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給村民積德男子出錢修祠堂,可兒子溺水時眾人竟看著他活活淹死

靈雲樂隊 故事 談客 2017-04-05

為給村民積德男子出錢修祠堂,可兒子溺水時眾人竟看著他活活淹死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木白 | 禁止轉載

邋九爺坐在石墩上,旁邊是一個廢棄了的用來舂餈粑的石臼,上面爬滿了乾癟了的青苔,身後是一座搖搖欲墜的青磚院落,就如同他嘴裡鬆動了的牙齒,指不定哪天就坍塌了。

裡面黑黢黢的,照不進一絲光,看不出是個什麼樣的洞天。外部輪廓倒是能分辨清楚的:門樓高聳,飛簷微翹,額枋上置一匾,金漆剝落,上書四個大字――梅溪祠堂。

年輕時候的邋九爺什麼都不缺,就缺一個好名聲,於是他大張旗鼓地在梅溪祖墳山上蓋了這樣一座梅溪祠堂,以顯功德。裡面供著老祖先的牌位以及一些沒有子嗣的無主骨頭罐子。

他在建這祠堂的時候,肯定想不到自己終有一天也會淪為這無主骨頭中的一員。

邋九爺本來是有一個兒子的。那小子同他老子一樣是個混賬東西,仗著家大業大目中無人,橫行鄉里,年齡不大壞事倒幹了不少。

梅溪村的人把他們爺倆恨到了骨子裡,當面是卑躬屈膝,背地裡誰都要狠狠地吐一泡口水,罵一句:“短命鬼!”

祠堂蓋好的第二年,大地主九老爺時運不濟,撞上了風風火火的土改,一夜之間淪為眾矢之的,沒日沒夜地被批鬥,沒收了田產,趕出了氣派的“大花屋”,只能帶著妻兒蟄居在祠堂裡。

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喊他九老爺了。由於他為人蠻不講理,“邋”在梅溪方言中又恰合這個意思,邋九爺的名號便這樣傳開了。這樣寒酸屈辱的日子沒過多久,邋九爺的婆娘便躲瘟神一樣的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出一月,當真應了村民們的詛咒,邋九爺的兒子在河裡游泳時溺死了,真真成了短命鬼。當時有不少村民聽到了那小子的呼救,但沒有一個人肯拉他一把,眼睜睜地看著他劃拉了幾下便沉了下去,連泡都沒冒幾個。

屍體也是邋九爺獨自撈上來的,所有人都立在壩上冷眼瞧著。他把自己的兒子扛麻袋一樣扛在肩頭,屍體硬得彷彿一扇門板。爺倆渾身滴水,揹著夕陽往墳山上的祠堂走去。

邋九爺就是在那一刻瞬間蒼老了,背永遠佝成了扛屍時的弧度。

第二天,邋九爺把兒子拿草蓆一卷——他拿不出置辦棺材的錢,埋到了祠堂正前方自己挖的金井裡。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如今,墳上已長滿了茅草,墳堆也沒了隆起的形狀,當初立的木碑早就爛得沒渣了。這方寸大的墓穴變成了再尋常不過的一塊荒地。

在時間面前,有什麼東西改變不了呢?

