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不由我，只能由天？作為落選秀的林書豪真配不上一座總冠軍麼

今年季後賽最經典的瞬間，莫過於東部半決賽G7最後時刻，卡瓦伊-萊納德的那記神一樣的壓哨絕殺。

萊納德蹲在地上，眼神凶狠，舔著脣等待籃球下落的一刻；負責防他的恩比德張大嘴巴，祈禱球千萬別進。

猛龍板凳席上，穿著熱身服或便服的球員們表情全都凍結，半蹲在萊納德身旁的喬丹-洛伊德因為誇張的表情和動作在社交網絡上出了名，以至於到冠軍遊行時，他專門穿了一件定製T恤，上面寫著：“穿西裝的路人”。

但他並不是真路人，而是本賽季為猛龍出戰12場的新秀。但因為他留在了經典瞬間裡，照樣成了多倫多的英雄之一。

同樣是那一刻，站在洛伊德身後的，是林書豪。他稍稍仰起頭，盯著空中的球，一副恨不得用手把球撥進籃筐的樣子。

他在今年2月被老鷹裁掉，隨後跟猛龍簽下底薪打到賽季結束。常規賽他為猛龍出戰23場首發3次，但到季後賽，沒能進入輪換陣容，一共只出戰8場。在萊納德投進那記絕殺之時，他一共打了21分鐘，後來又多打了7分鐘。

那時候範喬丹還不叫範喬丹，到東部決賽過半的時候，範弗利特在15場季後賽裡場均得到4分，投籃命中率25.6%，中美球迷都無比憤怒——小范都打成這樣了，猛龍還不讓林書豪上，是有什麼毛病？

但後來，範喬丹兒子出生，徹底爆發之後，也沒人再提這茬了。

等到在猛龍冠軍遊行上，書豪穿了一件復古球衣，特別之處在於，胸前的隊名是中文“猛龍”二字。他享受香檳，跟周杰倫視頻聊天，但在笑容背後，是難以堵住的攸攸之口——也是一撥中美球迷，又開始對書豪成為總冠軍的事實進行了調侃嘲諷。

“躺冠”是常見說法。還有拿他跟保羅等尚未奪冠的巨星後衛做對比的例子，中槍最多的就是他的前隊友卡梅隆-安東尼，以至於到後來，書豪不得不親自出面呼籲，希望球迷不要再拿這件事羞辱甜瓜。

如果要解讀這一輿論現象背後的潛臺詞，無非是球迷覺得CP3和甜瓜點背到了一個境界（抑或是自作孽不可活才該被嘲）；而另一層意思，則是對林書豪說的：混來一個總冠軍，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書豪再心大也不至於真的對這些網絡暴力視而不見。

剛奪冠沒多久，他就接受了一位網紅博主的採訪，談到了奪冠後自己的糾結心思。

這位博主剛好也是亞裔，他說白人對於黃種人的這種偏見實在太多了，“他們肯定覺得，你不就是又一個在團隊裡出工不出力，靠著同事能力取得成功的亞洲人麼？”

林書豪說：“是啊。說真的，我有時候甚至得說服我自己，我是真配得上這個總冠軍。我當然不習慣上不了場的感覺，也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這個價值。但當我回憶自己走來這一路，我會說：我當然配得上。”

“我在常規賽打了23場，訓練裡也從來沒有鬆懈過。就算是看比賽，我也不斷表達意見，盡力提供幫助，為了時刻準備上場而非常非常努力地訓練……這都是有價值的。”

* * * *

當下NBA的主流思潮，是巨星做主人。越來越多的球星敢於跟球隊對抗，沒有路也要砍出一條路，戴維斯怎麼去的湖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這也給公眾造成了一個錯誤印象。事實上真正能為自己命運做主的，金字塔頂端的極少數人而已。而林書豪一開始就待在“食物鏈”底端，這些年，他從沒停止過嘗試向上爬，但距離能把命運掌控在自己手裡，還是差得太遠了。

有人把命運玩弄於股掌，有人則被命運玩得很慘。在林書豪籃球生涯的每一個關鍵節點，都寫滿了“無常”二字。

作為二代移民，林書豪就跟很多中產亞裔小孩一樣，承載了父母期待的目光，以父母的人生為墊腳石，沒有多少失敗的餘地。選大學的時候，他應試分數很不錯，再加上有體育特長，瞄準的目標都是藤校，就算是加州本地，也只看伯克利、斯坦福、UCLA這樣的超級名校。

他給這些學校寫了很長的自薦信，還附送了他高中比賽集錦的DVD光盤。他說：“我真的是一個需要也值得你們仔細考察的球員。我沒有那麼多花哨動作，也沒有驚人的運動能力，但多看看，你們可以懂我的打法……”

