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令見

有一位著名文學家說過，“一部紅樓夢，有人看到風流韻事，有人看到豪門密史，有人看到社會百態”，你在乎什麼，就看到什麼。 “每次談紅樓前，我都會說一句話， 佛經中說：“佛以一音而說法，有情隨類各得解。”那麼，曹公一筆寫紅樓， 當然也可以讀者隨類各得解，所以我只是把自己看到的部分，隨類各得解的部分，和大家做一個交流，有不當之處，大家可以或者批評，或者引以為戒。

說到紅樓夢，其實它還有兩個名字， 一個是《風月寶鑑》，一個是《情僧錄》。除了《紅樓夢》這個名字， 沒直接點“情”這個字眼外， 其它兩個從書名上就已經暗示了這“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是因情而起，紅樓夢可以說它寫盡了世態炎涼，人間百態， 也可以說它只寫了一個字——情。

今天我們從三個角度來聊聊紅樓夢中的愛情——錯戀，專戀，絕戀……我截取三段戀情——寶黛之戀、花襲人與蔣玉函之戀，賈瑞對王熙鳳的戀情，這三段愛情，其實也映射了普通人人生的三部曲，執著、順命、最後，在不甘心中，放手讓一切走。

錯戀

現代的愛情十分脆弱，愛侶動輒出軌、離婚，說彼此“性格不合”。然而心理專家指出，無論誰跟誰結成一對兒都是“性格不合”，卻總以為“世界上有一個最合適自己的人”，走不出這個天大的誤區，就葬送了多少好姻緣。美國堪薩斯大學諮詢心理學博士克里斯汀·埃梅尼克認為這是大錯特錯，“人人都有一個最適合自己的人”是不切實際的神話，是《睡美人》和《灰姑娘》看多了，結果必然是失望的，“根本就沒有相互合適的一對!”

“適合”的誤區根深蒂固，原因是我們深深渴望只要找對人，人生就一勞永逸了，因為“真愛能克服一切艱難險阻”。然而殘酷的現實是，世界上沒有兩個人是完全相同的，人人都有著不同的性格與興趣愛好。

性格——心生出的格局

所謂的性格問題，不是指你喜歡靜， 我喜歡動， 不是你喜歡文學， 我喜歡體育， 這些都只是興趣層面的差異， 生活中我們看到許多興趣不同的人，生活在一起，卻非常合拍。

中國字拆開很有意思，性是一個心加一個生，那麼性格一詞可以連成心中生出的格局，所有的性格悲劇， 其實都是心量格局的悲劇。

這也引出了我們的第一個話題——錯戀， 紅樓夢中最大的錯戀，莫過於寶黛之戀，不然不會一個焚稿斷痴情，一個遁入空門。小時候看到的介紹說，這是封建家長制下，戀愛不自由造成的悲劇，這種說法，有很濃的那個年代的烙印。

如果從自身找原因，這段悲劇的根源，首先是兩個人的生命格局不對稱

寶黛，他們在本質上都是超塵脫俗的，但在心量視野上其實相差很大。

有人這樣評價他們的愛情：

大觀園，看似熱鬧，其實有兩個地方最寂寞，一個是怡紅院，一個是瀟湘館。

之所以寂寞，.因為寶玉和黛玉都是真性情的人。

但黛玉的真，是讓她幾乎得罪了所有人；

寶玉的真，卻讓他幾乎迎得了所有人的心。

黛玉的心裡只有自己，她的心真，卻小。而寶玉的心量卻很大。正如蔣勳所說：“他關心每一個人，關心每一種生命的不同處境，他對任何生命形式，都沒有‘不喜歡’，都沒有恨。包括地位卑微的丫頭、僕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應該是被尊重的對象，都有可以被欣賞的美。他在繁華的人間，看到芸芸眾生，似乎每一個人、每一個生命，都像自然中的一朵花，他沒有比較，只有欣賞，只有歡喜與讚歎。 寶玉愛每一個人，他的愛都沒有執著與佔有。《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正是寶玉的本性。”

