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之光——柯文輝讀張之光畫照斷想

寫意之光——柯文輝讀張之光畫照斷想

【人物介紹】

張之光,1944年出生,陝西涇陽縣人。1959年至1976年在陝西機械廠(現西飛集團)當工人。1972年至1973年在西安美術學院進修。1976年至1980年在《延安畫刊》任編輯。1980年至今在西安美術學院中國畫系任教,曾任該系花鳥教研室主任、中國畫系主任等職,現為中國畫系退休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作品《春雷》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銅獎,並參加文化部舉辦的“百年中國畫大展”。出版有《張之光畫集》《張之光小品集》《中國逸品十家》《長安十家》等。

寫意之光——柯文輝讀張之光畫照斷想

冬心先生小像68x68cm 1997年

讀張之光畫照斷想

文/柯文輝

分明是吼秦腔,辛棄疾、陳亮、陸游那樣豪放的性格,為什麼作品裡卻有“曉風殘月”的柳永、“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的姜白石,“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細雨淡如愁”——秦觀般的背景, 被秦漢明月照射下拖得很長很輕很清呢?

寫意之光——柯文輝讀張之光畫照斷想

揚州八怪 黃慎 31.5x40cm

我知道,他並不迷戀吳文英、張炎的格局,渴望由秀潤而積健為剛,走向用黃子久的線條去寫倪雲林結構的浙江大師,擁抱清雄高潔的格調。江南風,八怪餘韻,小橋流水,一萼小梅,幾點櫻桃,疏籬小院,都是磨刀石。磨的是劍,又是心中的筆。借坡騎驢,把坡當目的是誤會。

我想替他的筆下的李方膺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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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八怪 金農 31.5x40cm

晴江翁從合肥知縣卸任,繼韋應物、歐陽修、辛稼軒任滁州市長。他先到琅琊山醉翁亭去拜歐陽永叔手植的綠梅,再上任所。行李只有一箱古書,兩罈子百姓贈與的鹹菜,何等風流!他在辭世前說:“吾死不足惜,吾惜吾乎!”之光多想練出一雙李公的大手!

他解讀了揚州諸彥,於是怪而不怪,傳其遺風,馨香百代!

寫意之光——柯文輝讀張之光畫照斷想

揚州八怪 李方膺 31.5x40cm

他關注過現代藝術, 不斷用東方線條(含金量極高的心靈密碼),去牽大洋牛的鼻子。

他畫中有微弱的裝飾成分,靈感只能源於陳老蓮、丁雲鵬等徽派大師們的傑作。他買得此類郵票,爾後去克里姆特、高更、米羅、莫迪裡阿尼、康定斯基那兒去蓋個郵戳就向時代寄去,可信封信瓤子寫的都是他的感受,抒發東方人的情感。不管構成、橫直斜線穿插關係、積累式、照映式、交替式蒙太奇玩得多溜活,只是形式,不能證明戶口在巴黎。何況吃過麵包喝過牛奶的遠洋歸客要領風騷,李逵楊威,李鬼謝幕還要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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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八怪 李鱓 31.5x40cm

之光的人物、風景、花卉,均有新意。與以小聰明代替真誠,玩弄形式缺少內美的“革新家”不可同日而語。跟那些賣高價出風頭吹牛皮,作品無文化內核,靠雜技化嚇唬人的畫家大異其趣。

流行的,走紅的,並不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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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八怪 羅聘 31.5x40cm

大師名氣總比不上四流歌星,三流演員。這是大眾審美趣味被扭曲的短暫現象。做不上吃香的喝辣的畫家,享受生命寂寞的智慧,是之光一類人物另一種方式的成功,值得祝賀!

在美國,福克納、索爾·貝婁的小說,惠特曼的詩歌,愛默生的散文,奧尼爾、阿瑟密勒的戲劇,都不及好萊塢影星出名,卻代表了真正的文明。

不是拿之光同世界級大師打等號。他是求索途中的藝術家, 也還年輕,不甘重複古今中外名流,也怕重複自己,對藝術的使命感與忠貞,值得我們認真學習。過於功利,太強調收穫,成不了重量級的耕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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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八怪 汪士慎 31.5x40cm

有人問我:“魯迅的歷史小說寫的都是先秦。郭沫若的戲劇題材,先秦佔四部。你的小說只寫過司馬遷,劇本只有一部六個男人的戲劇寫到戰國,為什麼?”