自己從風光的九老爺變成了酸朽的邋九爺,村名也從梅溪變成悔溪再改成慧溪,就連腳下的這片墳山恐怕都難逃改變的厄運。

唉……

邋九爺長嘆了口氣,視線穿過兒子墳上的那蓬茅草,投射到村長紹江的晒穀坪裡。

紹江是邋九爺五哥的孫子。邋九爺總共兄弟姊妹九個,就他和五哥二人是男嗣,他排行老么。

都說母疼么兒,在分家時,老太太刻意的厚此薄彼讓兄弟二人嫌隙漸深,待到老孃一歸天,五哥心裡日積月累的憋屈瞬間爆發,於是找邋九爺幹了一架,從此斷了往來。

紹江他爸對么叔也很是憎恨,堂弟溺水那天,他也泡在河裡,本只需輕託一把便能讓堂弟倖免於難,但他卻視若無睹,光著屁股上了岸,提起褲子便朝河岸邊的房子走去。

現在,紹江的晒穀坪裡站滿了人,像一樹聒噪的蟬,沸反盈天。

南方的五月已經酷熱難當。正值晌午,太陽晒得人發昏,男人們都赤裸著上身,汗衫隨意地搭在肩頭。不少人的腿把子上還糊著泥漿,顯然是剛插完秧顧不得洗便匆匆趕來。

“紹江,這是怎麼一回事?憑什麼刨咱們的祖墳啊?”發問的不是別人,正是紹江的親哥――紹槐。兄弟倆因一個“利”字結下了不少過節,再加上兩妯娌都是潑辣計較之人,所以兩家關係很是緊張。

大家見紹槐成了出頭鳥,紛紛附和響應,你一言我一語,大有申討質問之意。

紹江並不急於解釋,腆著臉,先給大哥紹槐敬了根菸,然後挨個給男人們發了一圈,氣氛才稍微緩和。

“大家莫性急,聽我說,”紹江接下話茬子,“有句話講的好,要想富先修路,國家……”

“富個屁!”紹江才起了個頭便被人打斷了,“高速公路只從我們墳山過身,不建收費站和服務站,你是要我們在路邊擺個米粉攤還是水果攤啊?”

“莫這樣說。”紹槐撣了撣菸灰,語調平常。紹江突然有點感激他哥了,至少在此刻他沒有像平時一樣落井下石。

“咳咳,刨了咱們慧溪村的祖墳,我們不富,別人富也是一樣的嘛。”

紹江的腦袋嗡地一聲炸開了,任誰都能聽出紹槐話裡的反諷之意。他的親哥又不動聲色地給了他一刀。

“哥,你可真是咱親哥。”紹江的婆娘文蘭鄙夷地看了紹槐一眼,心直口快蹦出的話很快便被村民們的斥責淹沒了。

“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誰做誰是傻逼!”

“你紹江要裝先進,可以把你自己家的墳給刨了,但別拉上我們。”

“窮不改門,富不遷墳,誰敢動我們家的骨頭先掂掂自己的骨頭有幾斤幾兩!”

……

所有的聲音像一堆被點燃的鞭炮轟然爆炸,噼裡啪啦。面對這樣一群吃了火藥般暴躁的村民,紹江無從招架,頭天晚上打好的腹稿只說了半句,剩下的悉數爛在了肚子裡,變成了真正的腹稿。

紹江覺得太陽有點大,烤得自己暈頭轉向的,身體卻又冰冷異常。他一臉的菜色,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淌下來,嘴脣灰白,像個死人一樣。

紹江顫抖著捂住胸口,大家見狀互相交換了下眼神,意識到是他的冠心病發作了,於是都住了嘴,連客套的詢問也懶得說便逃之夭夭了。

誰都不願因此攤上事。

邋九爺看著晒穀坪裡的人都散了去,只餘兩個模糊的小點攙扶著走進房。他看默片一般觀賞了晒穀坪上演的戲碼,雖然沒能聽到眾“演員”的臺詞,但劇情倒也能猜出七八分。

昨天下午,紹江十歲的小兒子靈雲跟他說了些修路遷墳的事。

他這個梅溪祠堂就像是慧溪村的墳中墳,一年到頭難得闖進個活人。

大家都說,他無災無害地活了九十多年,恐怕都成精了!還說他之所以能活到這鮐背之年,全是因了他那個短命鬼兒子,他剋死了兒子,為自己添了陽壽。更有甚者,竟說他其實早已被鬼怪附體,藉由這副皮囊吸人元氣。

