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吾鄉,曼陀羅是個女巫一般的神祕符號,她像一個身穿修長羅裙的女子,紫色、紅色、黃色甚至黑色的拖地裙曼妙飄逸。又戴著面紗,神祕得有些妖冶,有些魅惑,在遠遠的林野裡舞裙輕輕一旋轉,一閃身就消失了。鄉野粗人擦擦眼睛,只認為是夢一樣的幻覺。即便是追上了,看看它高大碩壯的樣子,自嘲說,洋金花咧!

佛心曼陀羅


洋金花就是曼陀羅,這個來自異域的女子,總是格格不入地在我北方平原眾多野草雜花的混聲合唱裡突兀發聲,用花腔領唱高聲部。它高挑著身材,豔麗著衣裙,不枝不蔓,獨飲獨醉,自彈自唱,或者居於一隅,高擎著酒杯邀月入座,攬風入懷。

許多事物常常用它的外表迷惑你的洞察,曼陀羅首先用它的名字魅惑著文字江湖裡的看客。曼陀羅不是個單純的植物,它漂洋過海移民而來的歷史較為久遠,但依舊一身迷。是誰給它命名的呢?這麼奇特的名字背後是否也有奇異的故事?古卷說,曼陀羅是梵語的音譯,梵語者天書也,彎彎曲曲的線條,若即若離的筆畫,在國人眼裡,它更像咒符,而梵語之音呢喃空靈又酷似經文。“曼陀羅”三字似咒語,聽者尊為天籟,於是就口傳開來。

佛心曼陀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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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語是漢傳佛教的神語,據說是佛教守護神梵天所造。現代語言學研究從歷史的褶皺裡尋到了它的淵源:梵語是印歐語系的印度伊朗語族的印度雅利安語支的一種語言,是印歐語系最古老的語言之一。如此細枝末節的考證,就像在長白山挖出一棵千年人蔘一樣,旁根側須都極力保護才能窺見梵語的真相。梵語在當今的印度還有一頂虛虛的帽子,是國家法定的二十二種官方語言之一。二十二分之一,已經退守到無人區了,它實際上早已經退出了日常生活,但是“曼陀羅”卻是一塊華美無比的梵語活化石,在世界各地展覽著,替所有冷寂成石的梵語生動著活力。

但是鄉野大地上的草民並不買一個異域它邦的事物所攜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賬,他們有自己的規則,自己的語彙。狗核桃、洋金花、楓茄花、鬧羊花、醉心花,如是種種,這是山民給它賜予的名號。喊它“狗核桃”是對它的果子說的,其蒴果直立生,幼時卵狀,大小如核桃,成熟後淡黃色;有的像栗子一樣外表多盔甲,生有堅硬針刺;但也有內心妥協外呈溫馴的,它們無刺而近平滑。徒有核桃的外表,沒有核桃的眾多利好,人們便鄙視它,“狗核桃”的“狗”字,一下就將它打入塵埃。更多時候,人們憑藉它的花來辨別它的身份,也因此喊成它的乳名,大喇叭花、大蓖麻、山茄子……就像喊自己家的閨女、鄰居家的丫頭,毫不生分。當喊到“鬧羊花”時,就是人們甄別出了它貌美外表下的蛇蠍之毒。那個放羊娃漫山遍野地瘋玩回來,看到羊群在一叢漂亮的洋金花前搖搖擺擺,它們的嘴上吐著泡沫,泡沫中有洋金花葉子的綠色汁液。那叢洋金花也有傷痕,齒痕清晰的傷口正滲出自我療傷的汁。鬧羊花!鬧羊花!原來它是有毒的,於是鄉人重新擦了擦眼睛,把這個嬌豔的女子打入敵人的陣營,於是在我的家鄉,它又有了一個悲情的名字:拔棵棵。見面就拔除,直接亮劍,一株植物從此面臨毫無商量的被拔棵的命運。

