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喪比武場的國王——亨利二世與他的武器盔甲

亨利二世（Henri II，1519-1559）為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Francis I，1494-1547）次子。其父胸懷大志，希望稱霸歐洲，頻頻對外用兵。在戰場上，弗朗索瓦一世常常身先士卒，與將士同甘共苦，故而被屬下們奉為騎士之楷模，吟遊詩人稱他“騎士國王”。當年法蘭西爭霸最大的對手時神聖帝國皇帝羅馬查理五世。1519年，弗朗索瓦曾與他競爭神聖羅馬帝國帝位，不幸敗北。二人此後多次在意大利交鋒，法國卻漸落下風——1525年2月24日的帕維亞之戰，弗朗索瓦一世遭遇生平最大敗仗，被查理五世俘獲。法王不得不簽署了屈辱的馬德里條約，將勃艮第與布列塔尼割讓予西班牙與英格蘭（當時與查理五世結盟）。查理擔心將來弗朗索瓦反悔，更逼迫他將兩位年幼的王子（分別是八歲的王太子、布列塔尼公爵弗朗索瓦三世和他7歲的弟弟亨利）送至馬德里作為人質。然而一旦脫身，弗朗索瓦立即撕毀條約，宣稱這是在威逼之下達成的協定。教皇克雷芒七世亦支持他爽約。於是兩國戰端重啟，而兩位王子在馬德里度日如年，備受煎熬，直到四年後方才獲釋回國。

帕維亞會戰

弗朗索瓦一世的佩劍，一度作為戰利品收藏於馬德里

1533年10月，14歲的亨利迎娶了洛倫佐二世·德·美第奇（烏比諾公爵，佛羅倫薩的統治者）之女凱瑟琳·德·美第奇（Catherine de' Medici，1519-1589）。凱瑟琳雖然出身高貴，但幼時便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全憑教皇克雷芒七世的推薦才得以嫁入法國王室。受父親的影響，亨利在少年時期便熱衷於馬上長矛比武。15歲時，他瘋狂地愛上了一位大他20歲的寡婦迪亞娜·德·普瓦捷（Diane de Poitiers，1499-1566），為了表達愛意，亨利在比武時執意在長矛綁上迪亞娜的緞帶（而非妻子的），以便將勝利獻給自己的情人。此後的二十多年中，迪亞娜·德·普瓦捷深受亨利的信任與寵愛，儼然是他實際上的“賢內助”，並幾乎剝奪了凱瑟琳的權力。但迪亞娜依舊冷靜地奉勸亨利與妻子同寢，以便為王朝誕下後裔（他倆後來共有十個子女）。1536年，王太子弗朗索瓦因肺結核去世（據說在馬德里的囚徒生涯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亨利名正言順地成為法蘭西新任王儲。1547年3月31日，在亨利生日當天，弗朗索瓦駕崩，同日，王太子於蘭斯大教堂加冕登基，是為亨利二世。弗朗索瓦一世給兒子留下了一個外強中乾的法蘭西：軍事力量看似強大，卻面臨經濟破產的窘境。

亨利二世

王后凱瑟琳·德·美第奇

亨利二世沒有忘卻當年的屈辱，從1551年起便重燃了與神聖羅馬帝國爭霸的意大利戰爭。他一方面延續了父親與奧斯曼帝國結盟的政策，以法國-奧斯曼聯合艦隊拱衛南部海岸線；另一方面，與德意志境內的新教王公締結了尚博爾條約，共同對抗查理五世（雖然法國是個天主教國家）。法蘭西在德意志境內戰果豐碩，先後奪取了洛林的三座城市梅斯、圖爾和凡爾登（它們共同構成了“三主教區”），但對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的入侵卻遭受了挫折。1156年，查理五世宣佈退位，其龐大的帝國被一分為二：弟弟斐迪南一世繼任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兒子腓力二世則成為西班牙國王。雙方主戰場此後轉移至佛蘭德地區，第二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也加入了對法國的戰爭。亨利二世在低地國家受挫，但吉斯公爵率領法軍從英國手中奪回了北部重要港口加來。雙方誰也無法取得決定性勝利。1159年，亨利二世最終先後與英國、西班牙媾和，在《卡託-康佈雷齊和約》中，法國正式放棄對意大利的領土要求（這等於承認半島為腓力二世勢力範圍），將薩伏依（Savoy）和皮埃蒙特（Piedmont）歸還給薩伏伊公爵伊曼紐爾，所幸法國保住了加來和此前佔據的“三主教區”。此外為了安撫對手，亨利二世同意讓妹妹瑪格麗特嫁給伊曼紐爾，而長公主伊麗莎白將成為腓力二世的新娘。

