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15歲成中國第一人，卻遭左右腿前叉全斷，高顏值女詹皇如何煉成'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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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5
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5
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6
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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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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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5
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6
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5
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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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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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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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5
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6
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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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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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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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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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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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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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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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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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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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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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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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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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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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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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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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5
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6
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7
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8
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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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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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6
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7
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8
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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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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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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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8
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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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6
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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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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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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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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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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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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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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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5
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6
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7
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8
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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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2
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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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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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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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7
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8
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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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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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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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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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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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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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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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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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很多跟李夢交流過的人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她“標誌性的陽光微笑”，一雙不乏英氣的丹鳳眼向上挑著，眸子清澈見底，一對酒窩綻開在白皙的臉頰，帶有一絲羞怯，又暖得光風霽月，乾乾淨淨，不含任何雜質。看過她的微笑的人，絕不會想到她曾有過如此曲折的過往。
記者注意到，哪怕是聊到痛苦的回憶，哪怕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李夢也還是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世界很大，總是充滿難理解更難解決的麻煩，在世界面前，我們都很渺小，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李夢選擇了用“微笑”與世界相處。
王桂芝解析李夢的成功之路時說：“熱愛是一切的基礎，因為她喜歡，她熱愛。”為了這份熱愛，李夢願意承受任何磨難，忍受任何簡陋、艱苦的環境，所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描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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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1
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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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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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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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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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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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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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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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很多跟李夢交流過的人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她“標誌性的陽光微笑”，一雙不乏英氣的丹鳳眼向上挑著，眸子清澈見底，一對酒窩綻開在白皙的臉頰，帶有一絲羞怯，又暖得光風霽月，乾乾淨淨，不含任何雜質。看過她的微笑的人，絕不會想到她曾有過如此曲折的過往。
記者注意到，哪怕是聊到痛苦的回憶，哪怕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李夢也還是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世界很大，總是充滿難理解更難解決的麻煩，在世界面前，我們都很渺小，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李夢選擇了用“微笑”與世界相處。
王桂芝解析李夢的成功之路時說：“熱愛是一切的基礎，因為她喜歡，她熱愛。”為了這份熱愛，李夢願意承受任何磨難，忍受任何簡陋、艱苦的環境，所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描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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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的綽號是“女版勒布朗”，這當然是球迷對她統治力的一種認可，除此之外，她跟原版的勒布朗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勒布朗有一副金剛不壞之軀，整個職業生涯沒有遭受過大的傷病，而李夢，光前叉就斷過兩回；勒布朗是美國夢之隊常客，而李夢一度常年無緣國家隊12人名單；勒布朗目前手握3冠，而李夢還兩手空空……
當記者追問李夢：“你跟勒布朗有什麼相像的地方？”李夢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媽呀，反正我比他白，哈哈。”繼而又正色說：“我一直在向他學習。他的職業精神、技術、領導力，心理素質，是球員中的典範。”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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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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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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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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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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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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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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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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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很多跟李夢交流過的人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她“標誌性的陽光微笑”，一雙不乏英氣的丹鳳眼向上挑著，眸子清澈見底，一對酒窩綻開在白皙的臉頰，帶有一絲羞怯，又暖得光風霽月，乾乾淨淨，不含任何雜質。看過她的微笑的人，絕不會想到她曾有過如此曲折的過往。
記者注意到，哪怕是聊到痛苦的回憶，哪怕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李夢也還是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世界很大，總是充滿難理解更難解決的麻煩，在世界面前，我們都很渺小，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李夢選擇了用“微笑”與世界相處。
王桂芝解析李夢的成功之路時說：“熱愛是一切的基礎，因為她喜歡，她熱愛。”為了這份熱愛，李夢願意承受任何磨難，忍受任何簡陋、艱苦的環境，所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描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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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的綽號是“女版勒布朗”，這當然是球迷對她統治力的一種認可，除此之外，她跟原版的勒布朗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勒布朗有一副金剛不壞之軀，整個職業生涯沒有遭受過大的傷病，而李夢，光前叉就斷過兩回；勒布朗是美國夢之隊常客，而李夢一度常年無緣國家隊12人名單；勒布朗目前手握3冠，而李夢還兩手空空……
當記者追問李夢：“你跟勒布朗有什麼相像的地方？”李夢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媽呀，反正我比他白，哈哈。”繼而又正色說：“我一直在向他學習。他的職業精神、技術、領導力，心理素質，是球員中的典範。”
新秀賽季的李夢
李夢2012-2013年登陸WCBA，新秀賽季場均砍下14.7分3.9籃板1.5助攻，榮膺最佳新秀。2013年女籃亞錦賽，李夢第一次代表成人國家隊出戰正式的國際賽事，場均拿下4.1分0.6籃板，沒能在中國隊遭遇12年未有之敗局的時候出份力。但當時她才18歲，她認為“隨著時間，我們會把亞洲霸主的稱號拿回來。我們年輕，就不怕失敗”！