坦率回答:“不是不想上高山,是腿勁差,上不去。對先秦學術缺少研究是當今文藝家的通病。題材寫什麼時代遠遠不及怎麼寫得好重要。不想離題過遠。你提這條是想問之光和我是否同病相知?”

發問者頻頻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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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八怪 鄭板橋 31.5x40cm

之光來日方長,由清到明只是昨天的起點。他何嘗不豔羨盛唐的壯觀,魏晉名士的與天地精神往來,努力擺脫外部和內在的枷鎖,逸懷高曠,如霽月光風!他何嘗不想表現重諾言、 講大義、 勇於殺身成仁的春秋戰國優秀人物的奇情壯採!

請相信他是有長勁的行者。結論要時間、歷史、他本人的突圍能力去做。善良願望的祝幅,不如多多理解當代藝術家,同挑重擔,攜手疾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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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八怪 高翔 31.5x40cm

來客再問:“之光的長處與不足是什麼?”

答曰:“皆是經營與巧思。他求美心切,經驗豐富,非常聰明,勤勉,提攜後進。他嚮往弄巧成拙。懂得巧容易流於尖、脆、薄、纖、靡、弱、露、淺,遠離渾厚博大汪涵。時時自警:告別巧思,天籟迴流于思維。機心死,巨匠生。”

二十年來的腳印證明:他有可能大器晚成。從設計達於自然,簫散程度歷年均有所提升,正是希望扣擊他心摩的信號。

他要做到自然高妙,得妙絕不自知。

其巧可及,其拙不可及。

坐崑崙而彈江河,群星閃爍,銀漢回聲,其樂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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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煙雨任平生 45x45cm 2003年

《雨打梨花深閉門》境界近於詞。

本不虯勁的梨花張翼欲飛,俠女誦佛經,高士步荒原。讀來“久之忽覺身上寒”(吳嘉紀泳菊名句)。天地及瓦上白痕酥透,畫出料峭春寒,餘味搖深。

詩人危坐,有所思憶,更有所待。知音乎?諍友平?稚子乎?幼女乎?嬌妻乎?空間浩茫。

梨花擬人化,潔白無瑕,玉骨冰肌,水佩風裳,心不染塵者。讓畫家賦予梅菊品質。

以實寫空空更靈,題詞人得易安神。《離騷》三誦君猶遠,急煞梨花守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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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語依依43x65cm 2009年

《秦嶺道中》有詩魂。原跋:“戊辰秋日,攜友人遊察嶺之澇峪,是時也,積雨小住,秋風瑟瑟,陰雲如磐,萬生調零。予見道旁此景感慨良多,歸寫斯圖,併為小記。”地球上每小時減少一種動物,國土沙化已接近百分之四十,環境保護,誰不縈懷?正是:

嶺頭何處有人家?兩點腥紅寂寞花。古道盤空風又起,女蝸不見見孤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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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漁樵語 43x65cm 2009年

《幽韻》斜放一條几,邊有兩木凳,上有香一爐。盤成雪團般睡貓一隻。香的曲線,几凳直線,斜行幾面,雖顏色一樣但不單調,穿插得趣。線很粗壯,故能藏巧。動靜相生相映,把乏味的靜物不失本性地做了藝術處理。膽大心細,不露聲色,匠心內隱,開闔自如。

《有鶴來儀》,大塊紅黑,托出仙鶴聲聞於天得氣度,修沽亦素雅。三鶴:一靜、一將飛、一起飛。多位統一,呼應有序。

鴨子均衡排成橢圓,有圖案味而不僵,密集荷花亦同此例,透光合理。直頸白鵝錯綜列陣,似重複而變化甚多,破刻板亦見沉著。所有這些,包括花卉的露水淋漓,豔中見淡,愈見活脫。不呆、不滯、不窒,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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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仗聽濤聲 45x45cm 2003年

有些靜物吸取了水彩、油畫構圖,運線鬆秀,花葉具夢幻氣息,留白多,極誠實地告訴觀眾:這是繪畫,色彩是語言符號,不是照片。而這一點往往被很多人遺忘。拿照片作為尺度去要求繪畫,也是司空見慣,反映審美尚欠普及。

“這像什麼?”像,不是唯一標準。照相發明百多年不能取代繪畫,正說明繪事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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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先生小影 68x68cm 2003年

如何看待之光先生的人物畫呢?

