在橫樑上。鋼鐵大概有十五公分寬,五十公分長,中間凹進去,兩邊凸出來,鏽跡斑斑,看上去像是一截廢棄鐵軌,它便是這所學校作息時間用的鐘,每天,李鼎用一柄鐵錘與這塊鋼鐵,撞擊出美妙的鐘聲。

一個教師帶兩個班級的學生,是很辛苦的任務。李鼎把兩個年級的學生分別安排在兩個教室,上三年級課程時,就讓二年級的學生預習將要教學的課文,或者背誦已經教過的知識。上二年級課程時,又讓三年級的學生複習或者預習,如此交替著教學。下午再把兩個班的學生合到一個教室,上音樂課,美術課等,每週二週四的最後一節課安排體育課。

每天最後一節課,李鼎都會讓學生集體在教室裡做作業,遇到有不懂的知識,他再逐個輔導,做完作業才讓他們一起結伴回家。李鼎覺得,康復村的村民估計都沒什麼文化,學生回到家,也輔導不了他們的功課,還不如讓學生在學校把作業都完成了,回到家該玩的就玩,該幹活的幹活。

第二個星期,李鼎從縣城背來許多書,還有一面紅旗,李鼎告訴學生們,學校是要升國旗的。

下午,李鼎花了兩節課的時間,教學生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雖然學生們唱得很跑調,但也算是基本學會了。

在村民的幫助下,康復村小學立起了建校以來的第一根旗杆,從此,學校裡除了上下課鐘聲,只要不下雨,每天第一節課後,又多了一道升國旗的集合鐘聲:噹噹噹……二十二個學生整齊的站成三排,李鼎拉著旗繩給學生引唱:“起來,唱……”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學生們稚嫩而有力的歌聲中,鮮豔的五星紅旗緩緩地升起,莊嚴的旗幟隨風飄舞。

交替教學進行了一個月,李鼎漸漸的感覺有些力不從心,這些學生根本沒有自我約束的學習能力,每次上其中一個班的課,自習的那個班就不安分,在教室裡你追我趕打打鬧鬧。

這天,李鼎正在給三年級的學生上數學課,二年級的兩個學生趴在窗戶上看,其中一個是“鼻涕蟲”馬良,正惡作劇地衝教室裡的李天來大喊:“喂,李麻子,快出來玩哦。”李鼎朝他看過去,他一溜煙地跑了。一會兒跑又回來喊:“駝背子,駝背子,你媽喊你回家吃飯了。”李鼎快步走過去,準備訓斥他幾句,他又一溜煙地跑了。

快下課時,“鼻涕蟲”又跑回來了,在教室外面一邊跳一邊大聲吼唱:“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捉泥鰍,捉泥鰍……”

李鼎火冒三丈,提著教鞭衝出去,朝著馬良的屁股狠狠地抽了幾棍子。那幾棍子李鼎用可是用足了力氣的,把馬良打實在了。他一邊哭一邊揉著屁股往二年級的教室跑,模樣甚是滑稽好笑。

大山裡的日子很孤獨,很無聊,除了從縣城帶回來的書,幾乎沒什麼消遣了。

學生放學之後,整個學校就只剩下李鼎一個人。天黑下來後,李鼎總是習慣把火坑裡的火燒得旺旺的,那隻舊三腳架在熊熊的大火上,燒著一口破銅鍋,這就是李鼎煮飯的傢伙,銅鍋不僅少了只耳朵,甚至沒有鍋蓋。李鼎把吃飯的洋瓷碗蓋在鍋裡當鍋蓋,銅鍋比洋瓷碗大了許多,洋瓷碗在翻滾的鍋裡盪來盪去,撞擊出叮叮噹噹的響聲,燒盡的柴灰飄起來,在碗上落了薄薄的一層。

夜裡,又下起了大雨,已經修整過的校舍,不用再擔心漏雨,李鼎安穩地睡到了天亮。

快到上課的時候,李鼎看到教室後面的空地上,堆滿了學生們的斗篷和塑料薄膜做的雨衣。

上課時間到了,李鼎敲響了上課的鐘聲。

“當,噹噹……當,噹噹……”鐘聲在山谷中顯得格外清脆而悠長。

李鼎走進教室,發現三年級的李天來沒有到,他想,大概是下大雨在路上耽擱了。

直到上完第二節課,依然不見李天來的蹤影,李鼎急了。這李天來雖然學習成績差得一塌糊塗。但是,他一直都是老老實實的,從來不在課上搗亂,更沒有遲到曠課的現象,這大雨天的,可別出了什麼事啊!

