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蕾絲之都

旅行 手工藝 博登湖 博物館 刺繡 三聯生活週刊 2018-12-19

麥當娜、妮可·基德曼、摩納哥公主等名人們都以穿著瑞士聖加侖出品的蕾絲為榮,不僅因為它植根於悠久的手工業傳統,更因為它煥發當代氣質。

記者/楊聃

瑞士的蕾絲之都

聖加侖紡織博物館展覽“蕾絲與階級”(c)Michael Rast, 2018

探訪聖加侖

從維也納到聖加侖的火車車程約7個半小時,看著窗外景色連續不斷地變換搖移,城市氣息與山谷風光的平緩切換,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火車充斥了19世紀的文學,而飛機在20世紀沒做到。記得王爾德曾調侃道,他從不會忘帶自己的日記旅行,因為一個人在火車上總需要讀點寫得好的東西,不知他是出於自戀,還是沒有體驗過旅途中的風景線——時而平坦如織,時而蜿蜒起伏,恬淡安謐,很難讓人“審美疲勞”。

不知過了多久,兩輛火車“擦肩”倏忽而過的那股迷離感,讓我從美景中抽了神。試想蒸汽時代,夜間火車的鳴笛聲,透過車窗留下的燈光點點,抑或是駕駛員和站長之間交換的類似情書暗語般的話術,都能激起人們的浪漫情愫。對此,美國學者丹尼爾·貝爾曾非常不浪漫地總結到,當代文化催生出一種視覺文化,這一變革的根源與其說是作為大眾媒介的電影和電視,不如說是人們在19世紀中葉開始經歷的地理和社會的流動。鐵路讓鄉村和住宅的封閉空間讓位於旅行,讓位於速度和刺激。

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康斯坦丁·貝魁爾給予過火車極高的讚美。他認為,藉助鐵路和輪船的旅行比法國大革命更有效地傳播了平等和自由。不同財富、地位、性格、習俗、著裝風格的人因為旅行聚集在同一生活場景,戲劇性地展示了民主的狀態。不過和他所描述的不盡相同,某些“不平等”在早期的旅行中客觀存在,比如從1890年到1940年間,頭等車廂的乘客能得到一整套享受——在風格優雅的餐車享用現場烹製的美食,安靜地平躺在寬敞的床上休息。而普通車廂的乘客遠沒有那麼愜意了。如今,歐鐵車廂也分一等和二等,除了空間排布的略微不同,幾乎同樣享受著列車的舒適與便利。我不禁好奇鐵路還產生了哪些文化產品?網絡上搜出的答案五花八門,其中兩個比較靠譜:車票(相繼派生出身份證、戲票、旅館房間鑰匙和信用卡)與標準時間。還有一個有趣的說法是,火車讓上層紳士接受了威士忌,其緣由還沒看完,聖加侖就到了。

聖加侖在博登湖和森蒂斯峰之間,地處瑞士、德國、奧地利和列支敦士登四國交界。我們到時本應是初雪的季節,卻還延續著秋日的明媚。司機跟天氣一樣熱情,一路上操著口音濃重的德式英語介紹著,這座城市由一位流浪的愛爾蘭僧侶所創建,故事細節跟宗教和熊有點關係。他指著遠遠能看到塔尖的教堂說,大部分遊客都是衝著它來的。

對那座巴洛克大教堂和比鄰的洛可可圖書館我早有耳聞。作為一個獨特的歷史組合,它們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1983年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圖書館館藏圖書17萬冊,其中有2100多部珍藏手抄本,最早的可追溯到8世紀。大部分書籍封面的材質是亞麻而非皮革,飾有精美的刺繡。這個細節“洩露”了聖加侖和高級時裝的歷史羈絆。從中世紀開始,紡織作為支柱產業在瑞士東部蓬勃發展。聖加侖先以亞麻織物聞名,後繼的刺繡和蕾絲為它贏得了更多國際讚譽,據說老城區九成的房子都是用紡織工業賺來的錢所建。

通往教堂的蜿蜒小巷上,成群的國際留學生沿著鋪滿鵝卵石的街道漫步,還有一些穿著考究的人在等公交車。司機告訴我們,可不要小瞧了他們,那些人當中不乏討論巴黎、米蘭和紐約潮流的時裝設計師。街角的麵包店外,西裝筆挺的金融人士接過硬皮面包,準備就著聖加侖特色油煎香腸大快朵頤,旁邊一排人正在耐心地等待“杏仁餡蜂蜜餅”新鮮出爐。說起杏仁餡蜂蜜餅司機又滔滔不絕起來,簡直把它誇成了聖加侖麵包店的驕傲。原材料無非都是麵粉、蜂蜜、糖佐以茴香、芫荽和丁香,但每家店都有其世代相傳的配方,他心目中最棒的要屬位於“紡織小徑”的Café Pelik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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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加侖紡織博物館展覽“蕾絲與階級”(c)Michael Rast,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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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加侖紡織博物館展覽“蕾絲與階級”(c)Michael Rast, 2018