總之三人成虎眾說紛紜,久而久之,除了清明前後大家結伴上山祭祖之外,其他時間便絕了人跡。只有靈雲那小子例外。他常揹著父母偷跑到墳山上來。

靈雲性格孤僻,極不合群,與邋九爺倒是特別投緣。他不怕那個滿臉皺褶,長滿灰褐壽斑的駝子,相反同他格外親近。

邋九爺也很是喜歡靈雲,每次看到他渾圓白淨的小臉,邋九爺就會想起自己早夭的兒子。他們倆笑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靈雲喜歡搗騰些過了時的東西,對書法尤其著迷。於是邋九爺把前廳置供品的條桌拖到了天井裡,用劣質毛筆從缺了口的瓷碗裡蘸了墨,握著靈雲的小手教他練起了字。

靈雲剛開始練筆畫“橫”時,過於追求始尾處銳利的筆鋒卻弄巧成拙,“像垂著一對奶子。”邋九爺經常這樣取笑他。往往這個時候,靈雲會燒紅了一張臉,立在條桌面前手足無措。而邋九爺則會折轉身往後邊的伙房去,託一個紅漆木茶盤,上面置兩碗白米稀飯和一碟酸豇豆,權當午後茶點。

“靈寶,過茶食咯。”邋九爺總是在伙房就拖著長音喊,然後那滿室的歡愉隨著他跌跌撞撞的步子一起闖進靈雲的耳朵。靈雲便露了笑容,擱了筆,將瓷碗裡的墨倒回瓶子裡,捲了墨跡已乾的紙,騰空了條桌。

相差四代的爺孫倆並坐在吱呀作響的長板凳上,咂吧著嘴,有滋有味地享用著世上最寒酸的茶點。

很多年後,靈雲回憶起這一幕,都會覺得這是他一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當然,讓成年後的靈雲無法忘懷的還有擺在前廳裡,一抬眼便能看見的一口黑漆棺材。靈雲對它充滿了敬畏和恐懼。

那是口空棺材是邋九爺做了一輩子短工為自己換來的最後歸宿。

現在,邋九爺用他那銼子一般粗糙的手摩娑著棺材蓋,佝僂著腰,從這頭踱到那頭。

前廳裡已暗成一片,只隱約可見天井裡的一線天光,以及那張孤零零的條桌。靈雲今天沒來,邋九爺從正晌午等到太陽落山也沒能等到他。

“唉……老夥計。”

空空的前廳裡飄著沉沉的嘆息,不知道邋九爺這聲“老夥計”是對誰說的,有可能是對正在摩娑的棺材,有可能是對老朽的祠堂,也有可能是對滿山的遊魂。當然,最有可能的是對他自己。他唯一能說上話的老夥計只能是他自己。

這一夜,邋九爺沒能閤眼。那些死了的老骨頭們一個個坐在他的床沿邊,聲淚俱下,說是自己活著時受了一輩子苦,等到腐了爛了還要被刨墳,不得安寧。

邋九爺想要安慰他們幾句,卻發現自己張著口卻出不了聲,手腳都被釘在床板上,無法動彈。他不做掙扎,心想這恐怕是大限將至的徵兆。

死就死吧,反正自己也活膩了。死了就犯不著記掛祠堂被拆、墳山被平這檔子鬧心事了。死了一了百了,樂得逍遙。

想到這裡,邋九爺咧著黑洞洞的嘴乾笑了兩聲。不待片刻,他卻又唏噓起來,眼窩裡爬出兩行濁淚。他捨不得靈雲,他也放不下兒子的那把骨頭,自己死了,那墳便成了無主墳,沒人會來替他拾掇骨頭遷墳,就連紹江紹槐這兩個堂孫也指望不上。

到時挖掘機轟隆隆開來,那骨頭就同這墳山和在了一起,變成了一捧泥巴。

邋九爺挺屍一般癱在床板上,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活下去,他將觀音菩薩如來佛祖默唸了無數遍,希望能寬限自己幾日。也算蒼天悲憫,邋九爺終是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他的眼裡再次淌下淚來。

日頭已上了三杆,邋九爺吃了早飯,照例想到外面去晒晒自己枯朽了的骨頭。不料剛開了大門,靈雲毛烘烘的腦殼便從土坡後面露了出來。

“靈……”邋九爺只扯著嗓子喊了半句便收了聲。靈雲並不是獨自來的,他後面還跟著兩個年輕後生,一個戴著眼鏡,一個夾著公文包。他們單手叉腰,喘著粗氣,一副缺乏運動的官派。

