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繼續給你講故事

婚姻 小紅帽 大貓兒追愛記 情感 周子沐i 2018-12-11

她猶如一隻受了傷的龜,把自己藏在了厚厚的殼裡,我是那麼期待碰觸她的內心。


我會繼續給你講故事


八歲那年,我跟表弟在院子裡玩泥沙。也許是太過無聊,我倆在水溝邊壘起一個小小的墳形土堆,表弟裝模作樣地跪下去,對著墳頭磕拜,口中唸唸有詞。

我有些害怕,急忙用手推翻了那堆土,把它抹平,然後扔下表弟回屋去了。

就在那天,家裡人發現離家一星期的她還沒有回來。那時沒有手機,也沒有其它的聯繫方式,自她從鎮政府辭職後,就經常離家出走,從來沒有人知道她去哪裡

奶奶急了,父親母親急了,到她走後第二十天時,我也急了。我時常坐在院子的銀杏樹下想她。

記憶裡,很小的我就喜歡貓在她懷裡聽她講故事。灰姑娘和狼外婆,或是格林童話裡的拇指人。我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孩,總因為懦弱和自卑受到同伴的欺負。爸媽忙於農活,姐姐忙於跟別的夥伴玩。聽我心事的,只有她。

她在鎮政府的計生辦工作,負責計劃生育,招集婦女們去上環或是做絕育手術,宣傳少生優育,總會遭到想生男丁而超生的戶主怒罵驅趕。

她不必天天呆在政府大院裡,可以時不時回家看看奶奶。每次帶點小人書給我看,或是給我讀小說,《悲慘世界》或是《一千零一夜》。

我似懂非懂,但喜歡她柔軟玲瓏的聲音。她長的很好看,皮膚異常白,只是個子太矮,略微有點胖。

她愛看書,也寫文章,投一些稿給當地的雜誌。她愛畫畫,用鉛筆在白草紙上素描。記得她畫下怯生生的我,還有被她喻為美女的我媽,看上去都栩栩如生。

奶奶有天說,家裡老鼠太多,在屋子裡偷吃玉米,晚上到處亂竄,得養只貓才行。可一時找不到貓,她笑一笑,突發奇想到灶爐裡找了塊燒過的黑炭,然後在堂屋的牆上,畫了三隻不同姿勢的大貓,惹得我跟奶奶忍俊不禁。

在我眼裡,她是個多才多藝又超凡脫俗的才女,是我那時的朋友,也是偶像。

慢慢地,我發現她不快樂了,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我想她想得不行,託人代話到她單位,她便帶了放暑假的我去鎮上。

她的宿舍很簡陋,書佔了大部分空間。有時她沒錢買菜,有同事送來,又被她還了回去,轉身在煮好的米飯里加點鹽。那個時代的我,覺得有大米飯吃已經很好了,所以不哭不鬧,陪著她吃白飯,蘸一點家裡帶來的辣醬。

我問她,同事的菜為什麼不要。

她摸著我的頭說,窮不怕,但不能沒了骨氣。

那時候,我的理解能力還不夠,只能默默聽著。但我開心能和她呆在一起,可以跟她說班裡哪個女生嫉妒我成績好,家裡的兄弟姐妹有沒有冷落我、排擠我。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有那麼多話。

可是她發呆的時間越來越多,對我常常敷衍。夜裡睡覺時,她把我緊緊摟在懷裡。我隱隱覺得,她不再是從前那個快樂的她了。

不久後,她收拾了宿舍的書本,裝了幾大箱,然後帶著我回了鄉下。

家裡人知道她辭職了,像翻了天一樣。奶奶一邊哭一邊數落:“家裡祖墳冒青煙,才出了你這麼個知識分子,有個像樣的工作,你可讓我怎麼活啊?”