然而拿不拿回霸主稱號，跟她卻沒什麼關係，因為接下來的4年，她始終處在“聯賽爆種-國家集訓隊-無緣12人名單”的循環中，再也沒機會為國出征。尤其是2016年無緣里約奧運會，堪稱李夢生涯中的又一大挫折。而她那幾年在WCBA的場均得分依次是：22分、16.7分、17分和20分。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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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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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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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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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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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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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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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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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很多跟李夢交流過的人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她“標誌性的陽光微笑”，一雙不乏英氣的丹鳳眼向上挑著，眸子清澈見底，一對酒窩綻開在白皙的臉頰，帶有一絲羞怯，又暖得光風霽月，乾乾淨淨，不含任何雜質。看過她的微笑的人，絕不會想到她曾有過如此曲折的過往。
記者注意到，哪怕是聊到痛苦的回憶，哪怕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李夢也還是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世界很大，總是充滿難理解更難解決的麻煩，在世界面前，我們都很渺小，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李夢選擇了用“微笑”與世界相處。
王桂芝解析李夢的成功之路時說：“熱愛是一切的基礎，因為她喜歡，她熱愛。”為了這份熱愛，李夢願意承受任何磨難，忍受任何簡陋、艱苦的環境，所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描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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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的綽號是“女版勒布朗”，這當然是球迷對她統治力的一種認可，除此之外，她跟原版的勒布朗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勒布朗有一副金剛不壞之軀，整個職業生涯沒有遭受過大的傷病，而李夢，光前叉就斷過兩回；勒布朗是美國夢之隊常客，而李夢一度常年無緣國家隊12人名單；勒布朗目前手握3冠，而李夢還兩手空空……
當記者追問李夢：“你跟勒布朗有什麼相像的地方？”李夢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媽呀，反正我比他白，哈哈。”繼而又正色說：“我一直在向他學習。他的職業精神、技術、領導力，心理素質，是球員中的典範。”
新秀賽季的李夢
李夢2012-2013年登陸WCBA，新秀賽季場均砍下14.7分3.9籃板1.5助攻，榮膺最佳新秀。2013年女籃亞錦賽，李夢第一次代表成人國家隊出戰正式的國際賽事，場均拿下4.1分0.6籃板，沒能在中國隊遭遇12年未有之敗局的時候出份力。但當時她才18歲，她認為“隨著時間，我們會把亞洲霸主的稱號拿回來。我們年輕，就不怕失敗”！
然而拿不拿回霸主稱號，跟她卻沒什麼關係，因為接下來的4年，她始終處在“聯賽爆種-國家集訓隊-無緣12人名單”的循環中，再也沒機會為國出征。尤其是2016年無緣里約奧運會，堪稱李夢生涯中的又一大挫折。而她那幾年在WCBA的場均得分依次是：22分、16.7分、17分和20分。
湯姆-馬赫在指導邵婷
那幾年，中國女籃的主帥是澳大利亞人湯姆-馬赫，這位在北京奧運會上率隊獲得殿軍的教練堪稱偉大。除了奧運會的成績，他還從校園裡挖掘了邵婷、吳迪兩位國手，這在那個“體教結合”的提法尚且新穎的年代，不得不說是一個創舉，後來邵婷、吳迪取得的成就也有目共睹。但是，馬赫註定不是李夢的伯樂。
她心裡苦、憋屈，都不會跟媽媽說，“我知道這孩子心挺大，話說回來，她心不大又能怎麼辦？”房萍說，“她總是安慰我‘媽媽你就別操心了，只要給我機會，我就全力以赴’。”
一位李夢的球迷告訴記者：“作為李夢的球迷，我很羨慕李月汝、韓旭和李緣，不是羨慕她們年紀那麼小就能進國家隊，而是羨慕她們遇到了願意給她們充足上場時間的許利民。”
許利民也是李夢的伯樂，他履新女籃主帥之後的第一次國際賽事，就帶上了李夢。在印度班加羅爾，重回國家隊的李夢場均砍下8.2分3.7籃板5助攻，是全隊助攻王，得分則排在第5。雖然那屆女籃世界盃，中國隊仍未能跨過日本女籃這座大山，卻奠定了未來幾年女籃的基石。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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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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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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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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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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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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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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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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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很多跟李夢交流過的人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她“標誌性的陽光微笑”，一雙不乏英氣的丹鳳眼向上挑著，眸子清澈見底，一對酒窩綻開在白皙的臉頰，帶有一絲羞怯，又暖得光風霽月，乾乾淨淨，不含任何雜質。看過她的微笑的人，絕不會想到她曾有過如此曲折的過往。
記者注意到，哪怕是聊到痛苦的回憶，哪怕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李夢也還是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世界很大，總是充滿難理解更難解決的麻煩，在世界面前，我們都很渺小，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李夢選擇了用“微笑”與世界相處。
王桂芝解析李夢的成功之路時說：“熱愛是一切的基礎，因為她喜歡，她熱愛。”為了這份熱愛，李夢願意承受任何磨難，忍受任何簡陋、艱苦的環境，所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描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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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的綽號是“女版勒布朗”，這當然是球迷對她統治力的一種認可，除此之外，她跟原版的勒布朗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勒布朗有一副金剛不壞之軀，整個職業生涯沒有遭受過大的傷病，而李夢，光前叉就斷過兩回；勒布朗是美國夢之隊常客，而李夢一度常年無緣國家隊12人名單；勒布朗目前手握3冠，而李夢還兩手空空……
當記者追問李夢：“你跟勒布朗有什麼相像的地方？”李夢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媽呀，反正我比他白，哈哈。”繼而又正色說：“我一直在向他學習。他的職業精神、技術、領導力，心理素質，是球員中的典範。”
新秀賽季的李夢
李夢2012-2013年登陸WCBA，新秀賽季場均砍下14.7分3.9籃板1.5助攻，榮膺最佳新秀。2013年女籃亞錦賽，李夢第一次代表成人國家隊出戰正式的國際賽事，場均拿下4.1分0.6籃板，沒能在中國隊遭遇12年未有之敗局的時候出份力。但當時她才18歲，她認為“隨著時間，我們會把亞洲霸主的稱號拿回來。我們年輕，就不怕失敗”！
然而拿不拿回霸主稱號，跟她卻沒什麼關係，因為接下來的4年，她始終處在“聯賽爆種-國家集訓隊-無緣12人名單”的循環中，再也沒機會為國出征。尤其是2016年無緣里約奧運會，堪稱李夢生涯中的又一大挫折。而她那幾年在WCBA的場均得分依次是：22分、16.7分、17分和20分。
湯姆-馬赫在指導邵婷
那幾年，中國女籃的主帥是澳大利亞人湯姆-馬赫，這位在北京奧運會上率隊獲得殿軍的教練堪稱偉大。除了奧運會的成績，他還從校園裡挖掘了邵婷、吳迪兩位國手，這在那個“體教結合”的提法尚且新穎的年代，不得不說是一個創舉，後來邵婷、吳迪取得的成就也有目共睹。但是，馬赫註定不是李夢的伯樂。
她心裡苦、憋屈，都不會跟媽媽說，“我知道這孩子心挺大，話說回來，她心不大又能怎麼辦？”房萍說，“她總是安慰我‘媽媽你就別操心了，只要給我機會，我就全力以赴’。”
一位李夢的球迷告訴記者：“作為李夢的球迷，我很羨慕李月汝、韓旭和李緣，不是羨慕她們年紀那麼小就能進國家隊，而是羨慕她們遇到了願意給她們充足上場時間的許利民。”
許利民也是李夢的伯樂，他履新女籃主帥之後的第一次國際賽事，就帶上了李夢。在印度班加羅爾，重回國家隊的李夢場均砍下8.2分3.7籃板5助攻，是全隊助攻王，得分則排在第5。雖然那屆女籃世界盃，中國隊仍未能跨過日本女籃這座大山，卻奠定了未來幾年女籃的基石。
待到去年的女籃世界盃，李夢已經是女籃的絕對主力，場均拿到10.9分，僅次於女籃一姐邵婷的11.7分，在隊內排名第二。17分逆轉加拿大女籃的5-8名排位賽中，李夢打出全隊最高的18分，此外還貢獻2籃板2助攻，為中國隊保留創造近6年最佳成績的機會，立下了頭功。
