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隨和吳小如的師生情誼

禮記 蓖麻 周汝昌 譚鑫培 未來網新聞 2017-05-08

吳小如(1922~2014),筆名少若,安徽涇縣人,194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1944至1945年間,吳小如曾到中國大學、輔仁大學顧隨先生的課上旁聽,並經友人劉葉秋介紹,經常到南官坊口顧隨先生寓中請益。

顧隨和吳小如的師生情誼

輔仁大學國文系師長與畢業生合影(前排右二為顧隨)

“入室” 弟子

稼軒詞中有一首《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地東風欺客夢,一夜雲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繫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多年以後,吳小如還能清晰地記得當年顧隨先生為之講授這首詞的精髓:

我問:稼軒《念奴嬌·書東流村壁》第一句“野棠花落”,一本作“塘”,到底用哪個字好?羨老答:關鍵不在“棠”而在“野”,這個“野”字用得既險且精,外野內文,為東坡以下諸人所不及。……羨老說:此詞蓋是從小寄託入,大寄託出。“小寄託”者,自詞意言之,顯然稼軒在此地曾經情有所鍾,戀慕過一個少女。及故地重遊,則已“樓空人去”,即使明朝重見,也如水月鏡花,“相見爭如不見”了。“大寄託”者,則詞中作者所懷念的女子實際上正象徵著作者自己所向往的政治理想。志既不酬,時不再來,故舊恨新愁層出不窮,自己也垂垂老矣。而第一句乃是全詞起興之筆,如取興於少女,則是野草閒花,“野花發而幽香”,於無人處自成馨逸;以喻小家碧玉,不為人知,而春殘花謝,終於遭到不幸結局。如取興於作者本人,則已為在野之身,野鶴閒雲,不為世重,縱有經綸蓋世,而人卻等閒視之,時值離亂,愁恨自然如春水雲山,抽繹不盡,令人徒添白髮了。羨老說,不論寄託大小,第一句卻經緯全篇,尤其是開頭的“野”字,更是寄興無端,寓意無窮。這正如譚鑫培唱《戰太平》(小如按:此指譚在百代公司所錄之《戰太平》唱片),固然整個唱段十分精彩,但第一句“嘆英雄失志入羅網”卻是全段的靈魂和精髓,倘若第一句沒有唱出英雄失志的感情,後面唱得再好,也顯示不出大將內心的抑塞悲憤了。

這段文字寫於作者虛齡六十之1981年,顧隨先生見地之精當,小如先生追憶之條理,同樣值得欽佩。顧隨先生講課,“每以京劇界譚鑫培、楊小樓的藝術與文學名作作比較,此即其一例也”。

1 9 4 7 年元月, 顧隨先生作詩四首, 題為《一九四七年開歲五日得詩四章分別呈寄各地師友》,這師友之中,便有吳小如。吳小如亦步其韻和詩四章,並在天津《民國日報》副刊“民園”發表。

有一年暑假,吳小如曾受劉葉秋的委託,臨時為其照料“民園”副刊。劉葉秋亦是顧隨先生弟子,因此常向先生求稿。既然為劉葉秋代庖,聯絡的工作自然也就落到了吳小如身上。那一階段,兩人的聯絡最為頻繁②。

1948年,吳小如業餘還曾為北平《華北日報》編輯文學副刊,期間為顧隨先生髮表過“不登堂看書札記”兩篇。同年7月31日,此事在顧隨先生致周汝昌的信中留有記錄:“兩篇命題一為《看〈小五義〉》,一為《看〈說岳全傳〉》,似近於兒戲,顧其內容亦頗不空泛,若其縱橫九萬里、上下五千年,則固不佞之老作風,想不至為高人齒冷。”

顧隨和吳小如的師生情誼

戲劇名家楊小樓

遲來的感動

1949年後,師生二人見面的機會很少。上世紀50年代中期的一個暑假,吳小如回津探家時到天津師院顧隨先生寓所看望過先生一次。

《中國書畫》雜誌2003年第4期為顧隨先生製作了一個專題,刊發顧隨先生書法作品若干,並周汝昌、史樹青、吳小如三位弟子及女兒顧之京的紀念、評賞文章。起初, 吳小如正在上海養病,並未答應雜誌社的稿約。恰在此時,之京老師在顧隨先生致周汝昌的信中,發現幾首寫給吳小如的絕句,於是馬上請編輯轉給吳小如。吳小如見詩後百感交集:“原來五十年前,儘管我沒有趨謁羨老,而長者竟時時想著我這個後生小子。這種知遇的深恩厚誼,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描述。”

顧隨和吳小如的師生情誼

1956年春,顧隨與夫人徐蔭庭攝於天津師範學院寓所前

顧隨先生的詩見於1952年九十月間所作之《竹庵新稿》,其中一組七絕題為《久未見少若正剛二君,連日得小詩如下首,不復詮次,即寫奉焉》。六首詩中有三首提及吳小如,為閱讀的便利,茲將顧隨先生三首絕句、原注,以及吳小如在為《中國書畫》所撰《緬懷顧羨季(隨)先生》一文中所加按語一併錄之如下:

