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

白金科

剛剛吃完午飯，老天就下起了雨，把個趙東家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出去看看天，一會兒出去看看地。地上已經有些溼滑，是沒法下種了；而天更是陰得厚實，這紛紛的細雨不知道打譜下到啥時候呢！

人要是倒黴喝涼水都塞牙，就說這雨，趙東家盼了一春它是一滴也不下，好不容易捱到“立夏”，昨天晚上老天才開恩，撒了幾滴甘露，溼了二指地皮。趙東家的地都是些沙瓤薄田，土質薄，不馱糧食，好歹可以種些穀子。穀子生命力強，二指溼潤的地皮足夠出苗用了。天剛四更趙東家便去人力市上僱來四個鐵塔似的漢子，想著趕緊把那幾畝穀子種上，誰承想這才幹了半天，地才種了一半，老天卻下起雨來。而因了天氣的原因致使僱工無法下地幹活的，一日三餐照管，工錢照付，這是規矩！

趙東家是個小戶人家，只有十幾畝薄田，經不起折騰。清明高粱穀雨谷，現在種穀子已經晚了一個節氣了，他只想趁了昨晚那點雨，順順妥妥地把穀子種上，到了秋天能收幾擔穀子，誰知老天不管可憐人，愣是閉著個眼跟他作對。

驢棚旁邊的草料棚裡，四個漢子睡得酣暢淋漓，睡得鼾聲如雷，睡得口水直流，而趙東家卻是進進出出，怨天怨地，連上吊的心都有了。

就在這理不清的糾結中，天上黑了。四個漢子中為首的黑大個伸著懶腰走過來，睡眼惺忪地說：“東家，俺們該走了。”

這就就就走了？趙東家的心裡又一哆嗦。收工就得給人結賬，這是規矩，還得給人六個煎餅帶走，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通常情況下，晚飯僱工是捨不得在東家吃的，東家理解，會給每人六個煎餅帶回家去養活一家老小。可現在，趙東家窩著火呢，一想到煎餅，他的心裡就哆嗦。他家那煎餅，那可是頂頂大號的鏊子，攤的是滿邊滿沿的大煎餅，就他的肚子，一頓三個煎餅足夠了，可那四個漢子一頓竟然吃了八十個煎餅，而且是連吃了兩頓！你就是半月沒吃飯，你就是鹹菜甕大的肚子，只怕吃了這兩頓三天也不用吃飯了，況且困了一下晌的覺，根本就沒消化，今天晚上每人還吃的了六個煎餅？

俺這裡，是興吃不興帶的。趙東家正窩著火呢，順口就說了這麼一句。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著不太合規矩，可話說出來，已經收不回去了。

好嘞！黑大個一哈腰，進了草料棚。

趙東家彎腰撅腚，端了八十個煎餅送了過去。那一摞煎餅足足有一筷子厚。

約莫兩袋煙工夫，院子裡起了腳步聲。謝東家，俺們走了。有漢子朗聲說。

趙東家趕緊奔向草料棚，一探頭就出一身冷汗，——那八十個煎餅連點碎屑也沒有了！

帶著滿心的疑惑送走了四個漢子，趙東家總覺著哪裡不對付，抬頭一看，天不知啥時候已經晴了，漫天的星星都在擠眉弄眼，趙東家氣得一蹦三尺高，恨恨地罵起來：嘿它個老孃！

三更天，趙東家便起來套驢拉磨磨煎餅糊。過一會那四個大肚漢要來上工，——頭天的活沒幹完，他們得先給趙東家幹，這是規矩。一想到那些大肚漢，趙東家就頭疼，他得緊著多備些煎餅才是。

趙東家只有一頭驢，磨完了煎餅糊還得去耩地，趙東家心疼那驢，一路走一路嘆息：委屈你了活計！及至進了驢棚，卻摸不到驢，但韁繩還在，使勁拽拽，墜墜地沉，急急地取來燈火查看，但見那驢四腳朝天躺在地上，撐得腹脹如鼓，已是動彈不得了。

四個漢子來上工的時候，趙東家猶自在那裡守著驢垂淚，看架勢，沒個十天半月，這驢是調理不過來的，這地可怎麼種！

四個漢子面面相覷，忽然弄一個眼神，扛起傢什就走。

趙東家盯著他們的背影，呆呆地發愣。

日上三竿的時候，趙東家挑著擔子，急急地去給漢子們送飯。擔子的一頭是開水，一頭是煎餅，還有香飄二里地的白鱗魚。穀雨時節好種穀，小米煎餅白鱗魚，這是規矩。

那驢撐得不能動彈，趙東家跟老伴便得一塊做驢拉磨，好不容易攤夠八十個煎餅，趙東家便趕緊往田裡送。

一路上趙東家都在琢磨，四人一驢，方為一組，兩人背糞，一人扶耬，一人幫頭，今天沒了驢，怎麼拉耬？

還隔著老遠，趙東家就吃了一驚，他看見那個黑大個正在頂替那驢，奮力地拉耬。

趙東家的心又哆嗦起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等他趕到地頭上的時候，地已經耩完了。四個漢子在地的另一端朝他揮揮手，扭身就走。

趙東家急得大叫：夥計們吃了飯再走哇，可不興叫俺壞了規矩！

漢子們不應，只管順了田埂一路走去，漸行漸遠。

留下一片舒舒展展的地，在趙東家的淚水中，孕育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