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土地上,時間不像都市那般爭分奪秒,看似緩慢地流逝,改變在日積月累中一點點發生。

龍周才加的時間感,有時候是按塊分佈的,巡山是一塊,救助藏羚羊是一塊,對外科普和幫助遊客是一塊。

只要上去了(龍舟才加工作的保護站在海拔更高的地方),一件事情接著一件事情,總有事做,有時候腦子裡的事太多,連高原反應頭疼欲裂都被擠了出去,顧不上了。

有時候是按秒分佈,在安靜中,在沉默中,時間像燃燒的菸頭上的捲紙,深吸一口氣,這一秒過去了,下一秒席捲而來,彷彿被吞噬的是自己……

可可西里,4.5萬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600米以上,最高達到6860米,這裡是 “野生動物的天堂”“人間淨土”,也是“人類生命的禁區”。龍周才加從16歲起就來到了這裡,在生態保護一線工作了13年,歲月在巡山的路上、在藏羚羊的身影裡閃光而過。

“最好的青春年華就放在那裡,挺好的,起碼自己從來沒有覺得這些時間是浪費。”

少年遠行

龍周才加的家鄉在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囊謙縣,2006年,他初中畢業,聽說可可西里管理局在玉樹招聘管護員,沒想太多就報了名。那年一共招了五個人,龍周才加被分配到了五道樑保護站。

剛過去的時候,五道樑整個保護站總共就五個人,周圍沒有民居,附近有個養路段,除了工作人員和養路工人,很少能見到別人。

離五道樑保護站大約15公里的地方,是五道樑鎮。說是鎮,其實也很小。除了駐紮部隊,電站、氣象站,幾個小賣部和飯館,其他便沒什麼了。

龍周才加本身是藏族人,習慣了高原生活,適應環境沒大問題。然而寂寞啊,對一個16歲的少年來說,在這個跟熱鬧沾不上邊的地方,太難熬了。“沒人跟你聊天,想說話也沒人說得上。

站上沒有水,沒有食物,隔一兩個星期,龍周才加就會去鎮上拉點水,通常100公斤水能夠滿足保護站一週的需要。格爾木離五道樑保護站有200多公里,那時候站上只有一輛車,油料也緊張,一兩個月回去一次。

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下去最多是洗個澡吃個飯,第二天第三天差不多就回了,回來的時候要帶上接下來要吃的用的。”

龍周才加喜歡游泳,小時候最開心的事就是放學後和同學一起去河邊。工作以後,長時間在吃水都緊張的地方生活,對水的渴望或許比常人更多一些。現在對他來說,有時間到格爾木的游泳館去遊個泳,可能是唯一的娛樂項目。

電呢,靠發電機,一天中最多夠用八九個小時,最大的功能是照明。站裡有兩臺電視,一大一小,為了省電,平常都不敢看大電視。

冰箱也有,主要是夏季存放一些肉類,給救助的動物。一年中的大部分時候室外就是天然冰箱,冬天取暖用煤炭燒爐子。

艱苦歸艱苦,但龍周才加來這,也不是為了享福。在保護站,主要的工作是反兩盜——盜獵和盜採

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可可西里巡山隊每年都會組織大規模的巡山。在廣袤的“無人區”,夏日沼澤泥濘、大河攔道,冬季冰封雪凍、哈氣成霜,巡山的路途“說不累,就是說假話”。

每次巡山都刻骨銘心

夜晚駐紮在山裡,龍周才加總能聽到帳篷外頭的動靜。有時候可能是熊抓了一把帳篷,有時候可能是狼在帳篷外轉悠,薄薄的一層布,隔開裡外,兩邊在安靜中沉默地對壘。

“太安靜了,一望無際的地方,動物從哪裡走到哪裡我都能聽見,可能它的心跳我都能聽得到,還有我自己的心跳。真的太安靜了。”

有時候晚上睡著了,第二天早起在雪地裡看到腳印,巡山隊員們才知道前天晚上至少有七八隻狼從旁邊經過。

但是在可可西里,比動物更危險的是人。“只要有20%的利潤,盜獵者可以不要命地去掙錢。”