她一言不發,咬著脣不出聲。我媽坐在她身邊,輕輕撫她的背。她們也是朋友,我猜我媽一定知道她為什麼做這樣的決定。

我爸抽著旱菸,什麼也沒說。家人曾說過,她上高中時,我爸就參加三線建設工作了,賺的錢全做了她學費和生活開支,辛苦供了她三年,才好不容易有了那份工作。

我也想不通她為什麼要回家。我甚至想,如果她一直在鎮上工作,將來上初中的我,就可以像街上的孩子一樣,住在結實光滑的平房裡,或許還是件可以炫耀的事。

她的離開,是因為在單位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80年代,這樣的事情算是個爆炸新聞。那個她愛的人,承諾了要離婚,但遲遲沒有行動。她承受了許久煎熬,等來的卻是個謊言。

回來的幾個月裡,她常常外出,每次回來都很憔悴。直到那一次,她二十天未回,大家才慌了神。爸媽扔下了鋤頭四處尋人。

幾天後,爸媽仍然是兩個人回來的。他們找了親戚朋友,找了她的單位同事,包括那個她愛的男人,那個男人不敢離婚,斷絕了和她的往來。

我媽指著那個人的鼻子大罵:“要是她有一點差錯,我馬上把你送上法庭。”

她失蹤後的第三十天,爸媽把尋找的範圍擴大到了河邊、山崖之類的地方,最終在河邊發現了石塊下的信和鞋子,信上的筆跡是她的,鞋子也是她的。

那時,她大概剛滿20歲。

我媽抱著這些東西回家,哭得死去活來。奶奶當即暈了過去,爸爸一言不發,悶頭抽菸。我和姐姐也伏在我媽身上哭成一團。

她留下的遺書裡,單獨給我媽留了一封信,委託我媽為她討回公道,說那個道貌岸然的人欺騙了她。

我媽平時會幫人寫寫訴狀和對聯,於是自己拾筆,寫了一封又一封訴狀,告發那個負心男。

那一年,我們地裡的莊稼荒了。九歲的我和十二歲的姐姐自己煮飯洗衣睡覺上學,下雨的時候,屋子裡漏雨,我跟姐姐端著盆盆碗碗,到處接雨水,還要照顧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的奶奶。

年底,負心男被單位撤了職務,下放回家待業。我媽對這個結果不是很滿意,耿耿於懷,但又疲憊不堪,無力追究下去。

後來,因為表弟說露了嘴,爸媽知道了我倆一起壘過那個墳頭,我倆捱了一頓打。我爸罵道,什麼東西不能玩,玩這個觸黴頭的東西,現在好了,小姑沒了,高興了吧。

我爸罵完,扔了打我的樹枝,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抹淚。

我恨死自己了,總覺得是我和表弟弄了個不好預兆,導致後來小姑跳水自殺。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但第二年夏天,她回來了。我又想起那個墳頭,為將它抹平的做法感到慶幸。

那天與她同行的,還有一個男人。男人說普通話,伸出手摸我的頭。我怯怯地躲開,看著她們站在院子邊上,顯得陌生而遙遠。

她向我走過來,摸我的頭說:“康,認不到我了嗎?我是小姑啊,我回來了呢。”

這一年裡,大家為她哭,為她傷心。只有我一直想不清所謂死亡的真正意義,覺得她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總會回來的。

原來,她自殺時被眼前這個男人救起,但不願再回家,就跟著他去了他的家鄉。如今回來,是要見過家人,就嫁過去。我們終於安心了,無論如何,她還活著就是喜事,她要嫁人也是喜事。

但這種喜悅沒持續多久,又破滅了。

村裡有個妖豔的女人,是比小姑高一級的同學,本來嫁了人,有個三歲大的兒子。女人的老公在省城工作,長時間不在家。這女人得知小姑回來,便頻頻來串門,她比小姑漂亮,身材嬌好,眼神誘惑,很快,這女人就勾搭上小姑帶回來的男人了。

沒過多久,這個對小姑有救命之恩的男人帶著那對母子悄悄跑了。

這樣的結局再一次讓小姑崩潰,她倒頭睡去,三天不吃不喝。那麼聰慧的她,卻很難握住簡單的幸福。我坐在她床邊,看著她慢慢瘦下去的臉,難過極了。醒來的她,輕輕拉住我的手,勉強擠出點笑容來。