宗薩曾說，一個真愛的人是沒有痛苦的，真愛中沒有自我，苦從何來？

換句話說，當愛中摻雜著苦痛時，這是一場錯愛，這錯，不在於別人，而在於我們的心量沒有被打開。

著名作家三毛講過這麼一個故事：

一次他的丈夫荷西參加了一個潛水訓練班，回來後把一個女孩子足足讚了兩天。三毛，冰雪聰明也就明白髮生了什麼。她說了一段令人意想不到的話：

“如果你那麼讚賞她，又一同出去了好幾次，為什麼放棄她呢？我可以回臺灣去住一陣，如果你們好起來了，我就不回來，如果沒好多久就散了，只要你一封電報，我就飛回你身邊來，你說好不好？”

結果，荷西當然沒有離開她，反而更加珍惜疼愛。而在荷西去世的時候， 三毛也見到了那個女孩，兩個女人曾經擁抱在一起，共同紀念同一個男人。

我當然不是說所有人都要如此對待有外遇的伴侶， 只想提供給大家另一個角度，當你的愛，越廣袤無私時， 你的痛苦一定會越來越少。

錯戀，是大約每個人人生中都會經歷的階段， 不是說它一定代表了以分手為結尾的愛情，而是說那是我們成長的一個歷程，從不斷調整人生格局，超越狹小的心量， 到對許多原本不能包容的境遇泰然處之……

當我們逐步做到這點的時候，其實，無論嫁誰娶誰，都會走上一條可以說是註定幸福的路。

專戀

舉個例子，紅樓夢中的花襲人， 她被賈府上下認定是寶玉的人，她也一心一意地愛著寶玉。三毛曾經說過， 襲人愛寶玉愛得要生要死， 最後卻嫁給了蔣玉函，簡直諷刺。然而更諷刺的是，她嫁過去後，還過得非常幸福。

她的判詞中，說“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優伶，是指她的丈夫蔣玉菡。既然被稱為“有福”，那麼婚後的生活一定不會是愁雲慘霧。

而紅樓夢前邊的章節也曾暗示過， 蔣玉菡和花襲人的婚姻是“燈花並頭結雙蕊， 夫唱婦隨真和合。”

為什麼能如此？《紅樓夢》中曾交待過，花襲人曾服侍過賈母、史湘雲、寶玉， 她的一大痴處是“服侍賈母的時候，眼裡只有賈母， 服侍湘雲的時候，眼裡只有湘雲， 服侍寶玉的時候，眼裡又只有寶玉。”

換句話說，她是懂得安住在“當下”的人。所以她能夠在聽說被嫁給別人的時候，想一頭碰死， 但看到了寶玉贈給蔣玉函的腰帶時就心念一轉，自此好好過日子了。

由此也可知， 情緒是多麼不靠譜的東西。能摧毀你一生的惟有它。 當我們因得不到或者因被迫要做自己不情願的事的時候，產生許多負面情緒，甚至恨不得像花襲人那樣要一頭碰死的時候， 如果也能像她那樣立馬回頭是岸，會發現，其實什麼事都沒有，人生一樣風和日麗。

而且，從她的幸福婚姻中也可以看出，她的丈夫蔣玉菡也是一個很有心量的男人，沒有因為自己的妻子曾經是別人的愛妾而耿耿於懷，所以說，幸福其實很簡單， 它對有心量的人、能安住當下的人來說，是垂手可得。

絕戀

紅樓夢的另一個名字是風月寶鑑， 對不熟悉紅樓夢的道友，我可以換個詞，風月寶鏡， 鏡子的鏡。

這麼重要的一面鏡子，在紅樓夢中卻只出現過一次，而且與之相連的卻不是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樣重量級人物的故事，與它相關的，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 在電視劇中，沒出現幾集就死掉了的人物——賈瑞。

這樣的安排，在我看來別有深意。

紅樓夢中卑微的賈瑞愛上了鳳姐， 被對方毒設相思局後大病不起，一僧一道，送來一面鏡子， 說照正面則死，照反面則生。 賈瑞一照，反面是骷髏，正面是王熙鳳含情脈脈地在招手。 他當然不願意被骷髏嚇，就照正面，還跑到鏡子裡和王熙鳳去雲雨一番， 最終，他喪命了。