李鼎挨個問了好幾個學生了,都說沒見到李天來。李鼎揹著手在教室門口焦急地轉來轉去,愁得眉頭都皺到一塊兒了。這時,上完廁所“鼻涕蟲”馬良從外面跑了進來,李鼎一轉身,兩個人撞了個滿懷。

“哎喲,馬良,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冒失,你這顧頭不顧尾的毛病,得改改。”

“李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馬良一點都不怕李鼎,嘻嘻哈哈道完歉就跑。李鼎急忙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拽回來,問道:“馬良,你知不知道李天來今天為什麼沒有來上學?”

“我不知道,我家和他家隔了一條河,我早上走的時候還叫了他,他叫我先走,他後面跟來的,不曉得為什麼沒來,怕是被大水沖走餵魚去了喲。”馬良嬉鬧著沒個正經,但他這些話可把李鼎嚇得夠嗆。

雖然同住“麻風村”,但李天來家卻住在江楓河對岸,河上沒有橋,河面雖然只有六七米寬,但是因為上游是個水庫,所以河水很深,平時李天來上學都是順著河岸往上走,再從水庫底下的小橋過河的。

李鼎不敢耽擱,他安排兩個班的學生各自在教室自習,帶上邱梅和馬良,三個人馬不停蹄地前往水庫找人。

他們一路小跑。李鼎祈禱李天來並沒有來上學,他希望李天來到水庫邊,看到漲了水不敢過河,已經安全的返回家去了。

三個人跑到水庫邊,眼前的場景讓李鼎嚇得不輕。小橋橫跨在水庫下游二十米處的河面上,河水還沒有淹到橋面,但已經快灌滿橋洞了,橋下低窪的路面已經完全淹沒了,雖然小橋地處平地,水流並不急,但渾濁的河水漫出了水庫,轟轟的往河灘上砸,擊起高高的水花,聲勢浩大,讓人不寒而慄。

一棵楊梅樹斜斜地長到了河面上,穿著藍色“的確良”衣服的李天來,拱著背騎在楊梅的樹枝杆上,全身瑟瑟發抖,像一隻受驚的駝鳥。

原來,李天來看到河水淹了路面,又不知河水深淺,不敢趟水而過。他看到楊梅樹的枝杆離橋面近,所以就想爬到楊梅樹上,再從楊梅樹的枝杆上跳到橋上。誰知道爬上去後,才發現楊梅樹是延伸到河面上的,枝杆離到橋面的距離,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水庫轟隆隆的水聲更讓他害怕。看著橋下渾濁的河水,他壓根就不敢往下跳,也不敢退回去了。

看著趴在樹枝上搖搖欲墜的李天來,李鼎也慌了神,邱梅和馬良早已嚇得目瞪口呆,

“李天來,你別動,就那樣趴著,老師來救你。”李鼎朝河面大喊,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以此帶給李天來勇氣。

一直神經緊繃的李天來,在聽到李鼎聲音的那一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便不由自主的淌了出來,尿液順著褲管流到了渾濁的河裡,就像雨滴一樣,瞬間被淹沒。

“李老師,救我啊,救救我……”

李鼎在岸邊找了根手臂粗的木棍,一邊用木棍試著前面的水,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面的河水沒過了李鼎的大腿,李鼎好不容易才過完橋。

“李天來,不要怕,來,就像這樣趴著,慢慢往後挪,老師在你身後接著你。”水聲太大,李鼎怕李天來聽不見,站在樹下對李天來大聲喊。

李鼎不敢爬上去救李天來,他怕樹杆承受不住兩個人的重量,會斷掉,如果掉了河裡,那他們兩人的命就交待在這江楓河了。

李天來抱著樹杆一點一點的往後退,李鼎的心也一點一點的放了下來。終於,李天來安全的落了地,一場驚心動魄的營救總算是平安收了場。

“鼻涕蟲”馬良彷彿有小兒多動症,上課時不是扯這個同學的小辮子,就用筆戳那個同學的胳膊,經常把別的同學弄哭,嚴重影響課堂紀律,李鼎實在是頭疼得很。

大雨過後的幾天裡,每天都是豔陽高照,李鼎決定趁著天氣好,山路好走,去馬良家做一次家訪。馬良聽說李老師要去家訪,一改平日裡調皮搗蛋的樣子,顯得十分的侷促不安。

同學們聽說李老師要去家訪,放學後大家就一起在學校的院壩裡等他。李鼎與一群學生一路說說笑笑,走到村口大家才各自分路回家。

馬良領著李鼎去了一排青磚房,三個老人正好坐在屋簷下,靠著青磚牆上晒太陽,西垂的太陽暖暖照在老人身上,畫面十分溫馨祥和。

馬良不自然地喊了聲:“爺,奶,這是我們李老師,來家訪的。”