他苦尋理、情、趣三位一體。

理更體現膽識,不悖常情容易,找到合理的意外(似無理而理由充足)難。

唯見人未見,才可寫人所未寫。

他畫古人,比當代畫家多些古味。筆墨有不及王子武處而造境力或過之;靈厚有不及李少文之處,其他的決不多讓。神似古人,因為愛之切而察之微,仙氣人間煙火氣並存,清洌和功名觀念同體。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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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傍馬頭生75x55cm 2009年

鹽糖味不同,豈是盤中雪?畫出味外味,大幹千萬別。

仙鶴寫其聲,愈聽愈覺真。九皋思抱月,何處有凡心?

左右一枝竹,暢觀乃見林。雪山溢冷氣,細悟自分明。

畫上無煙雨,心頭煙雨來。若無墨半點,天地豁然開。

白雲回望合,一峰藏數山。翠嵐沁肺腑,師心筆墨酣。

鋤月種梅花,鐵枝發兩杈。冰天存一萼,不傍縉坤家。

我慕雪原鶴,只隨古衲行。袖間雲四溢,天宇寄微塵。

學人,藝術家,只有比同輩人多走半步,便見高明。我不敢說他已上高峰,但他正在險路上攀登著,腳力穩健,時時攬鏡自照,能找到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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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巖奕對圖 68x68cm 2002年

今日之他,已非曩昔之他。

他的學生鮑國增告知我一則軼事,可為左證:

有人當面稱讚《雨打梨花深閉門》。

他面著愧怍說 :“那是雕蟲舊作,若在當下決不會發表。梨花矯健騰舞,比較外在、張揚,有失含蓄。表面效果很突出。這種自我表現的狂態,與風雨閉門晴也閉門的高士性情相反,以造作、燥氣傷害了作為畫魂的門後主人。物質之門雖閉,而求態之門沒有閉上啊!無為方可無不為,一心去為,小了。”

這種由衷的自我批評,顯露了質變的傾悟。這是多數名家達不到的佳境。也許,苛刻了一點,當今畫壇共鳴者鳳毛麟角。之光讓我欽佩!

自然,不只是宇宙山川,小至芥子的客體,皆為哲學語言。萬事萬物在杜絕外來干擾後本真的情態,與一切人為矯揉製作絕緣。道法自然,兼有物質、精神雙重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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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柳送別68x45cm 1990年

行上揣摩十年不過關,不該選造型藝術為職業。

最後衝刺階段,靠多面修養,何止是畫!

經營容易發現。一朝嗜之成癖,視之為自然,陷入不自覺的堅持,便難匡正。之光不停地告誡後學,警惕掉入泥淖,用心良苦!

向隸篆書吮吸金石氣,上溯宋元,以元人樂感豐盈的線條去寫宋人的結構,當代候選者不過三五人。之光渴望的飽潤堅實,與這條大路完全一致。

謝稚柳先生晚年對明末以來的大寫意造成的偏頗有所覺察,指出:“寫意”二字誤人不淺。鄭板橋亦有類似說法。此處指不成功的空泛荒率之作,非批評寫意本身,請莫誤解。寫意永遠是東方藝術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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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夜遊圖45x45cm 2003年

一位意大利畫家訪問北京,對一位動畫編導說 :“在藝術上你們比我們高明,為什麼拋開高級遺產,學習我們下游的東西呢?我讀你們的哲學與很難懂的古詩詞,理解很淺,感到當徒孫都不合格啊!我虔誠地下拜了!”我們不能為幾句好聽的話而遷居夜郎國,自省一番,確有必要。知洋不崇洋,之光的心態可取!

畫掛在牆上三年五載,常看常新,如一座小礦,開採不枯竭,畫家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光亦然。

寫意之光——柯文輝讀張之光畫照斷想

春在枝頭已十分43x65cm 2009年

未見過之光先生原作,讀照片發言,可能文不對題,掛一漏百,謹向讀者們道歉!我已從中感受到活生生的他,律己慎獨,誨人不倦,熱情多於冷雋。

熟悉熱鬧背後的空虛,炒作家本質的無聊,對話者難逢而選擇孤獨,對孤獨想擺脫又戀戀不捨的矛盾,不甘迎合潮流,又無法躲開。有神契古賢的摯情,語言上不能掃除隔膜。厭惡假醜惡,時而又無心地用想象的美掩飾了它。我視之光為契友、知己、坦率的弟兄,把人高高放於藝術之上去信賴,企盼讀者甩開我的文字,與他一起探討昇華,直通靈府,永無知識與無知的障礙,共享浮生。

2006年2月24日至3月2日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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