這一段，在學佛以後再讀，覺得它其實明白無誤地講出了輪迴之根與解脫之道。

反照風月鑑，看到的是骷髏，這不正是佛教中的白骨觀嗎？這麼美的風月鑑，正面是美人招手，心蕩神馳，反面是“好知青冢骷髏骨，便是紅樓掩面人。”

鏡子還是那面鏡子， 從正面看就是慾壑難填；翻過來看，回頭是岸，當下放下，當下解脫，多麼深刻的寓意。

為什叫風月鑑，顧名思義， 風月，代表情。那有個非常有意思的情況，不知有人思索過沒有？一面代表情的鏡子在一本寫風月的鉅著裡， 這是多麼有喻義的重要道具， 而裡面出現的人物，為什麼偏偏是和情字最不著邊的王熙鳳？

若論風流，她比不上“情天情海幻情深”秦可卿， 若論美貌、堪憐，金陵十二釵中，任何一個女孩出現在這裡似乎都比她強， 那為什麼選她來作這最重要道具中的主人公，又為什麼選賈瑞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來作把持這最重要道具的人？

也許我接下來要說的意思，未必是曹公本意， 但我想， 抓住任何一個契機，作直切本性的解讀， 就是在完成一次自我成長。我開篇時也強調“曹公一筆寫紅樓， 讀者隨類各得解”，那我就說說自己的，或許不成熟的解讀。

王熙鳳在十二釵中， 其實是最能代表人性所有慾望的人物。她在乎名，也追逐利， 不擇手段。她是彪悍的妻子，嚴苛的管家，善妒的女人，同時，也是慈愛的母親。

這麼一個集人性所有責任慾望於一身的女人，出現在風月寶鑑中， 不正是象徵了我們所在乎、追求的種種俗世慾望，對名利、對自己、對家人的嗎？

而選擇賈瑞這樣一個小人物來把持風月寶鑑，不正是象徵了我們每一個凡夫俗子， 正如把持著慾望之鏡，並一次次樂此不疲的他嗎？

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紅樓夢， 催心裂肺，但要醒來很簡單，去看慾望的反面，看它的載體——一堆白骨，一堆什麼也帶不走的白骨而已。

我們雖然今天在這裡探討愛情，但應該明白，沒有一段愛情或婚姻的終點不是生離死別。

人生活到底，就是一場絕戀，刀頭舔蜜，懸崖邊上的慾望追逐。

最大的愛，是讓人停止這種追逐。 最大的慈悲，是讓人從夢裡醒來。

明白了這點， 也就明白了紅樓夢的結局，為什麼安排寶玉出家， 為什麼定格在他穿著一襲紅袍，走在皚皚白雪中，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從前讀這段， 只是粗淺地解釋成，心灰意冷，萬事皆空， 也覺得他就那樣把寶釵母子倆拋下有點絕情。 但現在再讀， 覺得以一走，換來活著的人堪破世事無常，未嘗不是慈悲，而在輪迴大夢中，誰又真的離開了誰？

我在這裡唸誦一段我從前寫的詩，在講完紅樓夢中的愛情後和大家分享下我眼中的絕戀。

當夜色瀰漫進雙眼，

我聽見你笑聲漸遠。

未能同你背影一起消失的

是我的眷戀

但

我靜默

當白雪冰封了青蓮

我聽見你幽怨如鞭

未能同寒風一起飄散的

是我的傷痕

但

我靜默

當梵鐘敲碎了紅塵

我聽見你們的吶喊

菩提樹下冰涼青石上

是我的承擔

但

我靜默

當剝去重重心繭

我聽見淌血的聲音

止水清波的心湖之下

是我的掙扎

但

我靜默

當生死之輪不再旋轉

你終於知道我從未走遠

虛空粉碎的剎那間

是你燦爛的涅盤

真相

純淨如蓮綻放

但

我們靜默

所以用絕戀，來作愛情三階段的最後剖析，其實有兩個意思。

第一層意思，是絕望，當你想僅僅抓住一段愛情、一個小家的安康、一段富足的生活乃至我們的生命時，你一定會絕望。

第二層意思，是絕美， 當你真能突破那種種羈絆時， 生命才會以最本真、絕美的姿態出現。

人從愛慾生憂，從憂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