然而當時並沒人真的覺得他能打得上NCAA一級聯賽，最多就算個“三級球員”，因此家鄉名校對他不聞不問。真正做到“仔細考察”的，只有哈佛大學助教比爾-霍爾登，而霍爾登也是在第二次看完書豪現場比賽後，才對他有點上心。

後來UCLA助教說，書豪其實有能力在校隊打首發，但這都是馬後炮了。

連勇士老闆喬-拉科布（斯坦福校友）都這樣噴自己的母校：“斯坦福真的蠢透了。這孩子就住在你家對街，你們看不出他的才華，還不是你們眼瞎。”

可說到底，拉科布也沒給林書豪什麼真正的表現機會。

2010年夏天，22歲的林書豪相當迷茫。就像個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的小青年，沒一支球隊在選秀裡看上他，只有老尼爾森對他發出了夏季聯賽的邀請，讓他代表獨行俠打了5場比賽。

在等待工作機會的日子裡，有不少人勸他去海外聯賽尋找機會，但林書豪說，他想多等一年看看，一年時間若無人問津，他就放棄NBA。

夏季聯賽後，他收到了4支球隊的offer，完全沒猶豫就選了家鄉球隊勇士，簽了兩年底薪，第一年只有約25萬美元的保障薪水，第二年則是球隊選項。勇士給他這個條件，在很多媒體看來已經不得了了：一個落選亞裔，能在NBA做什麼？大約，勇士可能就是看重他的膚色，進一步拓展本地以及中國的華人市場吧。

到最後，書豪在勇士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發展聯盟度過的。拉科布說，“他有培養髮展的潛力，但做超級巨星？不行。”

新秀賽季剛結束，NBA就進入漫長的勞資談判拉鋸戰。書豪無球可打，就來中國接觸到了國內職籃，還代表東莞客串出戰2011亞洲職業男籃挑戰賽，並榮獲MVP。那時候，他中文說得結結巴巴，走到哪裡也沒太多人認識。

隨著勞資談判漸入尾聲，書豪又一次陷入失業危機。2011年12月，他先後兩次被裁，這毫無疑問是林書豪人生的最低谷，幾乎讓他下決心離開NBA。

離開家鄉去休斯敦的時候，書豪心情就很差了，跟朋友告別都眼含淚水，因為他實在不確定已經有那麼多後場的火箭能給他什麼機會。果然，火箭還是裁了他，而且是在聖誕節當天裁的。這個舉國歡慶的宗教節日裡，他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上帝給他的指引，告訴他是時候離開了。

不到48小時後，尼克斯又簽下了他。“我不認識我的新隊友，他們打的戰術我也一概不知，我想……比賽大概會很有意思吧。”他木著一張臉這樣說。

結果，命運跟他開了個玩笑，兩次被裁成為了“黎明前的黑暗”，他成了林瘋狂，成了全球偶像，成了超級巨星。

12次首發，場均22.5分8.7助攻，那段時間，林書豪是紐約的救世主和統治者，他上了《時代》週刊封面，上了《體育畫報》封面，成為紐約最in文化潮流，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巔峰。

但僅僅過了一個月，尼克斯突然換帥，而林書豪檢查出左膝半月板撕裂，賽季戛然而止。

作為受限自由球員，他再也不是無名小卒了，沒人在質疑他是否有能力留在NBA，新的爭論點變成了林書豪究竟價值幾何。

《紐約時報》說他是尼克斯近十年來最受歡迎的球星，再次打臉甜瓜；ESPN說就算有人給林書豪開10億合同，尼克斯都必須匹配。尼克斯主帥嘴上安撫著紐約人心，說必然不會放走林書豪，但面對火箭的精心謀劃，尼克斯還是敗了。

那年夏天，火箭管理層幾乎排著隊跟林書豪道歉。莫雷說，“他在哈佛時我就已經去現場看他比賽了。”

之所以說火箭狠狠坑了尼克斯一把，是因為那份3年2500萬合約裡，最後一年薪水達到1490萬。火箭算準了到那時，尼克斯的懲罰性奢侈稅會高到他們不可能接受的地步：給書豪1498萬，等於額外再交3500萬奢侈稅。

林書豪對紐約再重要，也不是真核心，一年5000萬，果斷不值。事實上，尼克斯的真核心已經發話：別說5000萬，就是3年2500萬，也太搞笑了吧（甜瓜原話是“ridiculous”）？