“在國家隊競爭這麼激烈的地方，去去留留都很正常，雖然錯過了，但未必是壞事，也更加激勵我，讓我在後續的訓練中更加去努力。作為一種積累吧，才成為現在，”如今，李夢對於那幾年屢被國家隊拒之門外已經釋懷，她吐了吐舌頭，繼續說道，“成為了這麼優秀的我。”——典型的“李氏幽默”。說完這話，李夢的臉“唰”一下紅了。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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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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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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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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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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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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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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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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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很多跟李夢交流過的人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她“標誌性的陽光微笑”，一雙不乏英氣的丹鳳眼向上挑著，眸子清澈見底，一對酒窩綻開在白皙的臉頰，帶有一絲羞怯，又暖得光風霽月，乾乾淨淨，不含任何雜質。看過她的微笑的人，絕不會想到她曾有過如此曲折的過往。
記者注意到，哪怕是聊到痛苦的回憶，哪怕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李夢也還是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世界很大，總是充滿難理解更難解決的麻煩，在世界面前，我們都很渺小，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李夢選擇了用“微笑”與世界相處。
王桂芝解析李夢的成功之路時說：“熱愛是一切的基礎，因為她喜歡，她熱愛。”為了這份熱愛，李夢願意承受任何磨難，忍受任何簡陋、艱苦的環境，所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描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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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的綽號是“女版勒布朗”，這當然是球迷對她統治力的一種認可，除此之外，她跟原版的勒布朗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勒布朗有一副金剛不壞之軀，整個職業生涯沒有遭受過大的傷病，而李夢，光前叉就斷過兩回；勒布朗是美國夢之隊常客，而李夢一度常年無緣國家隊12人名單；勒布朗目前手握3冠，而李夢還兩手空空……
當記者追問李夢：“你跟勒布朗有什麼相像的地方？”李夢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媽呀，反正我比他白，哈哈。”繼而又正色說：“我一直在向他學習。他的職業精神、技術、領導力，心理素質，是球員中的典範。”
新秀賽季的李夢
李夢2012-2013年登陸WCBA，新秀賽季場均砍下14.7分3.9籃板1.5助攻，榮膺最佳新秀。2013年女籃亞錦賽，李夢第一次代表成人國家隊出戰正式的國際賽事，場均拿下4.1分0.6籃板，沒能在中國隊遭遇12年未有之敗局的時候出份力。但當時她才18歲，她認為“隨著時間，我們會把亞洲霸主的稱號拿回來。我們年輕，就不怕失敗”！
然而拿不拿回霸主稱號，跟她卻沒什麼關係，因為接下來的4年，她始終處在“聯賽爆種-國家集訓隊-無緣12人名單”的循環中，再也沒機會為國出征。尤其是2016年無緣里約奧運會，堪稱李夢生涯中的又一大挫折。而她那幾年在WCBA的場均得分依次是：22分、16.7分、17分和20分。
湯姆-馬赫在指導邵婷
那幾年，中國女籃的主帥是澳大利亞人湯姆-馬赫，這位在北京奧運會上率隊獲得殿軍的教練堪稱偉大。除了奧運會的成績，他還從校園裡挖掘了邵婷、吳迪兩位國手，這在那個“體教結合”的提法尚且新穎的年代，不得不說是一個創舉，後來邵婷、吳迪取得的成就也有目共睹。但是，馬赫註定不是李夢的伯樂。
她心裡苦、憋屈，都不會跟媽媽說，“我知道這孩子心挺大，話說回來，她心不大又能怎麼辦？”房萍說，“她總是安慰我‘媽媽你就別操心了，只要給我機會，我就全力以赴’。”
一位李夢的球迷告訴記者：“作為李夢的球迷，我很羨慕李月汝、韓旭和李緣，不是羨慕她們年紀那麼小就能進國家隊，而是羨慕她們遇到了願意給她們充足上場時間的許利民。”
許利民也是李夢的伯樂，他履新女籃主帥之後的第一次國際賽事，就帶上了李夢。在印度班加羅爾，重回國家隊的李夢場均砍下8.2分3.7籃板5助攻，是全隊助攻王，得分則排在第5。雖然那屆女籃世界盃，中國隊仍未能跨過日本女籃這座大山，卻奠定了未來幾年女籃的基石。
待到去年的女籃世界盃，李夢已經是女籃的絕對主力，場均拿到10.9分，僅次於女籃一姐邵婷的11.7分，在隊內排名第二。17分逆轉加拿大女籃的5-8名排位賽中，李夢打出全隊最高的18分，此外還貢獻2籃板2助攻，為中國隊保留創造近6年最佳成績的機會，立下了頭功。
“在國家隊競爭這麼激烈的地方，去去留留都很正常，雖然錯過了，但未必是壞事，也更加激勵我，讓我在後續的訓練中更加去努力。作為一種積累吧，才成為現在，”如今，李夢對於那幾年屢被國家隊拒之門外已經釋懷，她吐了吐舌頭，繼續說道，“成為了這麼優秀的我。”——典型的“李氏幽默”。說完這話，李夢的臉“唰”一下紅了。
李夢在2018-2019賽季WCBA總決賽中
現在，李夢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本土一線球星。2017-2018賽季，她場均23.8分，加冕本土得分王和常規賽MVP，兩分球命中率高達65.9%。2018-2019賽季，場均18.4分，不僅蟬聯本土得分王和常規賽MVP，還率領合併後的八一隊久違地打進了總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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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內心也挺小女孩的，有時候也很脆弱。”這是李夢對自己的評價。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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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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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3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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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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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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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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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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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很多跟李夢交流過的人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她“標誌性的陽光微笑”，一雙不乏英氣的丹鳳眼向上挑著，眸子清澈見底，一對酒窩綻開在白皙的臉頰，帶有一絲羞怯，又暖得光風霽月，乾乾淨淨，不含任何雜質。看過她的微笑的人，絕不會想到她曾有過如此曲折的過往。
記者注意到，哪怕是聊到痛苦的回憶，哪怕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李夢也還是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世界很大，總是充滿難理解更難解決的麻煩，在世界面前，我們都很渺小，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李夢選擇了用“微笑”與世界相處。
王桂芝解析李夢的成功之路時說：“熱愛是一切的基礎，因為她喜歡，她熱愛。”為了這份熱愛，李夢願意承受任何磨難，忍受任何簡陋、艱苦的環境，所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描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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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的綽號是“女版勒布朗”，這當然是球迷對她統治力的一種認可，除此之外，她跟原版的勒布朗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勒布朗有一副金剛不壞之軀，整個職業生涯沒有遭受過大的傷病，而李夢，光前叉就斷過兩回；勒布朗是美國夢之隊常客，而李夢一度常年無緣國家隊12人名單；勒布朗目前手握3冠，而李夢還兩手空空……
當記者追問李夢：“你跟勒布朗有什麼相像的地方？”李夢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媽呀，反正我比他白，哈哈。”繼而又正色說：“我一直在向他學習。他的職業精神、技術、領導力，心理素質，是球員中的典範。”
新秀賽季的李夢
李夢2012-2013年登陸WCBA，新秀賽季場均砍下14.7分3.9籃板1.5助攻，榮膺最佳新秀。2013年女籃亞錦賽，李夢第一次代表成人國家隊出戰正式的國際賽事，場均拿下4.1分0.6籃板，沒能在中國隊遭遇12年未有之敗局的時候出份力。但當時她才18歲，她認為“隨著時間，我們會把亞洲霸主的稱號拿回來。我們年輕，就不怕失敗”！
然而拿不拿回霸主稱號，跟她卻沒什麼關係，因為接下來的4年，她始終處在“聯賽爆種-國家集訓隊-無緣12人名單”的循環中，再也沒機會為國出征。尤其是2016年無緣里約奧運會，堪稱李夢生涯中的又一大挫折。而她那幾年在WCBA的場均得分依次是：22分、16.7分、17分和20分。
湯姆-馬赫在指導邵婷
那幾年，中國女籃的主帥是澳大利亞人湯姆-馬赫，這位在北京奧運會上率隊獲得殿軍的教練堪稱偉大。除了奧運會的成績，他還從校園裡挖掘了邵婷、吳迪兩位國手，這在那個“體教結合”的提法尚且新穎的年代，不得不說是一個創舉，後來邵婷、吳迪取得的成就也有目共睹。但是，馬赫註定不是李夢的伯樂。
她心裡苦、憋屈，都不會跟媽媽說，“我知道這孩子心挺大，話說回來，她心不大又能怎麼辦？”房萍說，“她總是安慰我‘媽媽你就別操心了，只要給我機會，我就全力以赴’。”
一位李夢的球迷告訴記者：“作為李夢的球迷，我很羨慕李月汝、韓旭和李緣，不是羨慕她們年紀那麼小就能進國家隊，而是羨慕她們遇到了願意給她們充足上場時間的許利民。”
