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邦最高法院的巔峰對決背後:美國未來政治向何處去

美國 愛德華·圖賓 政治 奧巴馬 澎湃新聞 2017-04-26
聯邦最高法院的巔峰對決背後:美國未來政治向何處去

[美]傑弗裡·圖賓 著,葛峰 譯,上海三聯書店,2017年3月。

古希臘的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社會總是在永恆的變化之中。美國建國時的人口不過三百萬,疆域侷限於東海岸十三州;而今天的美國擁有三億人口,疆域橫跨兩洋。通用電氣,波音,陶氏化學,輝瑞,蘋果,迪斯尼,IBM,Google等眾多巨型跨國企業仍在各自的領域執牛耳;從白雪皚皚的新英格蘭到浩瀚的太平洋之濱,哈佛,麻省理工,斯坦福和加州理工等科研重鎮仍然引領全球科研的前沿;從阿巴拉契亞山脈到洛基山脈之間數千英里的密西西比河沖積平原,西部拓荒者在幾代人之間就把這塊天賜的土地建成了世界性的糧倉。

在奔騰向前的歷史長河裡,總會有幾塊沙洲,幾處河灣,幾條峽谷,人們會說,在這之後這條河再也不同。在美國的歷史裡,2000年布什訴戈爾就似乎是這樣一個轉折點,在這之前也有若干次結果很接近的總統選舉,但是似乎沒有哪次總統選舉能像2000年這次掀起雙方如此激動的情緒,能導致兩黨如此深度的總動員,整個對抗一直延續到聯邦最高法院才結束,美國國父設計的這套憲法架構幾乎是被窮盡到最後一件武器才解決了這個危機,而這場風波留下的傷痕如此之深,其影響一直波及到今天。

聯邦最高法院的巔峰對決背後:美國未來政治向何處去

前幾天CNN有一個專題回顧15年前的這場戰鬥,民主黨人的總結是:“我們帶著大刀參加槍戰”。這句話一語道破了共和黨笑到最後的原因,整個共和黨的團隊從一開始比民主黨團隊更加抱著必勝的信心,狹路相逢勇者勝。共和黨團隊的領導者貝克從一開始就比他的對手克里斯托弗更具有清晰的戰略和遠見,他在遭遇戰之初就看出共和黨的制勝策略是把這個事情拉出佛羅里達州,在聯邦最高法院解決戰鬥。

《法庭上的巔峰對決》是知名作家圖賓的又一力作,他在這本書中揭示了一個重要的事實:民主黨在最高法院的失敗並不只是戰術性的,其中包含了很多長期和戰略性的因素:特別是重要骨幹的梯隊培養上的差距。在六七十年代的法學界,保守派被自由派長期壓制。八十年代初隨著里根革命保守主義大潮捲土重來,在最高法院裡倫奎斯特和斯卡里亞長期致力於反轉自由派在六七十年代創立的判例法。在各個法學院裡的保守主義教授們也組織起了“聯邦黨人協會”,開始海選,培養年輕一代保守派的法學人才,並把其中出類拔萃者向白宮,國會和聯邦檢察官崗位上輸送。羅伯茨首席大法官(John G. Roberts Jr.)和阿利托大法官(Samuel Alito)都是八十年代通過這套“選拔制度”被從哈佛和耶魯法學院輸送到法官助理,白宮和司法部這些關鍵崗位上。而克魯斯參議員(Ted Cruz)和超級訴訟律師克萊門特(Paul Clement)則是九十年代那代人中的傑出代表。

正因為長期和持之以恆的團隊建設,共和黨才能在佛羅里達州這個關鍵的戰場上,在關鍵時刻積聚了大批曾擔任聯邦最高法院法官助理的法律精英。初出茅廬的克魯斯結束了在首席大法官倫奎斯特辦公室的法官助理不久,就擔任了訴訟團隊的二傳手重任,在他的協調下,他的“大師兄”羅伯茨等人云集佛羅里達匯聚在貝克的大旗下,他們正確地判斷了最高法院殿堂裡的前老闆的想法,剩下就是等待主將奧爾森(Ted Olson)帶領他們發起衝鋒了。

