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森改編的話劇讓劉震雲抹眼淚


4月20日晚上,河南藝術中心大劇院演出牟森導演的話劇《一句頂一萬句》。結束後,牟森(前右)與小說原著作者劉震雲(前左)上臺致辭。攝影/本刊記者 李行


牟森:“戲劇對我沒那麼重要”

本刊記者/李行



4月20日下午4點,坐在河南藝術中心大劇院旁邊咖啡館接受採訪的牟森有些忐忑,由他改編自劉震雲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的同名話劇將在當晚的藝術中心大劇院上演。此後,該劇將在接下來的兩個多月裡展開新一輪全國巡演。

早在去年的這一天,《一句頂一萬句》在國家大劇院開啟首輪巡演,北京站三場演出上座率達98%,獲得了文化界的高度關注。今年4月12日,新一輪巡演的序幕再次在北京拉開,並博得一眾大咖的讚賞。

儘管如此,鄭州站的巡演,對牟森來說是一次真正的“檢驗”。

小說寫的是河南人的故事,舞臺上也是河南方言貫穿整場,他非常在意的是,河南方言講述的河南故事進入河南人的耳朵,是否會讓他們興奮。

當晚的演出中,當演員操著地道的河南話對臺下的觀眾說出“鄭州傷了我的心。不僅鄭州,洛陽、延津、安陽都傷了我的心,我要離開這傷心之地”這段臺詞時,觀眾發出了陣陣笑聲。

戲演到動情處,臺下坐著的劉震雲與觀眾一起抹眼淚。牟森知道,這部戲成了,對得起河南觀眾,也對得起劉震雲的信任了。

“特別的緣分”


將劉震雲的小說《一句頂一萬劇》改編為話劇,牟森稱之為“特別的緣分”。早在2009年,《一句頂一萬句》於《人民文學》上刊發時,牟森便緊追著連載讀完了這部作品,當即寫下了八個字:地老天荒,山高水長。

更早的上世紀90年代,牟森是國外戲劇節的常客,看到劉震雲的《故鄉天下黃花》後,他決定將其搬上國際舞臺。法國很難找到驢,劉震雲就牽著一匹馬上臺講述他與姥姥的故事。

“欠劉震雲一個人情”的說法也許緣於那次的合作不夠理想,但牟森說不是因為具體的事情,而是一種“心理感覺”

2017年,鼓樓西劇場總經理李羊朵找到牟森尋求合作,牟森提出想復排此前的作品《紅鯡魚》,他認為其表達的主題在當下社會依然有現實意義。

《紅鯡魚》講的是一對中產階級老夫婦,住在城市廣場附近的高級公寓中,因可憐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將他們請入家中,最後引發了階級之間的暴力衝突。“紅鯡魚”源自一條愛爾蘭諺語:你是一條紅鯡魚,意思是死路一條。鯡魚活著時為青色,死後就變成紅色。

遺憾的是,項目審批沒有通過。當李羊朵說起自己此前拿下了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時,牟森覺得再續前緣的時機到了。“他們很多年沒見,這次合作達成,在天津又見面時,兩個男人抱在一起,好幾分鐘不說話。”李羊朵感慨道。

在牟森看來,他所要面對的原著是一本“大書”。《一句頂一萬句》是一部超級的中國社會史詩,擁有巨大的創作企圖心,作品最後的實現度也堪稱完美。

因為小說《一句頂一萬句》本身的結構工整,作為改編者,牟森只需要遵從原著即可。困難的是,如何在舞臺上呈現小說中的近百個人物。

和去年的首輪演出不同,此次巡演,牟森決定把這部戲分為上下兩部,分別以《一句頂一萬句之出延津記》與《一句頂一萬句之回延津記》為名進行獨立演出。每部兩個多小時,十六名演員要飾演六十餘個角色、跨越七十載。舞臺設計從一開始做村莊、房屋的實物場景到最後做減法,只保留了三個土坡的無實物呈現。

“戲中所出現的人物、所講的心事似乎非常渺小,但是牟森導演的視野非常宏大,這就形成了一個強有力的反差和對比,令我非常感動。”劉震雲在看完這部戲後如此說。

劉震云為小說找到的命名是“一句頂一萬句”,牟森為話劇找到的命名是“穿過黑暗的玻璃”。命名一出來,主題、結構、意義全都有了。他在中國美院開設的一門有關“敘事工程”的課上也常說,“命名即主題,主題即結構,結構即意義。”