許利民也是李夢的伯樂，他履新女籃主帥之後的第一次國際賽事，就帶上了李夢。在印度班加羅爾，重回國家隊的李夢場均砍下8.2分3.7籃板5助攻，是全隊助攻王，得分則排在第5。雖然那屆女籃世界盃，中國隊仍未能跨過日本女籃這座大山，卻奠定了未來幾年女籃的基石。
待到去年的女籃世界盃，李夢已經是女籃的絕對主力，場均拿到10.9分，僅次於女籃一姐邵婷的11.7分，在隊內排名第二。17分逆轉加拿大女籃的5-8名排位賽中，李夢打出全隊最高的18分，此外還貢獻2籃板2助攻，為中國隊保留創造近6年最佳成績的機會，立下了頭功。
“在國家隊競爭這麼激烈的地方，去去留留都很正常，雖然錯過了，但未必是壞事，也更加激勵我，讓我在後續的訓練中更加去努力。作為一種積累吧，才成為現在，”如今，李夢對於那幾年屢被國家隊拒之門外已經釋懷，她吐了吐舌頭，繼續說道，“成為了這麼優秀的我。”——典型的“李氏幽默”。說完這話，李夢的臉“唰”一下紅了。
李夢在2018-2019賽季WCBA總決賽中
現在，李夢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本土一線球星。2017-2018賽季，她場均23.8分，加冕本土得分王和常規賽MVP，兩分球命中率高達65.9%。2018-2019賽季，場均18.4分，不僅蟬聯本土得分王和常規賽MVP，還率領合併後的八一隊久違地打進了總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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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內心也挺小女孩的，有時候也很脆弱。”這是李夢對自己的評價。
“比較大條，心思不細膩，說話也不考慮這啊那的。”王桂芝對她的評價則更加切中要害，“只要她在女籃（編者：國家隊和國奧隊共用同一個訓練館），每堂課都往我這邊跑，見著我那個親啊，每堂課練完，打著冰敷，一蹦一跳地往我這邊跑。我就跟她開玩笑：‘你別過來，你煩人不啊。’她就嬉皮笑臉地說：‘那也過來’。”王桂芝回憶起跟李夢相處的點點滴滴，幾乎會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李夢算是半個社交媒體達人，她喜歡稱呼自己是“美小夢”，喜歡發各種飽含少女心事的“雞湯”。
今年WCBA全明星週末期間，李夢以自己的行程為主線，拍攝了一支vlog，她對著鏡頭自我介紹說：“我最喜歡的體育明星是詹姆斯，我更喜歡的一個人叫李夢，哈哈哈，她既美麗又大方，溫柔又善良，性格活潑開朗，是百年不遇的大仙女。”
好一通“自吹自擂”之後，李夢離開話筒，用純正的東北腔說了一句：“哎呀我滴媽呀。”一臉的如釋重負。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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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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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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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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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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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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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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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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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很多跟李夢交流過的人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她“標誌性的陽光微笑”，一雙不乏英氣的丹鳳眼向上挑著，眸子清澈見底，一對酒窩綻開在白皙的臉頰，帶有一絲羞怯，又暖得光風霽月，乾乾淨淨，不含任何雜質。看過她的微笑的人，絕不會想到她曾有過如此曲折的過往。
記者注意到，哪怕是聊到痛苦的回憶，哪怕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李夢也還是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世界很大，總是充滿難理解更難解決的麻煩，在世界面前，我們都很渺小，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李夢選擇了用“微笑”與世界相處。
王桂芝解析李夢的成功之路時說：“熱愛是一切的基礎，因為她喜歡，她熱愛。”為了這份熱愛，李夢願意承受任何磨難，忍受任何簡陋、艱苦的環境，所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描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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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的綽號是“女版勒布朗”，這當然是球迷對她統治力的一種認可，除此之外，她跟原版的勒布朗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勒布朗有一副金剛不壞之軀，整個職業生涯沒有遭受過大的傷病，而李夢，光前叉就斷過兩回；勒布朗是美國夢之隊常客，而李夢一度常年無緣國家隊12人名單；勒布朗目前手握3冠，而李夢還兩手空空……
當記者追問李夢：“你跟勒布朗有什麼相像的地方？”李夢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媽呀，反正我比他白，哈哈。”繼而又正色說：“我一直在向他學習。他的職業精神、技術、領導力，心理素質，是球員中的典範。”
新秀賽季的李夢
李夢2012-2013年登陸WCBA，新秀賽季場均砍下14.7分3.9籃板1.5助攻，榮膺最佳新秀。2013年女籃亞錦賽，李夢第一次代表成人國家隊出戰正式的國際賽事，場均拿下4.1分0.6籃板，沒能在中國隊遭遇12年未有之敗局的時候出份力。但當時她才18歲，她認為“隨著時間，我們會把亞洲霸主的稱號拿回來。我們年輕，就不怕失敗”！
然而拿不拿回霸主稱號，跟她卻沒什麼關係，因為接下來的4年，她始終處在“聯賽爆種-國家集訓隊-無緣12人名單”的循環中，再也沒機會為國出征。尤其是2016年無緣里約奧運會，堪稱李夢生涯中的又一大挫折。而她那幾年在WCBA的場均得分依次是：22分、16.7分、17分和20分。
湯姆-馬赫在指導邵婷
那幾年，中國女籃的主帥是澳大利亞人湯姆-馬赫，這位在北京奧運會上率隊獲得殿軍的教練堪稱偉大。除了奧運會的成績，他還從校園裡挖掘了邵婷、吳迪兩位國手，這在那個“體教結合”的提法尚且新穎的年代，不得不說是一個創舉，後來邵婷、吳迪取得的成就也有目共睹。但是，馬赫註定不是李夢的伯樂。
她心裡苦、憋屈，都不會跟媽媽說，“我知道這孩子心挺大，話說回來，她心不大又能怎麼辦？”房萍說，“她總是安慰我‘媽媽你就別操心了，只要給我機會，我就全力以赴’。”
一位李夢的球迷告訴記者：“作為李夢的球迷，我很羨慕李月汝、韓旭和李緣，不是羨慕她們年紀那麼小就能進國家隊，而是羨慕她們遇到了願意給她們充足上場時間的許利民。”
許利民也是李夢的伯樂，他履新女籃主帥之後的第一次國際賽事，就帶上了李夢。在印度班加羅爾，重回國家隊的李夢場均砍下8.2分3.7籃板5助攻，是全隊助攻王，得分則排在第5。雖然那屆女籃世界盃，中國隊仍未能跨過日本女籃這座大山，卻奠定了未來幾年女籃的基石。
待到去年的女籃世界盃，李夢已經是女籃的絕對主力，場均拿到10.9分，僅次於女籃一姐邵婷的11.7分，在隊內排名第二。17分逆轉加拿大女籃的5-8名排位賽中，李夢打出全隊最高的18分，此外還貢獻2籃板2助攻，為中國隊保留創造近6年最佳成績的機會，立下了頭功。
“在國家隊競爭這麼激烈的地方，去去留留都很正常，雖然錯過了，但未必是壞事，也更加激勵我，讓我在後續的訓練中更加去努力。作為一種積累吧，才成為現在，”如今，李夢對於那幾年屢被國家隊拒之門外已經釋懷，她吐了吐舌頭，繼續說道，“成為了這麼優秀的我。”——典型的“李氏幽默”。說完這話，李夢的臉“唰”一下紅了。
李夢在2018-2019賽季WCBA總決賽中
現在，李夢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本土一線球星。2017-2018賽季，她場均23.8分，加冕本土得分王和常規賽MVP，兩分球命中率高達65.9%。2018-2019賽季，場均18.4分，不僅蟬聯本土得分王和常規賽MVP，還率領合併後的八一隊久違地打進了總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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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內心也挺小女孩的，有時候也很脆弱。”這是李夢對自己的評價。
“比較大條，心思不細膩，說話也不考慮這啊那的。”王桂芝對她的評價則更加切中要害，“只要她在女籃（編者：國家隊和國奧隊共用同一個訓練館），每堂課都往我這邊跑，見著我那個親啊，每堂課練完，打著冰敷，一蹦一跳地往我這邊跑。我就跟她開玩笑：‘你別過來，你煩人不啊。’她就嬉皮笑臉地說：‘那也過來’。”王桂芝回憶起跟李夢相處的點點滴滴，幾乎會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李夢算是半個社交媒體達人，她喜歡稱呼自己是“美小夢”，喜歡發各種飽含少女心事的“雞湯”。
今年WCBA全明星週末期間，李夢以自己的行程為主線，拍攝了一支vlog，她對著鏡頭自我介紹說：“我最喜歡的體育明星是詹姆斯，我更喜歡的一個人叫李夢，哈哈哈，她既美麗又大方，溫柔又善良，性格活潑開朗，是百年不遇的大仙女。”
好一通“自吹自擂”之後，李夢離開話筒，用純正的東北腔說了一句：“哎呀我滴媽呀。”一臉的如釋重負。
前不久，李夢半月板“裂了”，不得不暫別國家隊回瀋陽養傷，說起傷病，她仍是一句“嘻嘻”帶過，沒有向記者傳遞任何負面情緒，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千萬別告訴我媽媽”。
李夢告訴記者，她現在的樂觀，並不是天生的，而是經歷過種種波折之後逐漸養成的，“之前我經歷的那些，都是別人二十五六歲才會經歷的，我十五六歲就已經經歷完了。現在看到那些年輕人被淘汰、被教練訓，我就覺得沒啥，再繼續練唄，練完再來，都一樣。”
對於這19年的籃球生涯，李夢在那支vlog裡有很好的總結：“從小時候的‘小巔峰’到受傷，經歷了那麼多磨難，現在又重新站了起來，哈哈哈（苦笑），好辛苦啊，其實還是很心疼自己，覺得好不容易了。”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文簡稱“北醫三院”）南邊緊鄰的花園北路上，似乎永遠都是車水馬龍、汽笛聲聲，身穿各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在車流中靈巧地穿梭。表情各異的行人各懷心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當中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求醫問藥者。8年前，李夢也曾是“行人”裡的一員。