紡織小徑是聖加侖最繁華的街道之一,飾有洛可可風格凸肚窗的精品酒店和餐廳鱗次櫛比,它們大多是刺繡工坊的遺址。作為一種古老的“炫富”方式,凸肚窗建得越大、裝飾越多說明主人越富有。19世紀末,聖加侖的刺繡品產量佔全球的50%,盆滿缽滿的工坊主開始大肆擴建凸肚窗。與此同時,美國人也專程跑到瑞士東部來購買繡品,當時新落成的辦公大樓都以華盛頓、大西洋、大洋洲來命名。雖然Café Pelikan的杏仁餡蜂蜜餅味道如何不得而知,它的凸肚窗倒是華麗異常。四塊代表旅行與探索的石雕壁畫上分別刻有四大洲的名字,唯獨少了澳大利亞,想來庫克船長在1770年才發現它,比窗子建造的年代晚了好幾十年。除了宗教故事中的天使和神獸,凸肚窗上的裝飾還包括大量象徵豐饒的水果和農作物。事實上,聖加侖的高海拔並不利於農耕,浮雕中的呈現只有亞麻是這兒“土生土長”的。

幾個世紀以前聖加侖人為了織出高品質的布料,將亞麻纖維鋪在地上用晒日光的方式自然褪色,一鋪就是延綿幾英里,遠遠望去猶如常年覆蓋著皚皚白雪。晒亞麻的地方被人們稱為Bleicheli,源於德語“bleichen”,漂白的意思。老話兒將亞麻布稱為“白色的黃金”,喻示了它對當地經濟做出的貢獻。1753年這份“殊榮”讓位給了由土耳其工藝演變而來的刺繡。如今位於城市西部的Bleicheli區給人的印象不再是“白茫茫”而是“紅彤彤”。在藝術家皮皮羅蒂·瑞斯特和建築師卡洛斯·馬丁內斯的合作下,鋪著人造地毯的紅色廣場作為城市休息室,“呼吸吐納”著當地人與慕名而來的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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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可可風格的聖加侖修道院圖書館(c)St.Gallen-Bodensee Tourism

被蕾絲纏繞的歷史

老城中心的紡織博物館是詳細瞭解聖加侖蕾絲最“學術派”的去處。19世紀下半葉,遵循在歐洲各地興建應用藝術中心與樣本收藏的傳統,紡織博物館的前身落成了。建立之初,為了培養從業者的好品味,這裡同時用於面料設計師教學。現今教學的部分已經被移至一小時車程以外的蘇黎世,定期對公眾開放的主題展覽都是從博物館的紡織收藏中挑選的,它們“濃縮”了幾個世紀以來各國紡織行業的發展歷程。面料愛好者可以在這兒驚喜地發現來自埃及科普特人時代的布料、14世紀的刺繡、歐洲主要製鞋中心的手工花邊和民族紡織品。只有設計師或者面料研發人員才有機會在二樓左側的圖書館查閱近170年來被收集的織物花型和設計圖稿。

中世紀神職者白色儀式服上的刺繡花邊精緻優雅,讓人敬畏三分。後來法國人發明了一種名為“拉夫”(Ruff)的領飾,這種呈環狀套在脖子上的波浪形褶皺的呈“8”字迴旋的圓圈上時而出現刺繡等裝飾。據說每製作一個拉夫領需要寬23釐米、長達數米的布料。真想不通法國人為什麼喜歡它,被寬大的領子卡住的脖子連轉動都困難,貴族們不得不在飯桌上配上特製長柄勺,來解決“戴拉夫領喝不到湯”的尷尬局面。

到17世紀中葉,伊麗莎白一世對拉夫領的鐘愛將蕾絲與王室聯繫在一起,領子直徑大小及華麗程度影射了財富與地位的高下之分。學者們猜測伊麗莎白一世青睞這款領飾的原因可能是想遮掩她過於纖長的脖頸,當年的貴族婦人們可沒管那麼多,爭相效仿女王的裝扮。這導致繪畫界也被拉夫領所感染,畫師們苦心描摹華服的每一個細節,力求纖毫畢現。因為太專注於表現時裝之美,他們甚至忘記了展現人物的內心,千人一面的“拉夫領肖像畫”為藝術評論家所不屑,卻為時裝界留下了珍貴史料。

拉夫領將華美的蕾絲暴露在大眾的目光下,高調地彰顯著王室階層的至高權力。與此同時,貴族的內衣不分男女都由上等面料刺以花邊裝飾,連與內衣相配的睡衣睡帽也綴滿蕾絲。一時間,蕾絲熱潮在歐洲爆發,尚蒂伊蕾絲、瓦朗西安蕾絲、布魯塞爾蕾絲、霍尼頓蕾絲等讓人眼花繚亂。