那兩個後生倒也和氣,給邋九爺微鞠了一躬,一副笑模樣。邋九爺牽著靈雲側到一旁,將二人讓進屋來,引至前廳,搬了凳子,斟了茶便詢問來由。

“是這樣的,大爺,”眼鏡推了推自己鼻樑上的眼鏡,依然帶著標準的笑容,“想必您也猜到我們來意了,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今天咱們就把祠堂拆遷的事情落實一下。”

邋九爺的心晃盪了一下,該來的還是來了。

“那個……”眼鏡用肘抵了“公文包”一下,他正用紙巾沾了杯子裡的水往灰濛濛的皮鞋上擦,公文包會意,立馬從公文包裡掏出一沓紙來。

“這是政府下達的拆遷文件和補償條款,您老過目一下。”眼鏡接過文件雙手呈到邋九爺手裡。

邋九爺只是拿著,並不過目,“我眼睛不行了,看不清。”

“哦,這樣啊,”眼鏡再次推了推眼鏡,“那我就大致給您說說吧。修路是國家出臺的富民政策,相信您能理解並支持,至於遷墳補償這一項,政府也很是體民。吶,三代以下給予三千一墳,三代以上補償八千一墳。至於您這祠堂……”眼鏡仰起頭環視了前廳一週,“數目可就大了!”

“什麼錢不錢的,”邋九爺擺了擺手,“我這把老骨頭沒有幾天活頭了,這刻和你在這說話,下刻指不定就入土了。”

“您老可別這樣說,您能活到一百二十歲呢。”眼鏡忙不迭地恭維。

“呸呸呸,快別折磨我了。”邋九爺連啐了幾口,“說實在的,早點去了倒也乾淨。我就是捨不得靈寶這娃。靈寶他……”邋九爺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眼鏡點頭稱是,不住地敷衍。他不想再繼續這無聊且沒有價值的話題。公文包還在賣力地擦著自己的皮鞋,孰不知自己做的是無用功,等下下山難道鞋面就不會蒙灰了?

“那個,大爺,今天我們就先談到這。您呢儘快收拾收拾東西,搬下山去。您的情況我們也做了瞭解,無兒無女,要是實在沒地兒去,我們可以給您安排養老院,您可以放心在那裡安享晚年。”眼鏡立起身來。

聽到這話公文包也終於不再擦他的皮鞋了,他望了眼鏡一眼,滿是疑惑,“那我們就不打擾您了,先告辭了。”

“茶還沒喝呢,喝了茶再走啊。”邋九爺擎著老舊且沾了茶垢的茶杯,對著快到大門口的背影喊。

“不了,不了,下次有機會再來拜訪。”眼鏡擺了擺手,沒有迴轉身,待到出了門才壓低聲音對公文包說:“你他媽的屁都不放一個,害得老子說了那麼多,渴死了!”

眼鏡和公文包一顛一顛地下了山。

山腳下,梅溪河水滔滔地流著,壩邊企立著一截枯死的樹樁。眼鏡停下了腳步。

“知道慧溪村蓋的祠堂為什麼要叫梅溪祠堂麼?” 眼鏡盯著那截樹樁出神。公文包搖了搖頭,有點不明所以。

“看到那截樁子沒?梅溪河就因它而得名。幾十年前,它還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梅樹。慧溪村那時候也不叫慧溪村,而叫梅溪村。後來蓋了祠堂,碰上荒年,有迷信的村民嫌‘梅’字晦氣,借了這個由頭,便把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梅樹砍了。據說那棵樹成了精,刀口處竟流出血水來。也不知真假。”

“樹是砍了,天災人禍卻有增無減。有人又說了,這些禍事都是那棵梅樹精在報復哩,大家都悔不當初,於是梅溪村改成了悔溪村。再後來改革開放,提倡文明風化,村民們覺得悔溪二字太有迷信色彩,才取了諧音‘慧’字。這才有了現在的慧溪村之名。”