北醫三院是國內運動醫學界的權威機構，挽救了無數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可當時的李夢並不確定她的籃球之路能否繼續走下去，不是不信任北醫三院，而是不信任自己：半年內左右兩膝的前交叉韌帶先後斷裂，家裡又因為種種變故而債臺高築，凡此種種，都不是16歲的李夢所能承受的。
一晃8年過去，她如今已是7屆WCBA全明星、兩屆WCBA常規賽MVP，是“女版詹皇”，國家隊核心，八一女籃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恐怕沒人能想到，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曾有過那樣灰暗的過去。毫不誇張地說，她現在所收穫的讚譽，與這些年來生活對她的打擊是等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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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李夢有可能會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就像“石佛”鄧肯，如果不是那場摧毀泳池的颶風，他可能會成為“維京群島菲爾普斯”之類的人物。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難以捉摸。
李夢最初走上游泳之路，源於她媽媽房萍一個遺憾：年輕時，她想以籃球為敲門磚叩響部隊的大門，結果直到初中才第一次摸到籃球，最終沒能如願。所以，與優良的身高基因共同生長到李夢身上的，還有房萍未實現的願望。
李夢和媽媽
“我們那時候家長都不重視，”房萍告訴記者，“所以我一定要讓李夢學個運動類的特長。畢竟以後學習成績咋樣咱也說不準，有個特長的話，上大學起碼方便一點。”學特長，而且要趁早。
李夢小時候特別愛玩水，經常把臉浸在水盆裡玩“憋氣”，房萍跟丈夫李凱永一合計：得了，就學游泳吧。於是，4歲的李夢被送進了瀋陽當地的一家游泳訓練班。教練一看到身高1米79的房萍和身高1米87的李凱永，就篤定李夢將來前途光明，準備著力培養。
結果，李夢的耳朵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總是進水，“一控就能控出來。後來是疼，就總是哭鬧。”房萍經常帶李夢去醫院看耳朵，一來二去就跟醫生熟絡了，醫生好言相勸：“這是中耳炎，別讓孩子游泳了，再練下去會聾的。”
李夢的游泳生涯戛然而止。但房萍始終覺得，運動或許能改變李夢的命運，更何況小時候的李夢非常頑皮，運動是容納她過剩精力的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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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凱永、房萍在瀋陽跑出租，夫妻倆倒替著開。跑出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消息靈通，所以房萍很快就從一個修車點聽說“自來水公司球館有個籃球班，教得很好”，二話沒說就帶著李夢前去拜師學藝。
王桂芝（右）與楊半伴（左）母女
籃球班的教練名叫王長祿，是如今國奧女籃主帥王桂芝的親哥哥，女籃國手楊半伴的舅舅以及前沈部女籃青年隊主帥王紅的父親。老爺子在遼寧籃球青訓領域名氣大、口碑好，不少業已成名的教練都會把孩子送到他那裡接受籃球啟蒙，其中就有現任廣廈男籃主帥的李春江和現任八一女籃主帥的展淑萍。所以說，李夢和李京龍、付豪，其實是師出同門。
王長祿老爺子是個奇人，早年間曾以優異的文化課成績考上清華大學，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法入讀。在家閒著沒事，他就自學了籃球，還藉此進入了“撫順培訓班”，得以繼續精研球技。後來不光自己練，也帶著王桂芝練。
“我是老小，老愛動，我哥覺得我是個苗子，就帶著我一起練。”王桂芝說，她是王長祿第一次“弟子”。等到了李夢這一批，王長祿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李夢與授業恩師王長祿
房萍告訴記者，王長祿當時本無意收下李夢，因為她只有5歲，年齡實在太小，而王長祿訓練班70多號學員都在9歲以上。把這麼小的孩子丟進一個以身體對抗為主題的“鬥獸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更何況，李夢籃球零基礎，天賦也並沒有好到讓王長祿眼前一亮的地步。
房萍好說歹說，懇請王長祿破格收徒，甚至還下了保證：“不管多忙都會陪著李夢學球。”王長祿這才破例把李夢收到了自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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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路怎麼走，決定權在李夢手裡。
左起：李京龍、王長祿、李夢
走上籃球道路的人很多，但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枯燥的基本功訓練和激烈的身體對抗“勸退”，還有一部分會被傷病“狙擊”於中途，另外一些人則會受到壞運氣的拖累，過早地失去向上攀登的意願。總之，能堅持下來並走進國內頂級職業聯賽，難度可能真不比考進清華北大低。
好在李夢很快展現出對籃球異於常人的熱愛。託兒所放學之後，她最盼望的不是去空地上撒歡兒，也不是回家看電視、玩玩具，而是在籃球訓練班度過的兩個小時。哪怕有一年半的時間，她其實都只是在場邊練習運球而已，單手、雙手、背後、胯下……然後做一名為大孩子們搖旗吶喊的觀眾。
有時候房萍和李凱永工作忙，顧不上送她，她會央告說： “媽媽你送下我再去跟別人吃飯。”有時候訓練班沒課，她就告訴媽媽“哪兒哪兒還有籃球館”，以一種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委婉地提出要打球的願望。幼兒園時期的李夢，每天球不離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雨無阻。
冬天的瀋陽，哈氣成冰，李夢和媽媽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趕往訓練班。小孩兒的手嬌嫩，李夢的手經常腫得像個饅頭一樣。見此情景，房萍別提有多心疼了，“但是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啊，她這麼上心，咱應該讓她高興。”
憑著超乎常人的堅持和意志，李夢的潛力一天天顯現出來，王長祿預感到，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須得悉心栽培。“這孩子我覺得有發展，可千萬別給耽誤了，我覺得王桂芝、楊半伴她們的球感也比不上她。”王桂芝將王長祿當年對身邊人說的話轉述給記者，“我就把她當自己家裡人，我一定要把她培養出來。”
於是，沒課的時候，王長祿就免費給李夢“開小灶”。瀋陽的露天球場上，從此多了一老一小的師徒二人，就算冬天的寒氣讓水泥地顯得更加堅硬，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演練著。
李夢的求勝欲太強，強到可以把疼痛變成身外之事：有一回，她在試圖搶斷王長祿時摔得“鼻口竄血”，爬起來擦乾血跡，接著上；有一回，她手指戳“折”了，反關節彎到另一側，王長祿把她手往桌子上一按，強行扳直，然後用雪糕棒充作夾板固定住，接著打……
這種鐵血的作風，一直延續到現在。去年女籃世界盃1/4決賽，中國女籃與澳大利亞狹路相逢。第三節開局階段，對手陣中的坎貝奇摘下後場籃板持球快下，當這具高2米03、重98公斤的軀體，掛著滿格的慣性全速推進到中國隊禁區，幾乎意味著不可阻擋。而身高1米83的李夢，還是高舉雙手堵截在合理衝撞區的邊緣，試圖“以卵擊石”。
結局可想而知，李夢就像被一列疾馳的火車擊中，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不僅賠上一次犯規，還把自己搞得躺在地上好久緩不過來。李夢總是讓筆者想象出這樣一位古代戰士：兵器砍得捲了刃，就用拳頭砸用腳踢，拳腳揮舞不動了，就用牙咬，牙齒掉光了就用頭去撞，直到僅剩一副血肉之軀。
“（坎貝奇）確實強，但是我相信不久的未來我們不會輸。”李夢迴憶那次正面對撞時說，“那一瞬間也沒想什麼，覺得是我應該做的，就想完成教練的要求，不想讓她直接上籃得分。小時候訓練我就很潑（po三聲）實。”
她的求勝欲不僅侷限在跟女球員的競爭中。在訓練班裡，她跟男孩子一打三，“輸一分就哭，老是不服，人家都下課了，她也不走。”房萍告訴記者，“誰都不懼，讓她爸防她，她拐著拐著就突進去了。”
這樣的李夢，又有天賦加成，想打不出來都難。
粉紅色頭繩是李夢的標誌
長到8歲，李夢開始代表瀋陽參加全國的苗苗杯”，跟初中甚至高中的孩子較量。很多家長都被“場上拴著紅頭繩的13號小姑娘”震驚，別看她年紀不大，長得又小，愣是“誰都整不住她”。也正是從那時起，粉紅色頭繩成為了李夢的標誌，就像地壟溝髮型之於艾弗森一樣。
“送哪個學校，哪個學校就是冠軍，到了升初中的時候，好多學校搶她。”李夢讓房萍感到驕傲。
4
也正是在李夢8歲那年，厄運毫無預警地降臨，幾乎將整個家庭摧垮。
那一年，房萍被查出癌症晚期，瞞著李夢做了手術，但後邊的放化療怎麼都瞞不住了，因為病痛正在改變房萍的形體：她的頭髮掉光了，體重迅速流失，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左右，完全是皮包骨頭。
李凱永要出車賺錢養家，所以，照顧房萍的一部分重擔就落在了李夢身上。母女倆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槓，這種老式自行車的高度，對李夢這樣的小孩子非常“不友好”，她只能艱難地跨在橫樑上，左右搖擺著費力踩著腳蹬子。身高1米79的房萍坐在後座上，與童稚的李夢形成鮮明對比，“你想啊，我比她高那老些，一道上全都看我們。”到了醫院之後，李夢會讓媽媽鎖車，她負責飛跑到掛號處去排號，這樣分工，能節約不少時間。
三種癌症，沒有擊垮房萍，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我要是沒了，我閨女該怎麼辦，我咬著牙也得活下去。”房萍抗癌的過程，記者不忍去深究，但其艱難、痛苦的程度，大致能夠想象到。
我們無法想象的是，哪怕病痛纏身，房萍也沒有耽誤李夢的訓練和比賽，手術完沒拆線就陪著李夢去比賽。
所以，成年之後的李夢才會對母親那麼依戀，而且她絕不介意把這份依戀公開表達出來。社交媒體上，她經常晒出與母親的合影，每逢母親節或媽媽的生日，總會以各種方式送上祝福。她平時跟著球隊東征西討，能陪伴母親的時間有限，因此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帶母親旅遊，“生怕留下什麼遺憾。”李夢的媽媽告訴記者，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幾乎痊癒，但李夢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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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10歲那年，房萍和李凱永聽人說上海一個體校正在招生，就簡單打點一下行李，帶著李夢坐了2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瀋陽趕到了上海。房萍仍然記得，當天的車廂里人擠人人挨人，走道里站著的，地上躺著的，到處都是人。
當時的李夢，個頭還沒竄起來，身材也瘦，體校教練第一眼看到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說道：“跟我到球館吧，熱熱身，投投籃，我找領導過來看看。”