佛心曼陀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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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曼陀羅的故鄉,它是聖花,佛經說,釋迦牟尼成佛之時,大地震動,諸天神齊贊,天鼓齊鳴,發出妙音,天雨曼陀羅花。在西方極樂世界的佛國,空中時常發出天樂,地上都是黃金裝飾,極芬芳美麗的花稱為曼陀羅花,不論晝夜沒有間斷地從天上落下,滿地繽紛。可見,曼陀羅與天堂有關與宗教有關。在佛經中,曼陀羅花是適意的意思,就是說,見到它的人都會感到愉悅。它包含著洞察幽明,超然覺悟,幻化無窮的精神。具有這種精神的人,就可以成為曼陀羅仙。帶著如許光環卻要泅渡異邦,從天堂跌落,在民間受如此鄙視和薄待,曼陀羅的遷徙想必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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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總是消遣,真實說明一切,曼陀羅終究是要落地的,在現實版中,有毒不算最毒,漂亮而有毒才可怕,於是品花家稱它為惡客。還是《本草綱目》慈悲,它總是一分為二地發現優點,記錄陽光和陰暗的兩面。李時珍不是第一個關注曼陀羅的人,在他的故鄉蘄州,曼陀羅花的傳說頗多,藥痴時珍於是爬山越嶺尋找這有著豐富傳說的曼陀羅花。終於他找到了:獨莖直上,葉碩而娑,花開素潔而端莊,閃耀於葉間,的確不凡。明朝以前,人們對曼陀羅心懷戒備,未曾入藥劑、藥典,李時珍將其收入自己的名著《本草綱目》並加以解釋:“法華經言,佛說法時,天雨曼陀羅花。”又“道家自來有陀羅量使者,手執此花。故後人因以此為花名。”可見,曼陀羅花仍是以傳說和神祕背景入典籍的。當時,李時珍對於曼陀羅的神異早有耳聞,一直想親自效驗,他聽人說:“笑採其花釀酒飲,令人笑;舞採其花釀酒飲,令人舞。”他對此半信半疑,決定親自嘗試一番。當發現了曼陀羅花的時候,他已經就笑而舞了,作為一個藥痴,恰好遇見了他思謀已久尋覓已久的植物,怎麼能不歌舞呢?傳說某一天,李時珍準備了曼陀羅花酒,喊來徒弟共飲。師徒二人酣飲,亦笑亦舞而不知所終。後來,李時珍把親自嘗試曼陀羅花酒的情景寫進《本草綱目》:“相傳此花笑採釀酒,令人笑;舞採釀酒,令人舞。予嘗試之,飲酒半酣,更令一人或笑或舞引之,乃驗也。”其實,尋常的酒飲多了也會出現興奮,何況一種帶迷幻成分的花釀的酒?至於歌採則歌,舞採則舞,為必然,即便是笑採,醉酒後種種狀態都是失卻真態,嬉笑怒罵哭諸多態勢當都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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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珍之前,人們把曼陀羅當妖魅,當成毒,恨而避之。自時珍始,它被當成了藥,以毒攻毒普濟眾生。將曼陀羅用於麻醉是一大貢獻,他說:“八月採此花,七月採火麻子花,陰乾等分為末,熱酒調服三錢,少頃昏昏如醉,割瘡灸火,宜先服此,則不覺苦也。”這是李時珍把人們用曼陀羅花作外科麻醉的經驗,第一次做了詳實的闡述。麻醉劑在東漢時候就由華佗發明,傳說後來真方遺失,後人所偽制的方子成分有羊躑躅、茉莉花根、當歸、菖蒲等,只是無曼陀羅,即便有,也已經迷失了使用它的蹤跡,是李時珍再次拾起這種珍貴的迷幻之草,作為“醉心”之藥來迷惑肢體感受,達到無痛醫治。“醉心花”這個名字就是它用於醫學致幻的最好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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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於麻醉只是曼陀羅花功能的一個方面。曼陀羅全株可入藥,以花和果實最毒也最多用。無藥不毒,這是中醫的基礎,藥物之間的相互生克,藥物對肌體的滋養和對病的克都是普遍存在的,蒼茫宇宙中,無不生克並存,我們對有些病毒咬牙切齒束手無策,只是尚未發現它的生克規律而已。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列舉了曼陀羅花的主治條款,“諸風及寒溼腳氣,煎湯洗之;面上生瘡,用曼陀羅花晒乾研末,少許貼之;.小兒慢驚風,曼陀羅花七朵,天麻二錢半,全蠍少十枚,天南星(炮)、丹砂、乳香各二錢半為末,每服半錢,薄荷湯調下;大腸脫肛,曼陀羅子連殼一對,橡斗十六個,同銼,水煎三五沸,入朴硝少許,洗之。”時珍的慈悲之手,終是拂去了附著在曼陀羅花身上的偏見和仇恨,也給人類洞開了一扇認知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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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喜歡花草卉木的我,先前對曼陀羅比較陌生,也有偏見,只在文字中與它擦肩而過,在故鄉花花草草的世界,這種花並不多見,約略知道它是一種需避而遠之的毒花而已。