眼鏡侃侃而談,像是沉浸在一個久遠的故事裡。

“我說呢,原來是這樣啊。”公文包點了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旋即卻又蹙緊了眉,“哎?不對。你不是本鄉人,怎麼對梅溪村的事這麼瞭解?”公文包狐疑地盯著眼鏡,“還有,政府明明就沒有聯繫養老院這一項,你怎麼……”

不待公文包說完,眼鏡便邁步過橋去了。公文包跟在眼鏡身後三米遠的地方,還是聽到了眼鏡小聲的嘀咕――“我奶奶沒改嫁前,就是梅溪一個地主家的少夫人。”

公文包聞言怔了怔,迴轉身仰望掩映在樹林中的梅溪祠堂,瞬間瞭然於心。

二人往紹江家去,途中撞見了紹槐,他提著一個半透明的塑料袋,裡面裝著兩條煙和一瓶酒,褲腿挽得老高,邋里邋遢,不像走親戚的樣子。

公文包和他打過一次交道,還算熟稔,張口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啊?”

紹槐並不止步,急匆匆的,黃膠拖鞋在腳上甩過來甩過去,“哦,哦!辦事,辦事,去辦點事……”

公文包覺得事有蹊蹺,目送紹槐火急火燎地過了橋,拐上了往墳山去的小路。

“哎?你說這老小子搞的什麼鬼名堂?”直等到他伸長了脖子也看不見紹槐的背影后,眼鏡還是沒有回話。公文包有些不耐,轉過身來,才發現眼鏡早就沒了影子。他從來就不是愛管閒事的人。

公文包一路小跑著到了紹江的晒穀坪。眼鏡咕嚕咕嚕灌下了滿滿兩大搪瓷茶缸水。

晒穀坪裡依舊站滿了人,和昨晌午沒有什麼區別。男人們光著脊背,淌下一行行油汗。紹江站在包圍圈中,背挺得筆直。但他不再是眾人的焦點,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後牆壁上的紅紙上。

那是一張神奇的、充滿魔力的紅紙。上面迸射出無數團炙熱的火焰,燃燒著人們眼中的慾望及貪婪。沒有人再暴躁不安,也沒有人像瘋牛一樣憤懣。慧溪村的莊稼漢瞬間搖身一變,成了絕頂精明的商人。

他們盯著紅紙上補償款項中的數字,在心裡把自己家的老骨頭們換算成了相應的數字。他們各個眉開眼笑,彷彿手裡攥了一捆捆粉紅鈔票。昨天那些個義憤填膺的此刻也綻了臉,不住地喋喋,“要想富先修路……”

文蘭也立在人群中,她咧著嘴,帶著虔誠的目光,像仰望英雄一樣仰望著自己的男人,她覺得此刻的紹江就是一位威風凜凜指點江山的將軍。

所有人都沉浸在幻想與美夢裡。

只有紹江例外。上頭交代的工作圓滿完成,他本該比任何人都要高興的。但他卻蹙著眉,一臉的凝重。他的目光就像帶了瞄準鏡的狙擊槍,在人群中來回掃射。他甚至踮起了腳。遺憾的是搜尋未果。

“我哥呢?看到我哥沒?”

他衝著那些做著致富夢的商人們喊。沒有人回答他,就如同沒有人聽到他。

“我哥呢?看到我哥沒?”

依然沒有人理他,他在唱獨角戲!

“我哥呢?你他媽看到……”他眼睛發紅,變成了一頭憤懣的瘋牛,像昨晌午的村民一樣。

“別嚷嚷了,紹槐往墳山上去了,我們來的時候撞見他了。” 公文包躲在陰涼處,拿著文件紙不住地扇著。

“操!”商人們的致富夢被紹江的這聲暴喝打斷,他們都恨恨且不解地盯著他。同樣被打斷的還有文蘭的將軍夢。她不能理解丈夫的舉動,所以只能睜著一雙惶恐的眼。

“你是死人啊!餓狗都要把肉骨頭給叼走了,你還杵在那裡!”紹江指著文蘭咆哮著,轉而氣沖沖地進了屋。

文蘭懵了,旋即恍然大悟,拍著自己的大腿,“哎喲,這個短命鬼,殺千刀!”