那位負責人進門看了一會兒，跟教練交代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這是收還是不收呢？”房萍夫婦心裡正犯嘀咕，教練走了過來：“留下吧，別回去了。”夫妻倆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於是，他們趕緊回去收拾被褥，出租車也不開了，就在體校旁邊租了個單間“陪讀”。李凱永找了一份開大客車的工作，房萍則成了全職媽媽，一心照顧正處在漲球期的李夢。魔都上海，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讓這個已經元氣大傷的家庭過得緊緊巴巴。然而，跟李夢的前途相比，舍家破業在李凱永和房萍夫婦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
轉眼間一年過去。一次偶然的機會，房萍發現體校裡不少孩子都把紗布搓成條勒在膝蓋上，樣子很是怪異，有個孩子告訴她：“阿姨，我們膝蓋裡有積液，疼啊，拿這個勒上就不疼了。”房萍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是不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容不得細想，也來不及辭行，她連夜就帶著李夢迴了瀋陽老家。
很快，李夢就被沈部女籃青年隊相中，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也正是從那時起，11歲的李夢開始領工資，不光不再從家裡拿錢，還會時常補貼家裡，時至今日，很早自立都是讓李夢倍感驕傲的事。
李夢一家四口
李夢從小就懂事，知疼著熱，當她看到爸媽經常會帶回一些飲料瓶、硬紙板，就明白這些“廢品”可以換錢來補貼家用，於是出去玩的時候總留心撿拾這些東西，回家還要逗媽媽開心：“媽媽，這次還有意外收穫呢。”“我就尋思啊，這孩子將來肯定特別會過日子。”房萍告訴記者。
生活中的磨難，沒有讓李夢變得世故和謹小慎微，反而一直使她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真和天真，變的只是形式：小時候，她會在雪夜送迷路的老奶奶回家，會送還乘客落在爸爸車上的1800塊錢，而現在，她會在社交媒體為公益發聲，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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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李夢為徒之後，王長祿經常會趁王桂芝回家過年時在她耳邊嘮叨兩句：“我那有個孩子太好了。”但王桂芝起初並不以為意，直到2016年，時任國青女籃主帥的她開始為2009年首次舉辦的U16女籃亞青賽選材，才真正開始注意到剛剛進入沈部女籃青年隊的李夢。
楊力維與李夢
當時為了備戰首屆U16亞青賽，信蘭成、胡加時主政的籃管中心決定，U16國家女籃青年隊提前兩年集結，女隊由王桂芝率領。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支國青的成材率是相對較高的，走出了楊力維、李夢和張麗婷等人。當然，這是題外話，暫且按下不表。
在國青女籃，王桂芝對李夢寄予厚望，她希望有朝一日李夢可以挑起女籃的脊樑，“我感謝我哥把她基礎打得這麼好，我只需要加強一些細節就行了。”王桂芝告訴記者。
王桂芝對待所有隊員都很負責，因為她知道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耽誤不得.但在李夢這，有了王長祿這層關係，就顯得更為特殊,“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當時的李夢，攻防俱佳，能突能投，身體素質又極為出色，早早就展現出了某些與她的偶像勒布朗-詹姆斯相似的氣質。2009年的U16女籃亞青賽上，年僅14歲的李夢場均狂砍19.3分，加冕賽會得分王，率隊強勢奪冠，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競技水平。打那時起，李夢就吸引了多所NCAA名校的注意。
FIBA官網對此事的報道
等到來年的U17女籃世青賽，李夢在8場比賽中場均砍下15.4分6.2籃板4.0助攻，共計飆中21記三分球賽會最高，得分和助攻都能排到前8。在她的引領下，中國隊取得6勝2負的驕人戰績，獲得季軍，追平了國青女籃在世界大賽上的最好成績，“全能性，以及15歲的年齡”使得李夢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世界大賽上榮獲MVP的球員。
至此，李夢才算是徹底年少成名了。
她獨樹一幟的美式打法，讓NCAA球隊紛紛將橄欖枝伸過了太平洋，其中就包括隊史共獲得8次NCAA總冠軍的田納西大學，點名要“中國隊6號”，還願意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惜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假如李夢當年去成了，成就或許遠不止現在這些，籃球之路也可能會走得更加順遂、穩當。
洛杉磯火花隊超級明星坎迪斯-帕克是田納西大學著名校友
“她那種對於籃球大的思維（是美式的）。”王桂芝告訴記者，“比如說我練傳球，我就掐這個位置，隊員防守的選位也很好，如果你傳的慢，我就能搶斷。但是她的傳球，沒人能搶斷下來，又快又狠，她那個球的速率，就是美國WNBA的範兒，她天生就是這樣。”
有叫好的、忙著招募的，自然就有質疑的——的確，一個15歲的中國女孩，相當於是跨年齡組別在世界大賽上拿下了球員個人的最高榮譽，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有人懷疑李夢“改了年齡”。然而事實上，李夢百分百實齡無疑，房萍向記者展示了李夢的兒童保健手冊和出生證明，泛黃的紙張上，手書的文字早已漫漶，卻仍能清晰地看出李夢的出生日期就是她的官方年齡——1995年1月2日，以及，每一次接種疫苗的時間。
能把外界打得無端猜測其年齡真偽，李夢當時的統治力可見一斑。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李夢打球不帶什麼功利性，她打球的目的是純粹的，只是上場打球，然後拼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勝利，至於榮譽，對於當時還懵懂無知的她來說，意味著毫無意義。
有一樁趣事，李夢拿完MVP之後，並不知道這座獎盃的特別之處在哪，無法向房萍說清。最終，還是王長祿端詳了李夢發過來的照片之後告訴她：“這個獎厲害了，這是世界級的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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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MVP之後，李夢本有望升入沈部女籃一隊，同樣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給她造成了長久的遺憾：假設2010年升入一隊，2011年她就是總冠軍成員了，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嚐到過冠軍的滋味。而2011年沈部那個冠軍，正是軍旅球隊迄今最後一次在WCBA奪冠。
2011年3月，李夢隨沈部女籃青年隊出戰女籃青年聯賽。那時候的李夢是隊裡的絕對核心，又是創造歷史的世青賽MVP，真可謂是意氣風發，對手的防守壓力也就幾乎全部壓在她身上。李夢呢，天性要強，大陣仗也見得多，自然還是玩命去拼。這一拼，出事了，賽事剛開打沒多久，李夢就遭遇了右膝前交叉韌帶斷裂的傷勢。
前交叉韌帶，圈裡人稱之為“前叉”，英文縮寫“ACL”，它是膝關節腔裡控制股骨和脛骨前後位移的一截短小的韌帶組織。因為所處的位置特殊，所以恢復起來比較難。別看它小，說它是籃球運動員的“生命帶”卻毫不為過，奔跑、制動、起跳等等都仰賴它的發揮。攤上這種傷，說結束職業生涯誇張了些，但大大影響發展前景是肯定的。
只不過，16歲的李夢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她覺得自己年齡小，恢復起來會很容易，受傷之初還在社交媒體上安慰大家：“我會很堅強的，因為一直有你們陪著我。別忘啦，我還有一顆大心臟！”她以為靠著頑強就能戰勝傷病，然而她忽略了一個事實：人的精神力在客觀規律面前是渺小的，而人體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律。
此時的李家，已經因為房萍的癌症掏空了家底，親戚朋友早就借遍了，實在張不開口再去借錢，夫妻倆沒有經過太多交流，幾個眼神的交匯就決定：賣房籌錢。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房子就是一個家庭的根基，賣房除非萬不得已。因為著急出手，李家價值28萬的房子最終只賣了20萬。
“大夫說了，把韌帶接上還能打，孩子這麼喜歡籃球，我們不能放棄她，不然她會埋怨我們一輩子的。”房萍告訴記者， “如果從小是我們逼她學球，那不打不了就打不了吧，去上學也是種解脫，但她真的是太喜歡了。”
再談到李夢的受傷，王桂芝依舊有些痛心：“她在當時是無人可替代的，無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對籃球的熱愛，還是她的天賦。這要是腿壞了，就太可惜了。但是還抱有希望，因為她年齡小嘛，如果康復好的話，還是非常難得的人才。”
原籃管中心副主任胡加時
“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就這麼一個寶貝，我太相中她了。”王桂芝接著說，“我看她在瀋陽康復不是很好，就跟胡主任（編者：指胡加時）申請，看看能不能讓她過來。”
國青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聚“材”，所以胡加時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並安排女籃一隊的一位外籍體能師陪伴李夢康復，這段經歷不僅保住了李夢的右膝，還讓她積累了不少應對前叉斷裂的經驗，在後來起到了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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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5個月之後，為了代表瀋陽隊征戰第7屆城市運動會（今青運會前身），自感“身體素質挺好”的李夢復出了，這無疑是一次冒險。熟悉前叉的球迷可能知道，這種傷病哪怕恢復10個月甚至1年——而且還得在最科學專業的護理下，都未必能痊癒，強如德里克-羅斯都是傷後9個月才恢復對抗訓練，李夢的復出顯然是操之過急了。
“那個時候也小，就覺得好不容易能打球了，我得好好把不能上場（憋的）那些勁、那些時間彌補回來。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吧，結果另一條腿也遭遇了同樣的傷病。”李夢有些無奈的告訴記者，接著又笑道，“反正都是淚水呀。”這是典型的李夢的講話方式，她喜歡在一句沉重的話後面製造一些輕鬆愉快的氣氛。對此她的解釋是：“我就是不大喜歡自己太正經。可能在別人眼裡看著我是成年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像孩子那樣開心，開心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從受傷到確診，李夢幾遭庸醫所誤。受傷之初，瀋陽某大醫院給她的診斷是“沒什麼問題”。休養了幾天之後，李夢就帶傷回到了國奧女籃，上午做一些投籃訓練、撿撿球，相安無事，結果下午就“不行了”，再一複查，完了，又是前交叉韌帶斷裂，只不過位置換成了左腿（可能是第一次受傷康復時對左腿的兼顧不夠所致）。
第一次受傷時，李夢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第二次受傷之後，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不想再經歷那種徹夜徹夜的鑽心的疼痛，也不想因為自己再讓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媽媽我要上學了，咱家條件也不行，我去上學吧。”李夢冷靜地通知房萍，她沒有使性子，只是“覺得籃球不太適合”她了。房萍聽到這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女兒多麼離不開籃球，能說出這種話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在與北醫三院一街之隔的小旅館裡，母女倆一時相顧無言：李夢難道真的不想打了嗎？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想打的， 只不過那種衝動被現實碾碎了。