與之相反的是,民主黨方面的團隊建設就差得多了。因為卡特沒有機會任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在1969年到1993年之間長達二十四年的時間裡,共和黨的總統壟斷了最高法院法官的任命。雖然有共和黨總統任免的大法官漸漸傾向於自由派的情況,但是總體而言保守派在九十年代以來維持了穩定的五票多數。結果就是保守派陣營裡的法官助理人數要多得多,也更有組織。

聯邦最高法院的巔峰對決背後:美國未來政治向何處去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雖然在約翰遜總統和克林頓總統之間沒有一個民主黨任命的大法官,最高法院始終沒有大幅傾向於保守派。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很多共和黨總統任命的大法官漸漸地傾向於自由派,如已退休的斯蒂文斯大法官(John Paul Stevens,福特總統提名)和蘇特大法官(David Souter,老布什總統提名),還有聯邦第七上訴法院的波斯納法官(Richard Posner),雖然他們都是共和黨總統提名,但如今幾乎沒人還認為他們屬於保守派。有意思的是他們一直堅持自己的政治立場沒有變化,變化的是共和黨,本書的作者圖賓在多個場合強調過最近二三十年的政治大趨勢:共和黨溫和派的消失。因為大法官們是總統提名,參議院確認,共和黨溫和派參議員消失對最高法院的意識形態轉變有著最直接的影響。在保守派和自由派尖銳對立的政治大氣候下,伴隨的現象就是溫和派大法官在最高法院裡越來越稀少,在奧康納大法官退休之後,肯尼迪大法官成為唯一的溫和派和所謂的“搖擺票”,從布什訴戈爾到聯合公民案,一個接一個5:4按意識形態劃線的判決讓人越來越質疑最高法院的政治中立性。

但是在我看來,身為自由派的圖賓可能對保守派陣營的極端化洞若觀火,但是他自身陣營何嘗沒有極端化?奧巴馬的政策就比克林頓的政策左得多。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在過去二三十年裡,兩黨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

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可能有好幾個因素都或多或少地起了作用:比如說前蘇聯的解體讓兩黨團結一致的外在壓力消失了;比如說美國社會的貧富分化日趨嚴重。但是我覺得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是媒體的變化,特別是如面書和維特這樣的社交網絡的崛起。美國有一個社會學家用略帶誇張的語氣描述了這個社會現象:“每個鎮子都有一個瘋子(極端保守主義者或者極端自由主義者),過去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互聯網的出現讓這些人不但找到了彼此還串聯起來,結果就是在兩黨內的極端的聲音越來越大。”

美國的政治策略設計師就注意到,雖然共和黨相信全球暖化的黨員超過半數,仍然沒有一個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敢公開說“全球暖化是真的”,原因不外乎是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初選第一站衣阿華州黨團會議的參加者中鐵桿保守派佔多數。其實民主黨的衣阿華黨團選舉也差不多,因為黨團選舉這種不同於普選的形式,一般抽出時間開車去很遠的地方參加黨團會議肯定是對政治比較熱衷的人。結果就是:兩黨中較為極端的群體綁架了整個黨的政策平臺。賓州的溫和共和黨參議員阿倫·斯佩克特(Arlen Specter)在大法官提名過程中沒有準備嚴格按黨的政策走,結果差點被轟下權力極大的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主席的寶座,嚐到苦頭之後他只好許諾嚴守共和黨立場才保住主席的職位,幾年之後他被共和黨的新銳派掃地出門。