文蘭罵的是紹槐。現在他們兩口子把頭埋進了櫥櫃裡,只露出四瓣撅得天高的屁股。文蘭從這邊倒騰出了一盒營養品,紹江從那邊摸出了兩瓶捨不得喝的好酒,一股腦全放進了體面的包裝袋裡。然後,紹江提著它們像拜訪高官一樣拜訪邋九爺去了。

他也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快到半山腰時,紹江撞見了灰頭土臉罵罵咧咧的紹槐,他手上還提著上山時那個滿當當的塑料袋。兩兄弟狹路相逢卻不言傳,各自哼了一聲便繼續趕路了。紹江知道,他哥肯定是在邋九爺那裡碰了壁。

紹江心裡很是惴惴,他怕自己和他哥一樣被下逐客令。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自己的顧慮有些多餘,最起碼自己手裡有一張紹槐沒有的王牌――靈雲。

兒子與邋九爺相交甚歡他是知道的,只不過沒有當麵點破罷了。剛開始的時候,基於大家對邋九爺的傳言,他確實是擔心靈雲的,甚至偷偷跟蹤窺探過幾次,見沒有異樣才放下心來。

這條無人的山間小徑,紹江從小到大走了不下五十次,但是他每次都無暇欣賞這山中的景色。確實也沒什麼值得欣賞的。除了新立的幾座墳,這山和幾十年前的山沒有任何區別。它就像是一位鶴髮童顏的老妖婆,把埋葬於此的屍體啃噬的只剩一副骨架,以永葆自己容顏不老。

青山尚通此道,那麼活著的人呢?

有桐花搖搖曳曳地墜落下來。它們跌在紹江的頭上,手臂上,裸露的腳背上,稍作停留,便又繼續下墜,帶著一往無前的決心。

紹江突然就頓住了腳步。他仰望著那遮天蔽日手掌般大小的桐樹葉,記起六歲那年的清明,邋九爺將一枚桐葉粑粑塞給了自己。它帶著灼人的溫度和撲鼻的芬芳,安靜地躺在紹江的口袋裡,以及心裡。

紹江頓時心生退意。情感和理智拖拽著他,讓他進退兩難。他往前走兩步,又往後退三步,好像鬼上身一樣。最終理智戰勝了情感,他只能頹廢地提著禮品盒繼續往山上去。

陽光不遺餘力地潑灑在天井裡,可以看到微塵漫舞。邋九爺坐在條凳上,沉默地卷著煙。菸葉是自己種的。他在等一個人。

靈雲捏著瓷調羹舀碗裡的稀飯,偶爾調羹碰到碗沿,發出脆響,就如同他嘴裡嘎嘣嘎嘣嚼著的酸豇豆那樣的脆響。

紹江進了祠堂。邋九爺卷好了他的煙。靈雲被嚇得調羹差點摔地上去。他以為他爸是來抓自己回家的。他不敢看紹江,只能把目光挪到別處,卻正好對上角落裡的那副黑漆棺材。它躺在那裡,就像一張尚未張開的血盆大口。他再次受到了驚嚇。

邋九爺立起身來,“紹江,過來吃點。”說罷便準備到伙房裡去給紹江盛飯。

“誒,”紹江嘴裡醞釀的“九爺”二字終是沒能出口,他怕把被自己噁心到,“不用了,不用麻煩了,您老趕緊坐著。”紹江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條桌上,順勢扶住邋九爺。

邋九爺坐回原處,側著身子看了看低著頭的靈雲,“靈寶在這裡陪我這個糟老頭子,紹江不會介意吧?”