1559年6月30日，為了慶祝和約簽署以及公主的婚事，按照法蘭西的貴族傳統，亨利二世決定在巴黎舉行一場隆重的騎士比武大會。法蘭西是西歐騎士的發源地，騎士文化深入貴族骨髓。弗朗索瓦一世生前以騎術精湛，武藝高強聞名。他的兒子亨利也熱衷於狩獵和比武。那個年代的騎士馬上比武通常是兩位騎士左手持盾，右手持矛，經過長距離衝刺後，平端長矛，給與對手一擊猛擊（老練的騎士通常會攻擊對方護頸甲、頭盔縫隙和盾牌把手這樣的弱點）。由於木柄長矛在巨大沖擊下容易折斷，因此往往是一次性的，勝負往往在須臾之間。由於騎士比武不同於實戰，因此長矛一般都移除了金屬矛尖，雖然不時有貴族因比武墜馬受傷，但通常並不致命。

慶典的比武場地選在巴黎的孚日廣場，由於終結了戰事，迴歸和平，加之公主大婚，當天可謂萬人空巷。法蘭西最優秀的貴族騎士盛裝出場，捉對廝殺，場上高潮迭起，喝彩聲不斷。而最後壓軸的比武在法王亨利二世與他信賴的蘇格蘭衛隊長、蒙哥馬利伯爵加布裡埃爾（Gabriel, comte de Montgomery，1530-1574）之間進行。

亨利二世與衛隊長那次災難性的比武

亨利二世爭強好勝，決不允許對手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比武中公然“放水”。於是在君臣相對衝刺之時，29歲的加布裡埃爾像平日訓練那樣，瞄準了國王的頭盔，奮力刺去……

短兵相接的一瞬究竟發生了什麼，已經成為永遠的歷史謎團。人們看到國王的長矛從衛隊長身側滑過，而加布裡埃爾的矛頭刺中了國王的頭盔，被撞得粉碎——國王轟然墜馬，倒地不起。

原本騎士比武中，勝敗乃兵家常事，國王墜馬也並非第一次。然而很快，人們發覺了事態嚴重，亨利二世的侍從跑向皇后凱瑟琳·德·美第奇及諸位大臣喊道：“國王受傷了！”