不同於意式、法式蕾絲所代表的女性化與奢靡繁複,聖加侖的蕾絲低調質樸,還有一絲革新的特質。

18世紀末期,聖加侖有數百家專門從事刺繡的企業,由大約4萬名成人和兒童組成的家庭手工坊在背後提供支持。在傳統蕾絲技法的基礎上,他們“開發”出了一種立體感更強的“水溶蕾絲”。水溶蕾絲不同於傳統蕾絲處理刺繡底託面料的方式,可以經過後期裁剪除去底託面料的痕跡,也可以運用化學溶劑將它完全溶解,從而呈現栩栩如生的精緻感。1828年,第一臺手動刺繡機器在聖加侖誕生。隨著改良後的蒸汽動力機的出現,刺繡量產成為可能。據記載,一臺現代化的刺繡機可同時使用大約300根繡針,生產出一匹水溶刺繡只需耗時個把小時。不過,貴族仍只青睞手工製品。紡織博物館展示的尤金妮皇后蕾絲長袍,整整花費了36位女裁縫18個月的工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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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schoff Textil和宇舶表聯合推出刺繡腕錶

在出口蕾絲的黃金時期,聖加侖一度成為瑞士最富有的城市。1867年至1880年間,僅出口到美洲的商品的價值就從310萬瑞士法郎增加到超過2100萬瑞士法郎。海外貿易公司的代表定期訪問聖加侖選擇新樣式下單。博物館裡保存的簡報顯示,航運公司Danzas買下大幅廣告,宣稱自己是“聖加侖刺繡運輸的特別代理”,郵輪運往北美、東印度、中國、日本、澳大利亞和世界任何地方。然而,建立了100多年的刺繡行業在第一次界大戰期間迅速衰落了,奢侈品需求崩塌,自由貿易區也遭到了破壞。部分中立國家仍然是聖加侖的客戶,但它們只能彌補短期內的供需關係。1917年出現了一個短暫的轉折,協約國雖然禁止向德國出口棉花製品,但不禁止出口刺繡商品。因此,每一件要賣給德國的布料都以某種方式繡上點什麼,一年後這最後的餘暉也沒了。

即便聖加侖蕾絲的產量如今難與昔日相比,高級時裝屋還是懷著“朝聖”般的心情來聖加倫尋找他們心目中的蕾絲。Forster Rohner的第四代繼承人伊曼紐爾·福斯特(Emanuel Forster)清楚地記得,2007年1月17日Prada設計團隊找來,從檔案中挑選了一些刺繡為即將開始的時裝週做準備。一個月後時尚圈為Prada在T臺上呈現的42套融入瑞士水溶蕾絲的造型興奮不已。事實上,設計團隊在那批樣本中第一眼看中的是產於1961年的淺藍色籃子編織水溶蕾絲,質地厚實。不過可惜,當時那種蕾絲無法以成衣價格進行復制。最終,他們從20世紀50年代設計師克里斯蒂安·巴倫西亞加曾使用過的一款更為簡潔的蕾絲版本中找到了靈感。在Akris總部,品牌創意總監阿爾伯特·克里姆勒(Albert Kriemler)隨意拉開那些貼滿標籤的抽屜就找到價值連城的古董手工蕾絲。對他來說,這些花邊繡品即是家族記憶也是創作源泉。Bischoff Textile是聖加侖另一家刺繡巨頭,為聖羅蘭和宇舶表提供服務。就像Bischoff總裁所說的,工業革命之前的人們並不對成本錙銖必較,如今只要有人肯花大價錢,古董衣水準的手工刺繡同樣可以做到。

在離開聖加侖的火車上,我一路摩挲著在旅遊信息中心買的紀念品,一條黑色水溶蕾絲帶子。它無疑是機器織成的,花紋對稱,質感整齊緻密。手工製作還那麼重要嗎?崇尚純手工的“高級定製”早在90年代末就已經是夕陽產業了,他們仍然認為手工即便有微瑕疵也是美的,那是情懷,那是獨一無二,甚至於認為自然材質就是超越化纖。手工業的確奠定了蕾絲工藝的基礎,它的奢侈體現在製作所耗費的工時和專注力。今天,同樣的工時和專注力可以用於設計新花樣,甚至於創作新材質,在聖加侖已經出現了用硅膠3D打印的蕾絲,還有一些特殊覆膜的蕾絲甚至可以防雨禦寒。相比於“人工的溫度”,當代氣質是進步的一種證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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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加侖紡織博物館的面料收藏“濃縮”了幾個世紀以來各國紡織行業的發展歷程(c)St.Gallen-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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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館藏水溶蕾絲(c)Tobias Siebrec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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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170年以來的織物花型(c)St.Gallen- Bodensee Tour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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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八世紀的蕾絲將人物故事融入設計(c)Michael Rast,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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