“您看您說的是哪門子的見外話,這小崽子鐵定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喏,這寒磣東西權當是給您老賠罪的。”紹江推了推條桌上的酒和營養品,很是自得,他在心裡暗暗佩服自己的嘴上功夫和應變能力,就這樣輕而易舉不留痕跡地給送禮找了個好說辭。

靈雲總算鬆了口氣,他拾掇好條桌,端了碗便往伙房去了。他實在不想呆在紹江眼皮底下。

“那個,我哥剛來過了吧?”紹江給邋九爺敬了根菸。

邋九爺接過夾在了耳朵上,然後點燃自己卷的那根旱菸,“來過。”

“他給您說什麼了沒?”

“說了。”邋九爺深吸了一口煙,空洞洞的嘴裡發出呼呼的聲音。

“說啥了?”

“我跟他說,紹槐,把這些東西拿回去,”邋九爺頓了頓,眼睛瞄著條桌上的東西,有點答非所問,“咱家裡的那幾座老墳,你們兩兄弟就分了吧,只要把先人的骨頭安頓好就行。至於這座祠堂……”邋九爺轉過視線,望著紹江,混濁的眼睛就像快熄滅了的火把,沒有了光亮,“這座祠堂,容我再考慮考慮……”

紹江眼裡的光也漸次熄滅了,但他還是不死心,“那您搬到我們家去住吧,您年事高了,也好有個照應,再說,還有靈雲陪您解悶。”

“不了,今天來的那個小夥子說是可以給我聯繫養老院。我就到那裡去湊合湊合吧,反正也沒幾天活頭了。”

“這樣哪能行,您……”紹江仍竭力爭取,面前的這位可不是一把惹人厭的老骨頭,而是一位鍍了金的財神爺。

但這財神爺也著實固執,他不僅拒絕了紹江的提議,還推搡著讓紹江把帶來的“供品”再原封不動地拿回去。紹江只能頂著和他哥一樣的表情下了山。

接下來的幾日,遷墳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利字當前,所有阻礙都能迎刃而解。在指導遷墳工作的空當,眼鏡又去了祠堂一趟。

邋九爺將大門緊閉,同他就祠堂拆遷的事談了許久,爾後還寫了一份類似於合約的文件,並約定在月底便搬下山去,養老院方面的事,眼鏡已經安排好了。

一切妥善後,眼鏡攙著邋九爺去了墳山新址。那裡抱水攬翠,也稱得上是一塊風水寶地,將老祖宗的屍骨安葬於此,倒也算不上虧待。

邋九爺搬家的頭一夜,慧溪村的人集體失眠了。那些死去多年的老骨頭們全部跑了出來,像滔滔的梅溪河水一樣,不停地嗚咽。

在這慼慼切切的嗚咽聲中,人們恍惚聽到邋九爺的悲鳴,“我的兒……”那聲音低若蚊蚋,卻穿透墳山,趟過梅溪河,流進耳朵裡來,就如同他伏在你的床邊哭訴。

大家都知道,那是邋九爺在刨自己兒子的墳。

翌日上午,天陰陰沉沉,像要落雨。紹江帶了靈雲來接邋九爺下山,他始終對祠堂抱有一線希望。邋九爺兒子的墳被刨空了,連土也沒來得及掩,餘下一個突兀的深坑。

祠堂大門虛掩,輕輕一推便開了。天井裡尚能看見一絲天光,前廳卻籠罩在混沌裡,迷迷朦朦。條桌上流了一攤燃盡的蠟,旁邊的瓷碗下擱著那份手寫的合約。

紹江顫微微地捏起那張薄紙,上面只寫了一行字:梅溪祠堂拆遷所得補償款項,全部捐予新祠堂的籌建工作。右下角是邋九爺的簽名和指印。

紹江突然沒了氣力,頹坐在長凳上。

靈雲小跑著進了昏暗的前廳,角落裡的那口黑漆棺材被推開了棺蓋,終於張開了它的血盆大口,裡面躺著一具孩童骨頭。

豎置的棺蓋旁邊,邋九爺蜷縮在地上,像一隻煮熟了的蝦……(原題:《人骨生意》,作者:木白。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眾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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