“先鋒戲劇導演”


從2017年開始籌備,牟森在北京、鄭州做了兩次演員招募。選演員有兩個要素:第一是能說河南話,因為演員在戲裡幾乎都要分飾多個角色,每個角色的方言節奏和表演節奏要高度吻合;第二就是質感,要儘可能地接近小說裡的人物。

最後,選出來的演員除了一小部分是河南的戲曲演員,大部分是戲劇院校畢業不久的學生,最年輕的出生於1997年。

一方面,戲曲演員轉演話劇是很難的;另一方面,一部投資500萬元的戲,選擇很多剛畢業的“素人”演員,使李羊朵前期倍感壓力,但因為牟森此前的戲也是大量的素人演員出演,牟森堅持用河南方言這一條也與她不謀而合。“所以,牟導是我一直覺得最適合這個戲的導演。”李羊朵說。

河南延津人曹青娥,七十八歲時病危。彌留之際,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三歲時,生父在山西沁源死於非命。五歲時,繼父楊摩西入贅與母親吳香香結婚,並改姓成為吳摩西。因母親與人偷情出走,吳摩西帶她從延津出外尋找。途中,她被人販子拐賣,幾經輾轉,流落到山西沁源。

七十年後,曹青娥的兒子牛愛國,又因妻子偷情出走,從沁源出外尋找。在母親彌留之際,知悉她曾回延津,追尋過往未果。為完成她的遺願,牛愛國回到延津,追根溯源至陝西咸陽,解開了吳摩西丟失曹青娥後的命運之謎。

貫穿全劇的老年曹青娥由豫劇演員趙吟秋飾演。這個重要角色的人選是牟森前期到河南採風時就在內心暗暗定下的。

趙吟秋是豫劇演員,在話劇領域幾乎沒有經驗。多年的豫劇步態、動作已經養成,短期內改變談何容易,牟森給她的任務是每天寫曹青娥的日記。這些都是劇本、小說裡沒有的內容,趙吟秋卻想到自己的身世與曹青娥被拐賣何其相似。她的父親鄧光清身為國民黨少將,隨敗退的國民黨逃到臺灣,母親生下她之後也很快去世。後來被姨娘收養,但寄人籬下的日子,吃不飽、穿不暖。八歲時,她移居河南鄭州,被豫劇皇后陳素真收為義女,從此步入梨園。

每位演員都有活生生的故事,雖然有些不是科班出身。牟森也是從中文系畢業後愛上戲劇才開始排戲的。也許,正是這種不受科班約束,能兼容幷包,才讓他的話劇擁有實驗戲劇的氣質。

牟森 1980 年考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大學期間他就對戲劇著迷。上世紀80年代是中國話劇的黃金年代,院團多、劇作家多、導演多、演出多,牟森幾乎跑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劇院。1984 年,牟森排了他的第一部戲《課堂作文》,是北師大中文系 80 級的畢業演出,在學校食堂兼禮堂裡上演。後來原著作者、西德劇作家埃爾文·魏克德收到他們的劇照和信,深受感動,給他們回了信。這次經歷讓牟森認識到了自己的導演能力,魏克德的來信更鼓舞了他。

8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各領域西風猛進,百花齊放,藝術創作者也有了不同的選擇。體制內劇團開始重新排練《茶館》《雷雨》《天下第一樓》等經典話劇,牟森則主動離開僅工作了一年的西藏話劇團,回到北京,成立名為“蛙”的第一個民間劇團,拉著同道中人孟京輝、蔣樾、于堅等人排練實驗戲劇《犀牛》《大神布朗》《零檔案》。

那是一個體制外劇團很難申請到演出許可證的年代,國內觀眾沒有機會看到他的作品,所以他對觀眾也“沒那份兒責任”,能夠做專注表達自我的作品。他在劇場裡架起煤爐做火鍋、讓演員拿起電焊焊鋼筋,甚至放棄劇本,讓演員們即興發揮,講自己對性的認識。

被冠以“先鋒戲劇導演”的名號,牟森帶領劇團在國外各大戲劇節巡迴演出。《零檔案》在海外接連演出了近百場,為中國當代戲劇贏得了前所未有的榮譽。1994年5月17日,法國《解放報》這樣寫道:“面對如此殘酷、赤裸裸地表現生命的場景,你顫抖著,受到極大的震撼,它象徵著一個年輕的中國劇團的崛起,加入了戲劇的歷史。”