政治固然現實,但並不意味著這場政治鬥爭裡的人都是冷酷的政治機器。恰恰相反的是,在最高法院的這場巔峰對決的兩個主角奧爾森和博伊斯(David Boies)漸漸地惺惺相惜,最後成為好友。在小布什總統提名奧爾森為政府首席律師遭遇民主黨參議員的杯葛的時候,博伊斯為其到處奔走遊說,奧爾森最終在參議院以51對47票涉險過關。在其後的四年裡,奧爾森以其職業精神贏得了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的敬重和美國法律界的普遍讚揚。

在這場最高法院的巔峰對決中,奧爾森成了美國法律界的傳奇人物,但是緊接著他就遭遇了很大的個人不幸,他的妻子芭芭拉為了在9月11日及時趕回家給他慶祝生日恰好坐在撞進世貿大廈的第一架飛機裡。在那些最黑暗的日子裡,博伊斯和朋友們給予了他支持和勇氣,在這之後的奧爾森仍然秉持一個法律人的嚴謹的職業態度,在總統和司法部長面前直言把恐怖嫌疑犯無限期地關在關塔納摩基地而不給予任何法律保護在最高法院前是註定無法過關的,而後來的發展證明了他的判斷極其準確。

2004年之後奧爾森離開了政府,回到了著名的律所Gibson, Dunn & Crutcher,出於相當偶然的機會,因為加州憲法修正案失去結婚權力的加州同性夫妻求助於奧爾森為他們在聯邦法院裡起訴加州法律侵犯了他們的聯邦憲法權力。奧爾森第一個想到的合作伙伴就是博伊斯,這對美國頂級律師的組合堪稱完美,他們把官司從地區法院打到最高法院並最終獲勝。

同樣是共和黨訴訟團隊的一個比較低調的成員則是小約翰·羅伯茨,一直隱藏在幕後的羅伯茨事後論功行賞被小布什總統提名進入華盛頓特區聯邦上訴法院,緊接著在2005年被提名為美國第十七任首席大法官。

遠比羅伯茨高調的的嫡系學弟克魯斯(同是哈佛法學院和倫奎斯特首席大法官的法官助理)則走向另外一條道路,他先是成為得克薩斯州政府的首席律師,並在2012年當選為得克薩斯的聯邦參議員。他以其毫不妥協的保守主義立場成為了共和黨的一面旗幟,在筆者撰寫此文的時候,他在共和黨2016初選民調裡排名第二,在初選第一站的衣阿華州排名第一。

未來的美國政治將會往何處去呢?在即將到來的2016年選舉和將來的歲月裡,是以克魯斯為代表的保守主義還是以奧巴馬克林頓為代表的自由主義成為美國社會的主流呢?更重要的問題,這兩派的鴻溝將會越來越大,鬥爭越來越尖銳還是能回到相對緩和的局面呢?

這些問題,也許只有如蘇格拉底所言:“只有神明方知。”但是《法庭上的巔峰對決》這本書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透視美國社會現狀的視窗,作者圖賓,作為一位知名作家和美國最高法院的圈內人,以其嫻熟的文筆給予我們讀者一個關於2000年選舉風波的全景圖。我既閱讀了英文版也閱讀了中文版,葛峰先生的翻譯給予我很深刻的印象,這本書覆蓋了從佛羅里達州地方政治上的一些小人物到華盛頓圈內的重量級大佬,涉及的方面可以說是包羅萬象,中文版準確而忠實於原著,實屬上層之作。

從某種意義上說,《法庭上的巔峰對決》揭示了這麼一個政治現實:沒有什麼是容易的。在一個疆域如此廣大,人口如此眾多,地方文化各異的國家建立相對有效率的民主和法制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從這本書裡,你可以看出精英階層對國家的掌控,但是同時,你也可以說看出無數小人物們對這場風波的影響。歷史,總是在晦暗不明的迷霧中前行,我真切地希望圖賓和葛峰先生為大家獻上的這部精品給讀者們一個廣闊的視角和一個思考的契機。

2015年12月25日於紐約長島

(本文為《法庭上的巔峰對決:布什與戈爾總統大選之爭》一書序言,澎湃新聞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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