崑山玉復桂林枝,少若才華大類之。青眼高歌竟誰是,烏紗想見進宮時。

【原注】“青眼高歌”,襲杜語而變其意,江西社中人常用此法。少若嘗與孫正剛合演京劇《二進宮》。

顧隨和吳小如的師生情誼

吳小如寫給顧之京的明信片

顧隨和吳小如的師生情誼

《中國書畫》所刊顧隨詩稿手跡

【吳按】1951年我到燕大教書,時孫正剛主持教職員工會工作,成立業餘京劇社,為抗美援朝曾舉行一次義演。由我承乏演出《大保國·探皇靈·二進宮》,我扮楊波一人到底,正剛只演《進宮》一折,扮徐彥昭。故羨老言及。

青蓮醉寫嚇蠻表,顧曲當年見若人。少若何妨歌一遍,宮花顫上軟唐巾。

【原注】卅餘年前尚在北大讀書,曾於第一舞臺見高子君爨《金馬門》,恨其無書卷氣,焉得少若一演之?

【吳按】高子君,即著名老生“三大賢”之一高慶奎。高字子君。“爨”,宋元雜劇專用語,即“演出”之意。以筆畫過繁,今用以“串” 字代之。

委地珠璣散不收,兩君才調信無儔(難酬)。萬言倚馬等閒事,貧道更煩相打油。

【原注】乞二君和作。“相”者,《禮記》“相舂”義,“相”與“和”意近,又舂用杵,疑相字從木所由來也。

【吳按】“兩君”指我和孫正剛。《禮記·曲禮》與《檀弓》兩篇, 皆有“鄰有喪,舂不相”之語。“相”之義,即勞動者在舂米時彼此相應和之聲,如扛大木者之邪許聲。故羨老釋為與“唱和”之“和”意近(“相”與“和”皆讀去聲)。“貧道”,羨老自謂,諧語兼謙辭。“打油”指打油詩,亦羨老自謙之詞。末句蓋謂擬煩正剛與我作詩以和羨老也。只緣昔年未讀此詩,今更不敢追和矣。至於詩中對我種種溢美之詞,當以提攜後進之語視之。時至今日,讀之猶慚汗不已。年逾八十,一事無成,深負長者之期望多矣。

吳小如是書法家,文章本為評賞顧隨先生書法而作。末尾,吳小如說:

我所見者,只有老人賜我的函札和此紙所書的詩稿。竊以為羨老法書筆力遒渾蒼勁,雖出之以行草,卻兼有漢魏章草與敦煌寫經之長,既融會貫通,又神而化之。詩稿字跡雖甚小,且多塗改,而落筆處猶鋒稜多古趣,其精光四射於不經意處時時可見,令人百觀不厭。

《顧隨和吳小如》初稿草成之後,我與之京老師本擬晉京拜望小如先生,但因先生身體原因未能一見。2013年9月20日,小如先生專有信來,先為十卷本《顧隨全集》即將出版表示祝賀,次有示曰:“《舊時月色》中有《讀顧隨〈鄉村傳奇〉》一文,……記錄了羨老總結辛詞特點為‘以健筆寫柔情’一語甚為重要,但知者甚少;三十年前,葉嘉瑩教授首次回國講學時我曾詢及此事,她說之前也未曾聽羨老講過。故拙文可附來件《顧隨與吳小如》之後。”

附錄: 吳小如《讀顧隨〈鄉村傳奇〉》

顧羨季先生是老牌的辭章家,而《鄉村傳奇》卻是一篇嶄新的結晶品。

這是一箇中篇故事。有好幾處是故事的高潮。高潮的起伏,恰如題目所示,是有著濃烈的戲曲色彩的。像莎士比亞型的西方戲劇,卻更像元曲。然而,它畢竟是一篇故事。

故事的開場,是牛店子一個“真正的冬天”的冬天。清淡幾筆,白描出那村鎮的輪廓。主角無疑是“大麻子”,卻拉了一個會學口技的“比亞比揚”作幌子、作序幕。不知怎麼,我總覺得“比亞比揚”的面貌活像老年的《原野》中的白傻子。從那浪漫而又踏實的描寫中,驟然被一片詼諧的煙幕所籠罩,卻終於給讀者帶來了一陣幽寂的陰森,象徵著一出悲劇的開始。