我問她,餓不?我煮雞蛋麵給你吃。她搖頭。

我又在書堆裡挑出那本《一千零一夜》,然後說,我讀故事給你好嗎?她點頭。

那時的我,讀小學四年級,書裡的很多字我還不認識,碰到不認識的字,我會停頓,然後她看也不用看就說出那個字。我知道,那些書,她已經會背了。因為我從前總纏著她講故事。

她起了床,我拉著她走在田間地頭。掏茶樹枝裡的麻雀蛋,摘刺藤上的小果實,到爸媽做活的地頭跟他們閒扯,采地裡的野蔥,拾樹林邊的野蘑菇和乾柴火。

她臉上有了些笑容。可一旦沉默下來,她眼神裡就會有一種讓人害怕的東西。我後來才知道,那叫仇恨。

後來,她正式告別了家裡人,帶了行李和路費外出打工。她去的地方,是那個救她的男人的家鄉,這是後來她寫信回家我們才知道的。聽我媽說,她並沒有找到那對男女,也沒有再找,因為她遇到了真正對她好的男人。

她偶爾會寄一疊明信片回來,註明是給我的。那些明信片在村裡的小商店買不到,質量好,圖案新鮮,讓我在同學裡炫耀了好幾番。

再之後,信變少了。那時家裡也沒有裝電話,便慢慢失去了她的音訊。奶奶常常嘮叨,說這姑娘一直六親淡薄,也不回來看看,把當媽的都忘了。

奶奶又這樣嘮叨了兩年,小姑仍然沒有回來,只來過一封信,說自己嫁人了。我們照著那個地址再寫信去,一直沒有迴音。

三年後,奶奶去世,我們照那個地址發了電報,她帶著那個嫁了的人回來了,看上去老了、黑了很多,但沒怎麼瘦。她的丈夫憨厚地笑著,很高大,但很土氣。

我們之間變得真正陌生起來。她跟爸媽討論奶奶的遺物和家產,還有安葬費的問題,然後拿出一小部分錢,非要給。還說本來帶了更多,但在火車上被人偷了去。

她變得不再溫婉不再脫俗了。

她仍然會對我笑,把我介紹給她憨憨的老公,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侄女,學習成績好,長的乖巧。

我看出他們經濟上的窘迫,但她極力不想表現出來。她的衣服不漂亮,很廉價,露著線頭。沒有化妝品,也沒有什麼讓我們覺得稀罕的禮物。

長大後,我才懂得,她當時只是自尊心太強,不想讓家裡親人擔心和同情。後來的我,自尊心也強得和她一樣。

最後,她上了閣樓,打開她鎖住的大箱子,把那些書全部交給了我。還有一些寫在草紙上的稿子,詩歌,散文,還有半成品的小說。

她走後,我花了幾天時間呆在她的閣樓上,看那些她曾經寫下的稿子:

“我是一株玉米棒子

躺在農家的樓板上

被煙燻,被火燎

然後等到冬季

做他們的碗中餐

……”

小說裡的主人公大多用了第三人稱,但我猜,那些就是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那樣糾結疼痛的愛情關係,讓年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蒼涼”這個詞的意義。

她講給我的故事,讀給我的小說,她身上發生的故事,她留下的那一大箱書籍,都是促使我堅持寫作的原因。在成長的歲月裡,我一天比一天沉默,然後把所有心事,用文字表達出來。

時隔多年,她再也沒有回過故鄉。我曾試著打了幾個輾轉打聽到的電話號碼,都沒有找到她。電話裡是陌生的當地話,讓我茫然又無助。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不願讓我們得知她的現狀,猶如一隻受了傷的龜,把自己藏在厚厚的殼裡。而我,這個長大了的侄女,還是那麼期待能碰觸她的內心,碰觸裡面最柔軟的所在,然後給老去的她讀小說、講故事,再輕輕地叫上一聲,小姑。

(作者萱小蕾,理療店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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