“哦哦,政府好,政府好……”老人不安地站起來,怯怯地向李鼎問好。這時李鼎才發現,老人的兩隻手,已經斷落得幾乎只剩下一團爛肉了。這個看起來很恐怖的老人就是馬良的爺爺。馬良的也奶奶慌張,想要把正在晾晒的,只剩半個腳掌的腳藏進鞋子,卻因為過度緊張,半天都沒能把那半隻腳掌塞進鞋裡,還把傷口磨出了血水,李鼎看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馬良找了條小板凳把李鼎安置在院壩裡坐著,自己去地裡找父母去了,另一個老人見來了生人,怯生生地躲回了自己的房間。

康復村現有七八十口人,如今只有五位老人還是麻風病人,五位病人裡,其中就有馬良的爺爺奶奶。沒有麻風病人的人家都各自建了房屋,搬離了青磚房,家裡還有病患的,依舊住在政府修建的青磚安置房裡。上天的失誤讓他們患上了麻風病,面對世人的排斥和拋棄,他們只能無奈的選擇被“隔離”。他們有正常人的思想,有正常人的感情,只是在外界的排斥下,他們已經不敢奢求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了。

除了五位還患病的老人,康復村的其他人都是健康的,但卻因為有患麻風病的祖輩,他們被世人的誤解和恐懼烙上了“勿近”的印跡。一座無法逾越的鴻溝橫跨在山樑上,世人不進來,也不讓他們出去。只有政府的相關部門,會定時派人員進來給他們送藥和治療。每當外面來人的時候,馬爺爺總是卑微的不停重複著:“感謝政府,感謝政府……”

李鼎努力剋制了半天才平復了想要嘔吐的感覺,他嘗試著和馬爺爺拉家常:“馬爺爺,您老人家高壽啊?”

“老頭子我今年七十有六了,馬良他奶七十三了,都是快入土的人了。”

“馬爺爺,您的手疼不疼?”李鼎關心地問。

“不疼了,疼久了,早就麻木了。”

“那您還有其它兄弟姐妹嗎?”

李鼎的主動讓老人慢慢拉開了話匣子。

“有呢,老家還有一個老哥和一個兄弟,以前我偷偷回去看過他們,他們怕被我這病傳染了,不肯相見,也沒有來看過我。最小的小妹嫁到四川去了。唉,很多年不見他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無法相聚的親人,是馬爺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他垂下腦袋傷感起來。

“馬爺爺,您在來這兒之前,在哪裡生活呢?”

老人緩過情緒,聲音洪亮地說:“我們老家在離這兒六十公里的鎮子上,那個時候,我可不得了,文化大革命時,我可是‘三忠於’的小隊長,聲音比現在還要大,五六百人的場合,只要我一說話,那些人的聲音都得被壓下去……”說起過去,老人自豪地沉浸在曾經的輝煌裡。老人的兩隻手已經斷落看得看不清手掌的形狀了,你無法想象,眼前這個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曾經是叱吒風雲的“三忠於”小隊長。

沒多大一會兒,馬良的父母就回來了,馬良父親一邊和李鼎聊著馬良的情況,一邊催促妻子趕緊燒水殺雞,說什麼也要讓李鼎留下來吃晚飯,李鼎拗不過他的熱情,只好尷尬的留了下來。其實,李鼎是擔心如果執意要走,會傷了這一家人的自尊。

火坑裡的柴禾燒得很旺,鐵鍋裡翻滾的雞湯香氣撲鼻。一家人七口人儘量往火坑的另一邊坐,空出了一大半的地方給李鼎坐。

馬良的爺爺奶奶盡能地縮在靠牆角的地方,馬爺爺用只剩下胳膊的左手把飯碗夾在胸前,把一隻勺子用毛巾固定在右手殘留的指縫裡,熟練地吃著飯,馬良不時地往爺爺碗裡夾肉夾菜,看得出,馬良是個孝順的孩子。