我與曼陀羅的相遇有些戲劇色彩,第一次與曼陀羅親密接觸在三年前的泰國。泰國之旅的最後一天是自由行,七日旅途的疲憊使我放棄了旅友規劃的種種路線,而選擇在曼谷街頭隨意走走。

曼谷如世界上任何一個繁華城市一樣不可避免地車流鼎沸喧鬧如潮,沿街行走,現代化的引擎吵吵嚷嚷不絕於耳,於是就沿著一條貌似小巷的路徑走向縱深。雖然多次去過熱帶、亞熱帶,看見這些熱帶植物還是很喜歡。高大茂盛、綠葉婆娑的芭蕉樹上,一根芭蕉芯外環繞無數個青澀的拇指大小的芭蕉讓人欣喜;高大的芒果樹上墜著大大小小的青芒果如一枚半圓之月讓人莞爾;菠蘿蜜碩大的果實從半空中垂下來,像一根藤上垂下的葫蘆,將枝條墜得如拉緊的弓弦不禁讓人有些微微擔心。還有那些花花草草,從陽臺上壯碩的陽光裡垂下藤蔓和花枝,點綴猩紅蠟黃靛紫的花朵,雞蛋花在高大的樹上隨處可見,素淡潔白的,也有玫紅妖豔的。突然,在一家二層別墅的白柵欄邊看見了曼陀羅,那時我不認識它,白的黃的紫的紅的交植在一個大花槽裡,我湊上前去拍照,順便要貪婪地嗅它的香氣。一個黃皮膚的婦人在不遠處微笑著輕聲說,小心點,這是曼陀羅,有毒的,有致幻的可能。我趕緊跳開,回過神來想向這位說華語的女士致謝,她卻飄然不知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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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槽中的曼陀羅的確漂亮,絢麗中有些妖冶。這次相見,勾起了我對曼陀羅的萬千思緒和探究。在我家鄉,這種叫做曼陀羅的花被稱作大蓖麻,它卻沒有蓖麻一樣的待遇,而是被作為一棵毒草來看待和厭棄。妖豔而有毒的花草在自然界中並不少見,用毒來包裹它的美麗,保護它的美麗也是一種策略。世界沒有盡善盡美,生活給你的總是毒藥與美女結伴而行。

我土裡土氣的家鄉是接受不了“曼陀羅”這個名字的,我們會改良它,把它歸入鄉土味極濃的“茄科”,這樣一來,它就好似鄉下園圃裡隨處可栽的紫花伶伶的茄子,就好像我們把碧眼金髮的瑪麗亞叫做小芳、燕子一樣。