新勞資協議設置懲罰奢侈稅的本意是防止巨星抱團，但林書豪卻成了附帶損失。尼克斯臃腫的薪金結構和低性價比的陣容不是他的問題，但他卻付出了最大的代價，命運再次迎來轉折。

主帥麥克海爾毫不吝惜甜言蜜語，說自己對林書豪的期待是“場均28+11”。

如果書豪走了另一條路，從大學起能在頂級比賽、訓練和運營的氛圍裡成長，像一個首輪秀那樣得到球隊重視，哪怕從替補控衛的位置起步，或許他真的能成一個全明星。

但沒有這些如果。火箭7月簽約書豪，而在常規賽開始前三天，又交易引進哈登。誰能在隊裡拿場均28分11助攻，不言而喻。

在成為火箭首發控衛之時，書豪在NBA一共只有64場比賽經驗。人們已經逐漸反應過來，“林瘋狂”是個曇花一現的奇蹟。

對馬刺他拿到過38分7助攻，但在比賽結束後，麥帥說書豪最後時刻顯得很累，也承認他跟哈登共存有問題。2013年全明星投票，他在西部後衛中僅次於科比保羅，形勢也在為他不斷拉仇恨。2014年季後賽首輪G6，他打了32分鐘，到比賽最後1秒火箭落後2分，他卻被換下，隨後利拉德完成壓哨絕殺。然而他在系列賽裡被利拉德完爆的表現，還是遭遇無數批評。

那年夏天，曾經向他道歉討好的火箭管理層還做了一件相當缺德的事：為了招募安東尼，他們把林書豪的7號球衣直接PS到了甜瓜身上。

有很多人為林書豪鳴不平。到現在，YouTube上那條專門講解裁判如何無視對手向林書豪惡意犯規的視頻點擊已經超過200萬次，有網友說：這大概就是NBA給林瘋狂的“回報”？

但嘲笑還在。林書豪沒有過激反應，畢竟他這一路上，每走一步都聽得見嘲笑。

火箭曾說他值得冒險，結果還是選擇把風險成本轉嫁給湖人，讓湖人吃下了他最後一年的合同。這也導致交易剛宣佈，洛杉磯就一片罵聲，後來科比在訓練裡隊全隊發火，哪怕他是無差別掃射，林書豪也因為亞裔身份的特殊，被媒體拿出來當作特例展示。湖人球迷對他的敵對情緒被推向高潮。

再加上斯科特拒絕使用林書豪，寧願用普萊斯也讓他DNP，種族問題又一次被擺上檯面。尼克-楊也感慨道：“他是挺難的。人人都盼望他拿出林瘋狂的表現，這種壓力真的很大。他無論做什麼，都會得到比常人更多的指指點點。”

等林書豪再次試水自由市場，以兩年430萬的價格簽了黃蜂，輿論終於肯讓他喘一口氣了。告別期待和鬧劇，他打出了相當高效的一季，在最佳第六人評選中位列第7。

他總算趕上了一波東風，2016年，NBA新轉播合約生效，工資帽大漲，他的市場價值也“死灰復燃”，正渴求重建基石的籃網非常大方的開出3年3600萬的待遇，讓他重回紐約。

可東山再起卻沒有想象中順利，他的籃網生涯因為傷病被毀，第一年只打了36場；第二年更是復出第一戰就撕裂膝蓋韌帶，賽季報銷；自然也沒有第三年了。

於是他繼續顛簸沉浮，直到現在。

沒人能想到，林書豪竟然以這樣的方式，成為第一位拿到總冠軍的美國亞裔球員。他當然沒有理由為此羞愧。

為什麼他要不斷強調自己作為亞裔的驕傲？因為在他人生中，亞裔永遠是他的絆腳石、他的陰影。

“以前我曾經逃避過亞裔的身份，因為不想被草率地貼上標籤。”他說。但現在，他會穿著印有“作為亞裔我很驕傲”的衛衣走進球館，哪怕可能有很多球館員工一時都認不出他是誰。

做一個群體的代表，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沒能成為另一個姚明，或許令一些人失望且憤怒。但人各有命，就像書豪說的，他盡力過，他可以為自己驕傲。姚明的名人堂榮譽意義深遠，而林書豪的冠軍所代表的，也決不會是他在總決賽裡的出場時間。他們的故事，註定不只是籃球。

今年夏天，林書豪31歲。他可能會離開猛龍，再次踏上新的旅途，被命運帶到未知的地方。

很多年前，紐約人都說林瘋狂是大蘋果城這二十年來發生過的最棒的事。或許跟著他瘋狂過的大部分人已經忘記了那種一腳踏空飛起來的感覺，被日復一日的現實挫敗；但也可能，總有還沒放棄的人會再嘆一聲——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