“李老師,吃菜啊,鄉下沒什麼好菜,但這雞是自家養的,肉緊實得很,你多吃點。”馬良的父親不停地用一雙沒用過的筷子往李鼎碗裡夾雞肉。

“唉,唉,不用管我,你們也吃,你們也吃……”主人好客,李鼎卻很難為情,碗裡的雞肉堆得滿滿的,他卻不敢動筷子。

“來來來,喝酒喝酒……”

李鼎不停地端著酒碗敬馬良父親。雖然知道,麻風病不會通過飲食和肢體接觸傳染,但他還是心存芥蒂。肉不敢吃,但酒卻是可以喝的,酒精能殺毒嘛。

酒是馬良父親自己釀的,純糧食的,好下口,可是酒勁也大,喝到後來,暈乎乎的李鼎完全卸下了心中的防備,和馬良父親稱兄道弟,划拳吃肉打成了一片。

日子就這麼慢慢消逝,很快,一個學期結束了。經教育局研究,局裡對康復村小學只有一個教師教學困難,也出於對學生上學途中的安全考慮,和大溝鄉中心小學溝通後,決定撤銷康復村小學,將學校的二十二個學生,轉到大溝鄉中心小學上學。康復村的學生,週一到週五在大溝鄉小學住校學習,週五放學再由家長接走,李鼎則調到別的學校任教。

新學期剛開始,李鼎正在新學校給學生報名,突然接到了教育局辦公室火急火燎的電話:“李鼎,出事了,康復村的學生被大溝鄉的村民圍攻了,你現在立刻趕到大溝鄉去,我們在大溝鄉小學匯合。你熟悉這裡情況,參與協調解決一下。”

李鼎和教育局的人到的時候,大溝鄉中心小學,被村民裡三層外三層的,圍堵得水洩不通。康復村的二十二個學生,被推擠逼到了圍牆的角落,他們披頭散髮地蹲在地上,驚恐的哭泣著。送學生來上學的家長,被大溝鄉的村民堵在一條小溝裡,他們渾身是泥水,身上也有傷,那是大溝鄉的村民毆打的。

李鼎的腳剛踏進校門,二十二個學生轟一下全撲進了他的懷裡,把來不及站定的李鼎撲得一踉蹌,學生們哭喊著:“老師,我們怕,帶我們回家。我們一定會乖乖的聽您的話,好好學習,您別不要我們,您不要丟下我們。”

李鼎緊緊抱著懷裡的學生,淚流滿面,“好,回家,我們回家,老師帶你們回家。”

康復村小學又恢復了教學,山谷裡又響起了上課的鐘聲。

學生們也比以前更勤奮了,邱梅的學習成績最好,也是兩個班的班長兼學習委員,她每天都把同學們的作業整理得整整齊齊,交到李鼎的辦公桌上,很多時候,她還能獨立輔導低年級的同學做好功課。就連“鼻涕蟲”馬良也認真多了,課上都不搗亂了。

教育局出錢給康復村的學生定製了校服,大家都非常喜歡這套帶著標誌的衣服,每個人都十分珍惜,不再邋里邋遢,校服總是穿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

每天中午休息時候,學生們就和李鼎一起做飯。學校和康復村之間有三四公里的路程,又是山路,孩子們走起來非常吃力,來回跑很不方便。以前學生們的午飯都是自帶的,用一個罐頭瓶子,把飯和菜連湯帶水地全部裝在一起,熱天這樣捂著,還沒到中午就壞了。自從李鼎發現有些學生中午吃餿了的飯,就不讓學生們帶午飯來上學了,中午和他一起吃。家長們都老實厚道,家裡有點什麼好的都往學校送,平時學生們就輪流帶些蔬菜過來。

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家長們經濟條件又差,沒辦法提供有營養的食品,李鼎就自己掏錢,每週都買些雞鴨魚肉回來。

正當李鼎因學校正常教學而感到高興的時候,家裡卻出了一點狀況。週末的時候李鼎回到家,卻只看到父親一個人在家,詢問之下才知道母親病重,住進了縣醫院,哥哥姐姐都在醫院守著。

李鼎趕到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神志不清,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母親病重,李鼎自然得盡孝的,於是向局裡請了假,守在病床前。