2006年龍周才加成為一名巡山隊員的時候,盜獵情況已經得到了控制,2009年以後幾乎不再聽到盜獵的槍聲。

但在90年代到2000年初,可可西里盜獵最猖獗的時期,由藏羚羊絨製成的“沙圖什”批巾,在歐美可以賣到5萬美元一條。

90年代初,青海玉樹治多縣縣委副書記索南達傑帶領民間志願者在可可西里打擊盜獵、保護瀕危物種最終壯烈犧牲的故事,影響了很多人,龍周才加也是其中之一。

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每次去巡山,有時是7個人,有時5個人,從來不會去雙數。在可可西里,人們覺得單數是吉利的數字。

龍周才加第一次去巡山,是工作一年後。春天還是夏天他已經記不清了,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上山,他就打瞌睡。海拔高紫外線強,坐著車裡暈得東倒西歪,同行的隊員一看他打瞌睡就掐他的腿,一開始他覺得煩,怎麼睡覺也不讓睡?

當時帶隊的隊長跟他說了一句話,“現在不看山,不記路,要是最後只剩你一個人活下來,你靠自己出得去嗎?

聽到這句話,龍周才加瞬間就清醒了,感覺渾身都熱了起來。“我看過索書記的那部電影,也聽過許多老隊員講的故事,每次進山前他們都說是要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因為什麼時候掉下去不知道。”

雖然這話有開玩笑的成分,但是隻要進山就有危險,不光是盜獵分子,巡山隊員還要跟大自然去抗衡。

夏天遍地沼澤,巡山隊員們經常面對的狀況是,救出深陷泥潭的車子。出發時穿戴整齊,沒過兩天每個人都是灰頭土臉,滿身泥土,但是沒有人會在旁邊站著休息,事來了,大家都搶著做。

到了晚上溼了的褲子脫下來放在地上,第二天早上褲子能立起來。“沒辦法,只能穿著,用身體的熱量去捂幹。”

冬季藏羚羊的毛絨更加金貴,地面形成凍土,車子哪裡都能跑,更有可能出現盜獵者。一進山,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一直在行走當中,有時候晚上到達駐點,實在沒力氣搭帳篷了,大家就在車裡睡。

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冬季可可西里的氣溫能到零下40度,車裡漏風,第二天早上起來,腳都凍得直不起來。風餐露宿,爬冰臥雪,龍周才加說,許多老隊員都患上了腰間盤突出、關節炎、胃病,身體都是歪著的。

經常有人問我,哪次巡山印象最深刻?沒有,每次都是刻骨銘心的。

和藏羚羊的親密接觸

龍周才加的微信頭像是他與一隻藏羚羊,他低著頭嘴裡銜著一顆小草,小羊抬頭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他。這是有一年來保護站的志願者用相機捕捉到的畫面,龍周才加很喜歡。

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每年5月中旬,可可西里保護區的藏羚羊在太陽湖、卓乃湖一帶遷徙產仔,等到七八月的時候,母羊們再帶著孩子從卓乃湖回遷,與公藏羚羊合群。

產子遷徙的路途中,藏羚羊要跨過橫亙在高原上的青藏公路。夏季青藏公路每天車流量大,除了成噸的重型卡車之外,還有大量的自駕遊車輛。五道樑保護站位於公路附近,其中一個主要職能是保護藏羚羊順利完成遷徙。

可可西里有四個保護站,不凍泉保護站、索南達傑保護站、五道樑保護站、沱沱河保護站。不凍泉保護站和沱沱河保護站在可可西里的兩邊。在卓乃湖核心區還有一個季節性保護站,每年6月負責觀察藏羚羊生產狀況,提供救助。

“四個保護站的工作性質是不一樣的。像五道樑,每年要統計藏羚羊遷徙的數量,去的時候母羊有多少隻,回來母羊帶著小羊有多少隻。索南達傑保護站主要負責救護野生動物。”

遷徙過程中不是所有的小羊都能活下來,有可能被野狼吃掉,也可能身體虛弱支撐不了長途跋涉。

需要人為照顧的小羊,工作人員會把它們帶到索南達傑保護站,先要喂牛奶飼養到長大,然後慢慢放到大環境裡讓它們吃草,最後回到羊群中去。

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2013年起,龍周才加調整到索南達傑保護站,有更多時間和藏羚羊在一起相處。“小羊嘛,很粘人的。你給它餵了一口奶後,你去哪兒它就會跟著你,我要是老遠地走過來,它就遠遠地一直看著。一挨近圍欄,它會跑過來,一直舔我的衣服褲子。”