這種名字眾多、土洋兼具的開花植物,因美豔而出名,因全株有劇毒而更讓人注意。植物用毒來保護自己不被食草動物的牙齒傷害,這是曼陀羅的聰明,人類利用它的毒以毒攻毒對待更加潰癰的肢體,這是人的智慧。曼陀羅因劇毒而被人疏遠,所以多野生。泰國是個與毒密切接觸的國家,境內毒蛇數量品種位世界前茅。落後的歲月裡,人們治毒的辦法是柴刀,山地林野的農民每每出門勞作,必須帶一把救命的鋒利柴刀,柴刀不是砍毒蛇的,當被毒蛇偷襲,很多時候來不及救治就會斃命,那時候也沒有救治的好辦法,於是一把柴刀要在被蛇咬到的同時出手,不是回擊那逃竄的蛇,殺死它此時已經沒有意義,而是迅速將受傷的手臂或者腿腳斬斷,阻斷蛇毒的擴散入侵,以此保命。這是多麼悲慘而無奈的事情,為了保命,他們不得不毫不猶豫地砍下自己的肢體。拉瑪九世皇體恤民生疾苦,外出考察並建立了泰國皇家毒蛇研究中心,研究人員從蛇毒中提取抗毒血清,專門醫治被毒蛇咬傷的病人。正如曼陀羅一樣,上天賜下一味物種時給了它兩面性,曼陀羅也是現代醫學的良好原材料。人間聖手如魔指一般,從曼陀羅中提取它的精魄,鎖住它的獸齒,把它重新在植物序列中洗牌,使它冠以“萬能神藥”的綠卡在歐洲、印度、阿拉伯等國家被視為聖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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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由時珍的發現和漫長的中醫改良,曼陀羅的葉、花、籽都是中藥多寶閣裡中曼妙的草藥,在草藥的各種香氣裡,它斂幹了妖媚之氣,從良為一個規矩的女子。中國這個中藥國粹之邦,沒有它收編不了的野性植物,聖醫華佗遺失的藥方裡當初或許也取了曼陀羅迷醉的特性,發明的麻沸散成為治病救人尤其是外科療傷的止痛神藥吧。疼痛始終是人類的苦根,而治療疼痛成為曼陀羅的菩薩心腸,或許它的降落凡塵真的是上蒼對人世的恩賜。但是聰明的人總是用偏了它的美好,中國古代第一神藥“蒙汗藥”的主要原材料竟然也是曼陀羅,一本本武林傳奇裡,蒙汗藥蒙倒了多少江湖好漢,促成了多少跌宕起伏的江湖恩怨。十字坡上的武松,黃泥崗上的楊志,都跌倒在一碗蒙汗藥裡,都被曼陀羅的妖媚裙裾掃過人生的軌跡。醫治疼痛固然功德無量,但是長久的麻木是不是比疼痛更讓人憂心?怕是來自聖域的曼陀羅也無法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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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曼陀羅只是一株植物,怎麼使用是人的智慧和選擇,這個百變小妖,盡情揮霍著作為植物的權利,它的花色最齊全,幾乎赤橙黃綠青藍紫都覆蓋,還多出了黑色茶色粉色,花色多花型也豐富,有的如倒掛金鐘,一排整齊地垂著花瓣,似乎在聆聽的大地的箴言;有的不分瓣如喇叭微揚,要向那些花草蟲鳥宣佈什麼;有的五瓣張開,在末端扭一下,如一個紙風車,在自然的風雨裡逍遙轉動。曼陀羅不僅花色豔麗多變,香氣迷幻,而且身形也是變形金剛,這茄科植物原是南國熱帶的本土植物,在自己的邦國,它是木質一年生草本植物,可是一旦遷移到低緯度地區,就迅速入鄉隨俗,把自己長成亞灌木,高可達兩米,混跡在草木江湖裡,佯裝一棵樹。是否它在南國無憂無慮的日照和雨水中,不用儲備太多的口糧也無憂過冬,而在溫帶,它就要如動物冬眠之前的儲藏一樣極盡所能地從自然界汲取更多的養料防風防凍防紅顏褪盡一朝蒼老呢?據說泰國是一個養老無憂的國家,病老都有國家或者寺廟來託底,曼陀羅似乎也被這種風氣感染,自然是無憂無慮,無需以高大植株來儲備前程。正是這種前程無憂的無壓力,使它沒有開發出潛力,在南國眾多高茂植物裡是一叢普通的矮小植物。而到了北溫帶,它卻木秀於草,鶴立雞群般,頗有不服草的身份要揭竿而起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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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毒性護佑的曼陀羅,在熱帶亞熱帶甚至溫帶生活得風生水起,多子多孫,福澤綿延。但流落在中國北方鄉下卻處境慘淡。鄉下人不喜歡它,鄉下人的眼睛裡可以看不見花朵,卻必須分得清良莠,在河灘水草茂盛的地方,一個肩抗鋤頭、手揮羊鞭的甚至是匆匆趕路的莊稼漢,看見了曼陀羅就會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拔除,一棵有毒的草在莊家人眼裡是敵人,他們怕無知孩子被它的美豔花朵迷惑,更怕牲畜腸胃和生命被它們撕裂。身有寶而無法自己托出,它所能自己托出的只有毒,也許這是曼陀羅的悲哀,也是人世間眾多物事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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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句老話叫做“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大多數人都沒辦法馴服曼陀羅,所以,它即使美麗也很難走進尋常百姓的生活。曼谷小巷那戶養了滿滿一花槽曼陀羅的人家,她們深知它的毒,也貪戀它的美,此間的取捨,想必他們是有數的。泰國這個佛教國家,處處慈悲,卻又洶湧著六十多萬人妖在人群中鮮豔明媚。回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腦海裡反覆都是這兩個畫面,芭提雅舞臺上妖嬈多姿的人妖和曼谷小巷裡一大花槽的曼陀羅,有些明媚鮮豔是靠毒素來維持的,我問曼陀羅,你也是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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