週一,一群學生在學校左等右等都不見李老師,覺得老師肯定又不要他們了,趕緊跑回去告訴村長邱金山。邱金山也不知道李鼎家住哪,不知道應該去哪裡找他,只能去找認識他的人打聽。

邱金山在大溝鄉小學等了一天,才堵到經常和李鼎相識的陳蘭老師,問了陳蘭老師才知道原來李鼎沒來上課,是因為母親病重了,並非不要山裡的孩子了。

回到村裡,邱金山跟村民們說了情況,大家都知道李鼎這兩年不但一直管著孩子們的伙食,還得給孩子買學習用品,買資料,他那點工資幾乎是所剩無幾的,於是你家出五百,我家湊八百,總共湊了一萬二千八百塊錢,讓村長邱金山替大家,把這些錢送去醫院給李鼎母親治病。

邱金山把鄉親們湊的錢,小心翼翼地用麻布口袋裹好揣在懷裡,帶著邱梅和馬良去縣醫院找李鼎。

醫院裡,邱金山把捂得皺巴巴的麻布口袋塞進李鼎的手裡,慚愧地說:“李老師,這是大家的一點心意,你先收著,給老人家治病要緊。”

李鼎看著灰不溜秋的麻布口袋,說什麼都不肯收,他知道這些錢來得不容易,村民們沉甸甸的情義讓他心裡酸酸的。

邱金山急了,不由分說的把麻布口袋住李鼎懷裡一丟,紅著眼睛說:“李老師,你就收下吧,這錢就當是借給你的,以後你慢慢還就是了,只有你真心實意的對這些孩子好,有了你,這些孩子們才有希望啊。”

村民們善良讓李鼎感動,他哽咽著說:“邱大叔,大家的心意我收下了,這份恩情我會李鼎永遠記著。這些孩子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一定會教好他們,讓他們多學知識,將來不受別人欺負。”

馬良從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裡摳出一個塑料袋,小心翼翼地交給李鼎,“老師,這是我們同學們的心意,請您一定要收下,這些錢都是我們勞動所得的。”

李鼎打開塑料袋,裡面全是一毛、兩毛、五毛的紙幣,他知道這是孩子們賣老虎蕨的錢。康復村的大山裡長了許多藥材,週末的時候,孩子們就結伴到山裡去採摘,再背到鎮上的集市去賣,去鎮上來回得七八個小時,他們必須得天一亮就揣著兩個紅薯出發,賣完藥材又得急忙往回趕,餓了就啃紅薯,大街上瀰漫著饅頭的香味,他們甚至捨不得買一個來填肚子,為減輕家裡的負擔,他們要把這些零零散散的錢存起來,買雙鞋子或者過年的時候買件新衣服。李鼎捧著手裡的紙幣,熱淚盈眶。

邱梅也激動地抓著李鼎的手說:“李老師,村裡的人說,總有一天你會丟下我們的,因為你在山裡找不到老婆。老師,你別走,我一定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也回來教書,到時候我嫁給你,求求你別離開我們。”

李鼎把邱梅和馬良緊緊地抱在懷裡,泣不成聲。

李鼎的母親,彷彿是感受到了山裡人的淳樸善良,也感受他們對李鼎的依賴,更感受到了自己的兒子對這些孩子迫切的責任心,竟然奇蹟般,一天天漸漸的好了起來。

清醒的母親對李鼎說:“李鼎,我已經好了,這裡有你大哥呢,放心去吧,那些孩子需要你,媽沒讀過書,知道沒文化的苦。去吧,好好教書。”

李鼎擔心學生們的功課,眼看就要期末考試了,已經落下了好幾天的課了,得抓緊補起來。

李鼎以為母親會一天天好起來的,他打算週末再回去好好陪陪母親。李鼎把手機充足電,返回了學校。

星期三這天,天還沒亮,學校的大紫桐樹上,兩隻烏鴉就呱呱地叫得沒完沒了,吵得李鼎無法睡覺。

睡不著,李鼎就乾脆起床,剛洗漱完畢,左眼皮就開始跳個不停,他使勁揉了幾次也沒用,乾脆撕了張紙片沾了口水貼在眼皮上。紙片貼上後倒是消停了一會兒,但是沒幾分鐘又開始跳,李鼎堵氣地把紙片扯了下來。都說左眼跳災右眼跳財,還真就不信這個邪了,倒要看看能有多大個災。

下午李鼎正和一群學生在山上挖竹鼠,躺在李鼎褲兜裡的手機就叮鈴鈴地響了,自從進到這大山裡,李鼎找過無數的地方都沒有搜尋到半點信號,沒想到在這半山腰上居然能收到電話。

李鼎掏出手機一看,是哥哥打來的,一股不好的預感向他襲來:千萬不是母親出了什麼事啊!