1993年,牟森在北京電影學院主持的一個演員實驗訓練班開始排練《彼岸》。

排練期間,演員們陷入了烏托邦式的美好幻想,作為“北漂”的牟森就告訴年輕人,不要夢想著“彼岸”,不要以為此後就可以做明星。

三十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學員排練了5個月,《彼岸》作為結業劇目在北京電影學院的排練室裡連演了7天,在當時的京城藝術圈極為轟動。崔健看後也深受觸動,特別為它寫了一首歌,歌名就叫《彼岸》。內部公演後,離開學校,年輕演員們才由《彼岸》的幻想中被拉回到為生計發愁的現實。

直到1997年,各領域的商業化浪潮已經在中國風起雲湧時,民間戲劇的商演手續才不再那麼麻煩,但牟森的懷有商業企圖的《傾訴》票房慘淡。他選擇急流勇退,而當年在他的戲劇裡做演員的孟京輝,則扛起“先鋒”的大旗,賺得盆滿缽滿。

“保衛自己”


闊別戲劇的二十多年裡,牟森沒有閒著。他做過不知名網站的CEO,籌備過一直沒拍出來的電影,擔任過“西岸2013建築與當代藝術雙年展”戲劇部分的總敘事和藝術總監。2014年,他開始到中國美院教書。

成功和失敗,在這個亞里士多德的信徒看來,都是“命運的禮物”。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就這個主題跟他約了幾年的書稿,他一直未完成。因為他相信世界是連續的,“賊不走空”。

1998年,離開戲劇界的第二年,牟森去上海為通用別克拍攝他們在大陸的第一款10分鐘的廣告片。那年冬天,在上海浦西的老機場,飛機延誤15個小時,他買了本哈佛MBA企業管理教程來打發時間。“我這麼個搞藝術的人,你怎麼想都跟它沒緣分,但當時正好我在拍這個大企業,一下子覺得比小說還好看。這對我以後做網站,包括整個思維方式都影響很大。”

雖然從戲劇界淡出多年,但牟森不止一次被問到戲劇與他的關係。他甚至回答,戲劇對他“一丁點兒”都不重要,說不做就不做了。

“從1993年的《彼岸》,到1994年的《零檔案》,再到1995年的《紅鯡魚》,我是啪啪啪幾大步。那個時候戲劇不能叫商品,沒法賣票。我們那時出個國多難啊!要辦護照,得拿3000美元放銀行裡3個月給自己做擔保,到處借錢給演員辦,而且還不能張揚。”儘管如此,牟森說,“世界上有意思的事那麼多,我從來不認為一個人應該一件事幹到底。我也不像有人那樣,拿戲劇當生命。這事兒對我沒那麼重要。

他一直努力擁抱當下的生活。互聯網時代,他經常在博客大巴上列書單、寫讀書筆記、記錄生活點滴,粉絲眾多,但沒有備份,博客大巴關停服務後,連他自己都看不了那些文字了。

後來,微信朋友圈替代博客大巴,成了他“倒垃圾”的地方。一天發數條,很多觀點依然犀利,很多合作都通過朋友圈公佈出來,作為他知行合一的“證據”。比如最近一條,他說想為《一句頂一萬句》的年輕人再排一出新戲。

在《一句頂一萬句》裡,牟森開始強調導演這一職業與製作人的“高度合作性”,並開始對劇本精雕細琢。在一部分熟悉牟森此前作品的觀眾看來,牟森從先鋒迴歸傳統了。但牟森從來不把自己歸到先鋒或傳統的語境裡。“我的作品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在建構,所以我不是破壞者,我強調理性和建設性。”牟森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作為牟森早年話劇中的演員,蔣樾看完《一句頂一萬句》後,問他是不是對觀眾妥協了,遭到牟森的堅決否認,“這齣戲就適合這麼排。”蔣樾認為,進入美院教書是牟森這些年最好的時候,用他們那個年代的話術來講就是,他(終於)佔領了一塊陣地。

骨子裡,牟森依然是《彼岸》裡用理智表達憤怒的青年,像他早年排演的話劇《犀牛》裡對被世界同化、做出最後吶喊的年輕人,“我要保衛自己,對付所有的人,我要保衛自己。我是最後的一個人,我將堅持到底,我絕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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