蘇格蘭衛隊長加布裡埃爾

經御醫勘驗，雖然亨利全身有重甲防護，並且長矛並沒有金屬矛尖，但碎裂的一塊木片碰巧穿過了頭盔的縫隙，刺入國王眼球，並深抵腦部。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這已無藥可救。強健的亨利二世依然在病榻上苟延殘喘了十天，他屢次提出要見情婦迪亞娜·德·普瓦捷最後一面，但王后總算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堅決不允。最終，國王因敗血症於7月10日駕崩。不過，國王的另一遺願倒是得到了遵守——雖然王后和臣下紛紛要求對加布裡埃爾治罪，甚至拷問他是否存在幕後主使，但國王在清醒的時刻，頗有騎士風範地赦免了加布裡埃爾（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日後衛隊長皈依了新教，與亨利二世的兒子們交戰，最終在亨利三世任內被俘並遭到處決）。他的長女伊麗莎白在悲痛中依然不得不遠赴西班牙成婚。據說腓力二世對她一往情深，甚至當她身患天花時也依然陪伴在病榻之側。可惜好景不長，1168年10月，伊麗莎白因難產去世，年僅23歲。亨利二世的意外駕崩將凱瑟琳·德·美第奇推上了政治舞臺。此後她充分展現了自己權術方面的天賦，三個兒子弗朗索瓦二世、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先後加冕稱王，一度風光無限。然而，王后的愛子們均未能得享天年，他們去世時分別為16歲、24歲、38歲（亨利三世遭刺殺而亡），小兒子安茹公爵弗朗索瓦也只活了29歲。王后白髮人送黑髮人，晚景淒涼。亨利三世離世後，瓦盧瓦王朝絕嗣，最後，出身納瓦爾的亨利四世成為了法國的新主人，而他也命喪於刺客之手（未來有機會寫寫三亨利的故事）。

為了作戰、閱兵和比武的需要，亨利二世訂購了大批武器、盔甲，併成立了自己的宮廷武器盔甲作坊，有相當一部分作品保存至今。其中最傑出的代表當屬下面這件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製作於1555年前後的亨利二世御用閱兵盔甲。全套盔甲高約188釐米，重24.2公斤，由於它屬於閱兵用途而非實戰，重量上較為輕盈，強調舒適性和裝飾的華麗。其基本材料為鋼鐵、皮革、天鵝絨，並大量使用金銀裝飾。盔甲設計師共有三人，其中最著名的是艾蒂安·德洛納（Étienne Delaune，1518-1583，他是亨利二世寵愛的金匠、雕刻師），此外還包括讓·庫贊（Jean Cousin）和巴蒂斯特·佩爾蘭（Baptiste Pellerin）。盔甲上的雕刻極為繁複細膩，藤蔓狀紋飾具有阿拉伯風格，而圖畫多取材於希臘羅馬神話，並象徵著盔甲主人的赫赫戰功。胸甲上的圖案顯示了一位羅馬勇士接受兩名婦女呈獻作為貢品的武器，肩甲上則刻畫了太陽神阿波羅追求月桂女神達芙妮以及殺死巨蟒皮同的場景。此外，盔甲上還多次出現了亨利二世的紋章——字母H和兩輪交叉的新月。

除了大都會博物館，在法國盧浮宮、維也納人類學博物館以及英國皇家軍械博物館也收藏著數套亨利二世的盔甲。尤其是位於利茲的皇家軍械博物館的一套“獅子盔甲”，全重20公斤，堪稱鬼斧神工的精品。

獅子盔甲

下圖中這件馬頭盔原本由意大利工匠於15世紀末製作於法國里昂，1539年，它被用黃金精心裝飾後，成為當時的法國王太子亨利坐騎的裝備。該馬頭盔的造型刻意模仿了神話中龍的形象。歷史學家們認為王太子亨利當年很可能用這件馬頭盔參加了神聖羅馬皇帝查理五世組織的遊行。

下列亨利二世的閱兵用盾牌同樣製作於1555年左右，高63.5釐米，寬45.7釐米，重約3.2公斤，現收藏於大都會博物館。它正面的圖案可謂別具匠心——展現的是迦太基名將漢尼拔在坎尼會戰中大敗羅馬人的歷史事件。專家們一般相信，這是在影射法國與神聖羅馬帝國間的鬥爭，亨利二世為漢尼拔，預示著法國將擊敗強敵神聖羅馬。

最後一件介紹的武器是亨利二世王太子時期所用的釘頭錘。由西班牙武器工匠迭戈·德·塞亞斯約在1540年打造。錘頭上是武器匠的簽名，而錘柄上則鐫刻著亨利引用的一句格言：“這件武器光彩奪目，亦可防身。”（decus et tutamen in armis，來自羅馬大詩人維吉爾的名篇《埃涅阿斯紀》第五章262行） 此話的確與這精緻的兵器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