一邊是拒絕治療的寶貝女兒，一邊是捉襟見肘的家庭狀況，房萍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麵包就礦泉水一頓一頓地捱著，腦子裡一團亂麻，經常是先感到臉頰溼溼的，拿手一抹才知道掉了眼淚。她不敢當著李夢的面哭，只能走到旁邊的小衚衕裡偷偷抹眼淚，然後在上樓之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換上一副笑臉，繼續逗李夢開心。
排號等待的過程中，王長祿和王桂芝多次打電話來詢問，一遍遍囑咐她不要放棄。“李夢，咱們先嚐試，如果不行，咱們也努力過了，萬一行呢，行了咱不就起來了嗎？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了，現在放棄不就可惜了嗎？”王桂芝勸解她說，“放棄很容易，你要是不放棄，那才是好樣的。”
恩師和父母的勸說，慢慢逆轉了李夢的決定，她再一次“走”進了北醫三院的手術室，接受前叉的重建手術。在膝關節周圍開幾個小口，然後將關節鏡探進關節腔……微創，但並不妨礙它帶來疼痛，尤其麻藥藥效剛過的那段時間，更是令李夢在社交媒體抱怨說：“真的很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疼痛？”記者追問。“就是……”李夢講話的氣息提得很高，又迅速降下，“簡直沒法形容，疼到崩潰。”然後她半嘆氣半自嘲地“咯咯”笑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就讓家長給你搓腳心，促進一下血液循環。李夢不忍心讓本來就勞心勞力的媽媽再受累，就咬著牙不說，強行忍著，疼得厲害了，就吃止疼藥硬頂。
15天之後拆完線，她沒忘向球迷們報平安：“嘿嘿，謝謝你們的關心。”2011年跨年的夜裡，她在微博說道：“繼續把我的快樂我的開心，我的開朗一面帶給你，帶給所有支持我關心我的人。”似乎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樂觀，然後比照第一次受傷之後外教告訴她的一些竅門康復。
“她從康復，一直到對抗、訓練、比賽，這種艱辛是常人體會不到的。她那種付出，她與她兩條腿做對抗的時候，忍著痛，忍著疼，那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我有時候看著她，眼淚就下來了。”王桂芝告訴記者，“她跟我女兒（編者：即女籃國手楊半伴）是一個類型的，很能拼，你看著都覺得理解不了，她那種’我一定要幹出來‘的想法是很樸實的。”
“這就是這個孩子一直能奮鬥到現在的原因。她這種對籃球的執著，我覺得真是很難得。兩條腿都……那都是奇蹟。而且，她現在不光是腿恢復得這麼好，心理也恢復得很好。這種球員，你放哪個教練，都會受感動。“
北醫三院南門斜對面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南北走向，名曰“塔園東路”，沿著塔園東路一直向南大約走10分鐘，就到了李夢和媽媽棲身過的小旅館。物換星移，如今旅館的一樓是各式餐廳，二樓則被改造成員工宿舍，只有房間上的門牌號彷彿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的樣子。
記者繞到這棟建築的後面，推開一道虛掩著的鐵門，穿過堆著雜物的小小天井，沿著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到那條狹長、幽暗的走廊裡，掛在窗邊的衣服擋住了光線、佔據了空間，讓走廊顯得更加狹長、幽暗。凝神靜聽，水龍頭跑水的“滴答”聲開始充斥耳蝸，單調又聒噪。
資料圖：李夢在2013年女籃亞錦賽上
李夢第二次康復的時間，其實比第一次還短，照理說，遭遇大傷的人想找回狀態，還得突破心理關，但李夢完全省略了這個過程，一復出就恢復了玩命的狀態。“我心理上沒有很大的影響，我屬於只要它不疼，我就不會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如果害怕，畏畏縮縮的，反而打不好。”李夢告訴記者。
不知是兩次前叉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還是不惜命的打法帶來的勞損，如今李夢的膝蓋比普通人更脆弱，打比賽時往往要帶上厚厚的護具。“現在半月板有點問題，內側副韌帶要做一些鍼灸啊、儀器啊之類的治療。”李夢告訴記者，“好的一點是，我的膝蓋不出（積）水。”
到現在，李夢的出場時間只要一多，王桂芝的心就會揪起來，總怕她的腿再出什麼事，“這個孩子就屬於喜歡籃球，一打起來就不要命。”王桂芝向記者“埋怨”道，她十分篤定，“假如沒有受傷，她會取得比現在高得多的成就，因為她天賦具備。”
很多跟李夢交流過的人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她“標誌性的陽光微笑”，一雙不乏英氣的丹鳳眼向上挑著，眸子清澈見底，一對酒窩綻開在白皙的臉頰，帶有一絲羞怯，又暖得光風霽月，乾乾淨淨，不含任何雜質。看過她的微笑的人，絕不會想到她曾有過如此曲折的過往。
記者注意到，哪怕是聊到痛苦的回憶，哪怕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李夢也還是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世界很大，總是充滿難理解更難解決的麻煩，在世界面前，我們都很渺小，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李夢選擇了用“微笑”與世界相處。
王桂芝解析李夢的成功之路時說：“熱愛是一切的基礎，因為她喜歡，她熱愛。”為了這份熱愛，李夢願意承受任何磨難，忍受任何簡陋、艱苦的環境，所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描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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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的綽號是“女版勒布朗”，這當然是球迷對她統治力的一種認可，除此之外，她跟原版的勒布朗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勒布朗有一副金剛不壞之軀，整個職業生涯沒有遭受過大的傷病，而李夢，光前叉就斷過兩回；勒布朗是美國夢之隊常客，而李夢一度常年無緣國家隊12人名單；勒布朗目前手握3冠，而李夢還兩手空空……
當記者追問李夢：“你跟勒布朗有什麼相像的地方？”李夢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媽呀，反正我比他白，哈哈。”繼而又正色說：“我一直在向他學習。他的職業精神、技術、領導力，心理素質，是球員中的典範。”
新秀賽季的李夢
李夢2012-2013年登陸WCBA，新秀賽季場均砍下14.7分3.9籃板1.5助攻，榮膺最佳新秀。2013年女籃亞錦賽，李夢第一次代表成人國家隊出戰正式的國際賽事，場均拿下4.1分0.6籃板，沒能在中國隊遭遇12年未有之敗局的時候出份力。但當時她才18歲，她認為“隨著時間，我們會把亞洲霸主的稱號拿回來。我們年輕，就不怕失敗”！
然而拿不拿回霸主稱號，跟她卻沒什麼關係，因為接下來的4年，她始終處在“聯賽爆種-國家集訓隊-無緣12人名單”的循環中，再也沒機會為國出征。尤其是2016年無緣里約奧運會，堪稱李夢生涯中的又一大挫折。而她那幾年在WCBA的場均得分依次是：22分、16.7分、17分和20分。
湯姆-馬赫在指導邵婷
那幾年，中國女籃的主帥是澳大利亞人湯姆-馬赫，這位在北京奧運會上率隊獲得殿軍的教練堪稱偉大。除了奧運會的成績，他還從校園裡挖掘了邵婷、吳迪兩位國手，這在那個“體教結合”的提法尚且新穎的年代，不得不說是一個創舉，後來邵婷、吳迪取得的成就也有目共睹。但是，馬赫註定不是李夢的伯樂。
她心裡苦、憋屈，都不會跟媽媽說，“我知道這孩子心挺大，話說回來，她心不大又能怎麼辦？”房萍說，“她總是安慰我‘媽媽你就別操心了，只要給我機會，我就全力以赴’。”
一位李夢的球迷告訴記者：“作為李夢的球迷，我很羨慕李月汝、韓旭和李緣，不是羨慕她們年紀那麼小就能進國家隊，而是羨慕她們遇到了願意給她們充足上場時間的許利民。”
許利民也是李夢的伯樂，他履新女籃主帥之後的第一次國際賽事，就帶上了李夢。在印度班加羅爾，重回國家隊的李夢場均砍下8.2分3.7籃板5助攻，是全隊助攻王，得分則排在第5。雖然那屆女籃世界盃，中國隊仍未能跨過日本女籃這座大山，卻奠定了未來幾年女籃的基石。
待到去年的女籃世界盃，李夢已經是女籃的絕對主力，場均拿到10.9分，僅次於女籃一姐邵婷的11.7分，在隊內排名第二。17分逆轉加拿大女籃的5-8名排位賽中，李夢打出全隊最高的18分，此外還貢獻2籃板2助攻，為中國隊保留創造近6年最佳成績的機會，立下了頭功。
“在國家隊競爭這麼激烈的地方，去去留留都很正常，雖然錯過了，但未必是壞事，也更加激勵我，讓我在後續的訓練中更加去努力。作為一種積累吧，才成為現在，”如今，李夢對於那幾年屢被國家隊拒之門外已經釋懷，她吐了吐舌頭，繼續說道，“成為了這麼優秀的我。”——典型的“李氏幽默”。說完這話，李夢的臉“唰”一下紅了。
李夢在2018-2019賽季WCBA總決賽中
現在，李夢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本土一線球星。2017-2018賽季，她場均23.8分，加冕本土得分王和常規賽MVP，兩分球命中率高達65.9%。2018-2019賽季，場均18.4分，不僅蟬聯本土得分王和常規賽MVP，還率領合併後的八一隊久違地打進了總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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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內心也挺小女孩的，有時候也很脆弱。”這是李夢對自己的評價。
“比較大條，心思不細膩，說話也不考慮這啊那的。”王桂芝對她的評價則更加切中要害，“只要她在女籃（編者：國家隊和國奧隊共用同一個訓練館），每堂課都往我這邊跑，見著我那個親啊，每堂課練完，打著冰敷，一蹦一跳地往我這邊跑。我就跟她開玩笑：‘你別過來，你煩人不啊。’她就嬉皮笑臉地說：‘那也過來’。”王桂芝回憶起跟李夢相處的點點滴滴，幾乎會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李夢算是半個社交媒體達人，她喜歡稱呼自己是“美小夢”，喜歡發各種飽含少女心事的“雞湯”。
今年WCBA全明星週末期間，李夢以自己的行程為主線，拍攝了一支vlog，她對著鏡頭自我介紹說：“我最喜歡的體育明星是詹姆斯，我更喜歡的一個人叫李夢，哈哈哈，她既美麗又大方，溫柔又善良，性格活潑開朗，是百年不遇的大仙女。”
好一通“自吹自擂”之後，李夢離開話筒，用純正的東北腔說了一句：“哎呀我滴媽呀。”一臉的如釋重負。
前不久，李夢半月板“裂了”，不得不暫別國家隊回瀋陽養傷，說起傷病，她仍是一句“嘻嘻”帶過，沒有向記者傳遞任何負面情緒，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千萬別告訴我媽媽”。
李夢告訴記者，她現在的樂觀，並不是天生的，而是經歷過種種波折之後逐漸養成的，“之前我經歷的那些，都是別人二十五六歲才會經歷的，我十五六歲就已經經歷完了。現在看到那些年輕人被淘汰、被教練訓，我就覺得沒啥，再繼續練唄，練完再來，都一樣。”
對於這19年的籃球生涯，李夢在那支vlog裡有很好的總結：“從小時候的‘小巔峰’到受傷，經歷了那麼多磨難，現在又重新站了起來，哈哈哈（苦笑），好辛苦啊，其實還是很心疼自己，覺得好不容易了。”
李夢在2019年WCBA全明星賽上
“但是我會繼續努力，要對得起自己吃的那麼多苦。”李夢說到這裡，狠狠點了點頭，握緊了拳頭，“我還有夢想沒有完成，所以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我都要踩過去、邁過去，然後向著夢想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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