“李鼎,你趕緊回來,媽走了,你電話一直打不通,我們正準備找人去通知你呢。”

李鼎腦袋裡嗡的一聲,頓時一片空白,他用力拄著鋤頭柄才勉強穩住身子。

李鼎的母親是個極苦命的人,幼時家庭成分不好常常被批鬥。李鼎都告訴自己:母親這一生不容易,將來自己有出息了,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可是現在,自己還沒來得及盡孝,母親就這麼走了。

李鼎回到家,母親已經停放在堂屋裡,她像睡著了一樣,此時看起來卻十分安詳。李鼎跪在母親的遺體前,悲痛欲絕,大聲哭道:“媽,兒子不孝,沒能看你最後一眼……”

母親生前最後的時光,李鼎本來是可以陪著的,但是他放心不下那二十二雙滿是期待的眼睛,所以他毅然回到了山裡,沒想到這一走,和母親卻成了永別。

母親下葬的第二天,哥哥把一小布包交到李鼎手裡,哥哥說:“李鼎,這是媽臨終前讓我轉交給你的,她老人家天天想到的都是你,媽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她知道,你放不下康復村的那些孩子,不忍心看到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所以,故意裝成病情好轉的樣子,好讓你放心回去。”

李鼎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布包裡,整齊的排放著李鼎的各種證書,中學畢業證書、中師畢業證書、教師資格證書……

李鼎的雙手顫抖著,捧在手裡小小的布包彷彿有千斤重。

看著母親視如珍寶的這些證書,李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媽呀,兒子不孝啊……”

處理完母親的後事,李鼎又回到了山裡,他清晰的記得母親最後對他說的話:“李鼎,那些孩子需要你。”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八年過去了,當初教的學生,年齡最大的現在都上高中了,邱梅是李鼎最得意的學生,他以全縣第五名的好成績考進了縣高中。“鼻涕蟲”馬良雖然還是很調皮,但已經不流鼻涕了,也在縣城裡上中學。只有駝背的李天來,可能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成績非常差,只能放棄上學,跟著村裡人出去打工了。

學校和康復村也早在五年前通了電,李鼎也早已經不用再守著一個滿是柴灰的火坑,燒著一口破銅鍋。學校建起了寬敞明亮的新教室,李鼎有了單獨的辦公室和臥室,不用再把所有的東西擁擠地歸置在一間小房子裡,他的臥室裡放著一張結實的鐵床。小食堂裡,冰箱、消毒櫃一應俱全,教育局每個月還撥發了足夠的伙食費。只是現在學生越發少了,原來是二十二個學生,現在只有十五個了,老師還是隻有他一個人。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又到了升國旗的時間,喇叭裡強勁有力的國歌取代了學生們參差不齊的唱腔,嘹亮的歌聲在山谷間迴盪,經久不息。李鼎站在十五個胸前佩帶著紅領巾的學生後面,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在風中飄揚的五星紅旗,太陽有些大,他眯起的眼角有些潮溼了。

八年了……八年來,康復村小學的一切不斷地更新變化著,這一點一滴的變化滿滿地填滿了李鼎熾熱的青春。

康復村小學不再是八年前破舊的木房子,一排磁磚貼得明晃晃的新校舍,取代了風中“搖曳”的木板教室,泥濘的土院壩也打成了平整的水泥操場,那根胳膊粗的木旗杆靜靜地躺在老教室裡,旗臺上,五星紅旗在不鏽鋼的旗杆頂,莊嚴地迎風飄揚。

學校的鐘聲,也變成了電鈴聲。

不管學校怎麼變化,在每一天電鈴聲響起時,李鼎都會掄起錘子敲響那面鋼鐵鑄的鐘,在鐘聲裡,多年來的一點一滴,都在他的腦海裡再一次重現,他心裡感到很踏實。

王安美,福泉市作家協會祕書長,黔南州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於《貴州作家》等報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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