從1996年,可可西里保護區成立,經歷二十多年,一代代可可西里巡山隊員接力用生命和青春守護著這片土地,可可西里的藏羚羊從不足兩萬只,到現在統計有六萬多隻。

“我剛去的時候,公路沿線看不到藏羚羊,偶爾有兩三隻,現在公路的沿線都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藏羚羊。每當看到藏羚羊悠閒地去覓食,感覺自己吃的這些苦一下子變得很小,疲憊就沒了。

進山的時候,一些野生動物會跟在車後跑來跑去,車停了,它們就跑到車前張望,龍周才加和隊員們想,會不會這些動物知道我們在保護他們?

我是藏族人,藏族人是遊牧民族,吃的喝的都是大自然給的,保護生命、保護大自然,是我們從小就懂得的。人生只有一次,能夠救助一個生命,它活下來,長大了,它的子孫後代延續下去,我的子孫後代也可以看到。”

我一生也沒想過能到北京來領獎

作為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可可西里管理處索南達傑保護站副站長,龍周才加獲得了2019年第23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

“我一生中也沒想過能到北京來領個獎。”在頒獎現場,龍周才加仍然覺得這些就像一場夢。

領獎的前一晚,龍周才加的弦兒繃得緊緊的,領完獎後去直播間做訪談,他甚至緊張到問,能不能不上臺?

“我願意幹工作,但是不喜歡說太多話。這是可可西里的榮譽,幾代人用生命、青春和汗水換來的,不是一個人幹出來的。我覺得我是替大家過來領個獎,給大家看一看首都北京。

能代表大家來領這個獎,他也很自豪。獲獎後,龍周才加給爸媽打了電話,父親說的第一句話是,不要驕傲。但他知道父親心裡肯定是挺高興的。

2017年7月7日,位於三江源國家公園長江源園區的重要組成部分的可可西里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成為青藏高原首個世界自然遺產地、中國第51個世界遺產。“這些都是自己去見證的,努力的,因為有自己的一份在裡面,所以覺得特別自豪。”

見證了可可西里的變化,龍周才加覺得自己倒是沒什麼變化,就是年紀大了。今年30歲的龍周才加還沒有結婚,哥哥姐姐都已經有孩子了。

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我覺得不太著急,家裡人比我著急。要是實際兩個人在一塊生活,我的工作確實是個問題,陪伴家人的時間會少一點,可能會找一個支持我工作的人。”

“有時候格爾木的夏天是怎麼過的,我都不知道。從站上下來,綠葉剛在長,回到站上待上兩週,下來再看樹葉都長好了,接著進到山裡,站上再跑跑,回格爾木一看,差不多樹葉就掉了。夏天是什麼樣子都忘掉了,老家的夏天特別美,夏天就特別渴望回家,但是夏天是我們最忙的時候。”

這13年裡,龍周才加回家過了兩回夏天。在草原上搭帳篷,陪陪家人,和同學朋友聚會,唱歌跳舞。沒回家的時候,他惦記家人,給家裡人發照片,在沼澤地裡“挖車”之類的從來不發。

龍周才加:在可可西里等待一個夏天

2013年左右,他在QQ上發了一些照片,被家人看到了,父母一通電話打來問怎麼回事,不是說沒那麼辛苦嗎?

在家裡待上一段時間,他看隊友們發在群裡的微信,今天誰去巡山啦?身體怎麼樣?這樣那樣的事情,他也放不下。

從16歲到現在,人生中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可可西里,龍周才加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了。“沒想過不幹了,它可以放棄我,我肯定離不開它。”“在小角落裡做好一線的一個守護者,我覺得挺滿足的。”

索南達傑保護站現在有13個工作人員,一半多都是90後,其中還有三個是女生。龍周才加開玩笑說,“我89年的,算90後不?”

年紀差不到兩三歲,工作經歷卻差了十幾年,龍周才加覺得,不同的是現在的90後都上了大學,見多識廣,小夥子比他剛來的時候還勤快,相同的是他們和他當年一樣,都是因為嚮往才來到這裡。(文/本刊記者 朱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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