然後出現了大麻子和四先生。四先生是陪客,然而倒是樞紐人物,再把那偽善者的走狗二牛鼻也烘染出來。有大麻子的陽剛,就有四先生的陰柔,但是寫得若即若離,不即不離。通常人看小說都愛給人物加上善的褒揚和惡的批判,戴上一副陟臧罰否的眼鏡,如曹操是奸臣、關羽是好漢一類的概念。讀文章,又都好尋章摘句來評論美醜,有一次,連顧先生自己,也曾說老杜《北征》中的“垢膩腳不襪”一句欠美。可是我們要知道,真正的好文章,即以這篇《鄉村傳奇》而論,是很難說出誰是好人壞人,或哪一段寫得頂美。因為故事中的人物,不論他平凡或特異,都被作者寫得同樣的美;而全篇文章,也成為一個完滿整體,不容我們強為分割。彷彿演技純熟精力飽滿的演員,在臺上吸引著觀眾,使人只顧看演奏的精彩,便忘掉了場次的更迭。作者在這些地方,我重說一遍,真有元曲的餘緒。准此,我們絕對用不著說四先生是壞人,或大麻子是好人了,也用不著指出哪一段文字格外精彩了。

從大麻子闖宅生事,經過被押上公堂挨完板子,直到水坑邊“豆腐皮”家尋二牛鼻報仇失敗為止,這一不算小的波瀾一直挑逗著讀者的情趣向前大步緊追。每個角色都很賣力地在幕前幕後露著頭角。可是,大麻子一個仰交跌下去後,卻應了東坡那句詩:“事如春夢了無痕。”軒然大波,卻來了個翩然而逝,這一幕的臺簾便這樣地落下了。

跟著下一場,作者又渲染著牛店子新年的集市。彷彿《左傳》中描寫幾次大戰爭的筆墨,只從遠處閒閒敘起,宛如無關痛癢,卻逐漸拖你入彀。這又是劇本作家應有的狡獪,被作者偷天換日搬進了故事裡,那些鋪排便是一層層的障眼法:買豬嘍,買糧嘍,講價錢嘍,吵嘴嘍,看年畫嘍,放鞭炮嘍,都像走馬燈似的擺在你眼前。接著寫大麻子要地基錢,二牛鼻不許商人給。這一場戲更是作者故弄玄虛,好像要出事,並沒有出事。只是調戲了一下讀者,使觀眾提心吊膽地順著他的筆鋒走去。

再往下寫,風平浪靜般,不憚煩地說著一樁樁風土物事;直寫到玩龍燈、高蹺會,才到了全篇的最高潮。

大麻子的兒子如意兒是二牛鼻的徒弟。為了虛榮,師徒倆綁了高蹺站在冰上搬朝天蹬。這場比賽的結局產生了不幸—如意兒摔死了!死屍拖到家,作者這樣形容大麻子:“既不表示驚惶,也不表示出悲痛,睜開了絡滿了紅絲的眼,向在場的每個人身上都噴上了血光,喊了一聲:都出去!”等到人們跑出門去,大麻子的妻“老黃毛”哭也不敢哭,而大麻子呢,“依然蹲踞在炕角里,紅血絲的眼閃閃地在發光”。

故事好像完了,不。莎翁的戲,最高潮大抵在倒數第二幕,結尾總還要別起一波的。末一場戲,是在玩龍燈的場面下,大麻子如猛獸惡鬼般直撲向二牛鼻的身上。這一場肉搏,令我想起傑克·倫敦在《老拳師》裡那些精緻的描寫。二牛鼻無疑是吃了苦,然而村民並不清楚誰是為虎作倀的鄉愿,誰是值得同情的失勢喪子的粗人。一頓亂打之後,大麻子也被人運走,抬回家去放在炕上了。

在捱打的第四天,大麻子終於嚷了一句“我不能死”,又嚷了一句“死就死了吧”。“於是一個仰八叉,也倒在地上不動了,死了。”讀到這兒,不禁想到《史記》上喑嗚叱吒的項羽的死。作者的筆也是能“扛鼎”的。

點明瞭二牛鼻成了殘疾之後,作者很冷峭地說:“牛店子從此一直太平了許多年。”

這出傳奇落幕時,我們還依稀聽見那土地廟前比亞比揚的口技聲。還有那白楊樹上的貓頭鷹,在夜深時,也哈哈地發笑。

我記得顧先生評辛稼軒的詞:“以健筆寫柔情。”這話無啻為《鄉村傳奇》的自我寫照。用筆那麼豪爽,用心又那麼精細。讀歷史只能增加你的知識,讀故事卻能怡養你的情感。這力量不在故事本身,乃在那些風土人情生活習慣的瑣細摹繪。作者不辭辛苦地寫了這許多,看去好像為故事作陪襯的背景,實際上,那些樸實無華的白描才是作者寄託他眷言之情用心所在。每一段娓娓動人的絮語,活脫是一支支雜劇中的麗曲。寓淒涼於感慨,蘊壯烈於溫馨。顧先生如有逸興,何妨真地寫一出火雜雜的劇本,供後人的觀摩欣賞呢!

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在北平寫訖。 (文/趙林濤)

顧隨和吳小如的師生情誼

(本文摘錄自趙林濤:《顧隨和他的弟子》,中華書局2017年4月,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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