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段子手韓非

備內第一

要談韓非,不如學他那樣先講個段子,他本人講過的段子。

董閼於路過石邑山,見到一條深澗,陡峭得像牆那樣,足有百仞深。他問左右,當地有人掉進過澗裡嗎?回答說沒有;再問,有小孩、盲人、精神病患者掉進去的嗎?也沒有;有牛馬狗豬掉進去的嗎?仍然沒有。董閼於感嘆說:我悟出來了,要是我執法森嚴,違法就像掉進這條深澗必死一樣,還有什麼不能治理的?

陰森的比喻,足以為整部《韓非子》打下黑暗的基調。

暗黑段子手韓非


洋洋十餘萬言的法家鉅著,從骨子裡透著一股高冷與毒舌,就連那些段子都泛著惡毒的幽默,讓人莞爾之餘又不禁腦後發涼。“官場現形記”已不足以形容《韓非子》,更合適的描述或許是:百鬼夜行。

在這個世界裡,父母會殺掉剛出生的女嬰,后妃會因色衰失寵而盼著君王早死,賣棺材的也希望死的人越多越好,原因無他,人與人之間沒有信任與溫情,只有利益的計算。所有這些旨在告訴讀者“人性惡”的冷冰冰故事,都在為一個潛臺詞做鋪墊:父子、夫妻尚且如此,何況君臣?

下一個潛臺詞就是:所以,來跟我學陰謀吧。

在韓非那“法西斯祖師爺”“極權專制吹鼓手”“獨裁者鷹犬”等自由主義者賦予他的一系列惡諡中,“厚黑學鼻祖”這個稱號反倒被襯托得不那麼刺眼,相形之下也實至名歸得多。一部《韓非子》,號稱是集法家之大成,可令後人印象最深刻的,恐怕還是裡面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

身為一位英明君主,你必須喜怒不形於色,因為“一顰一笑”都會引發臣子們的猜測;你不能偏聽偏信,否則你那原本能像太陽般普照天下的光輝會被一兩個寵臣矇蔽,就像一人對著灶門烤火,後面的人就看不見火光一樣;為了證明自己神目如電,你要事先了解南門外大路左邊有一頭小黃牛在吃禾苗,當手下查不出這一情況時,你再胸有成竹地點出來,從而讓他們對你奉若神明;為了教育臣子不越雷池一步,你要在睡覺時故意只蓋薄被,如果主動幫你加上衣服的內侍是管帽子而非管衣服的那個,你就要同時治他倆的罪,因為“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你甚至可以在朝會上裝模作樣地問:剛才是有一匹白馬跑出去了嗎?如果有人心領神會地說有,那麼他必定是可用之才。

……

好玩嗎?讀起來可能好玩,真處在那個位置只怕就不好玩了。“同床”的后妃,“在旁”的近臣,從小一起生活的“父兄”,這些“八奸”全是你提防的對象,“千乘之君無備,必有百乘之臣在其側”,稍有懈怠你就會下場悲慘,因為在權力的遊戲中,你不當贏家就只有死路一條。

這才叫孤家,寡人。

我確信這是經驗之談,韓非自己的經驗。

存韓第二

人們都知道,關於韓非思想中“術”的部分,來自“術治”的創始人申不害;但或許,這更來自被申不害深深影響的韓國。

暗黑段子手韓非


申不害畫像

儘管對這二者,韓非都沒多少善意。

韓非是王族,確切說,王族的棄兒。他渴望著用自己的學說使國家強大,“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疾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數”“疾”“悲”,寥寥數字,足可看出那滿腔孤憤;現實卻是韓國從沒重用過他,還很沒種地將他推給了秦國,半是獻祭,半是陰謀,這次出訪也導致了韓非的死亡,若說秦王政是主犯,韓王與韓國至少是從犯。

暗黑段子手韓非


教科書中最常見的韓非畫像

豈止是對韓非,這個國家本身就是個奇特的存在。它在列強中最弱也最沒有存在感,就連出自這裡的名人都是七國中最少的,數來數去,排得上號的只有三個:申不害,韓非,張良。看看他們,除了都是韓國人,還有哪點相似?

申不害,“術治”創始人;韓非,“厚黑學鼻祖”;張良,“謀聖”。

全是對陰謀頗有研究的人物。

結合韓國在歷史上的表現,以及這三個人物的特質,不難推測出這個國家的表現:對外屢戰屢敗,內政一塌糊塗,主上昏聵腐朽,大臣結黨傾軋,舉國蠅營狗苟。身處這樣一方腐朽天地,而且恰恰是最陰森猙獰的方寸之間,韓非耳濡目染的黑暗,必然超出絕大多數人想象力的極限,否則,他不會對這個世界有著那樣寒徹入骨的絕望,不會對普通人所珍重的一切情感,直至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關懷,都那樣地戒備和抗拒,不會說出“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制於人”“夫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者矣”這樣的話。沒有誰需要直面的人生能比他的還慘淡,也沒有誰需要正視的鮮血能比他的還淋漓,他眼中的世界,冷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

而這一切,很可能都是申不害帶來的。相韓十數年,該是他推行的“術治”,將韓國拖入瞭如今瘋狂內耗的深淵。韓非有足夠的理由看不上這位前輩,批評他“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故奸邪必多”“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佞叢生也”也很自然。弔詭的是,對申不害的術治,韓非卻沒有微詞,更在書中記下他教韓昭侯“用術”的眾多故事,將這些祕籍全盤納入了自己的思想體系,而且發揚光大到了極致。

沒說出來的就是:術治是好東西,只是使用者還沒玩溜。

申不害,由此成為聯結腐朽黑暗的韓國與憤世嫉俗的韓非之間的樞紐。申不害、韓國和韓非,三個點,構成了一個循環往復的怪圈。這個怪圈是由三條隱祕暗線聯結起來的:申不害的學說造成了韓國的衰落,這學說被韓非繼承,反過來又希望以此使韓國擺脫衰落的命運。其可怪也歟?

黑夜給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卻沒有用來尋找光明。

這種奇特的邏輯,也可適用於整個韓國,這從他們“存韓”的努力就可以看出。戰國時期,韓國幾乎只做出過兩件影響天下格局的大事:一是為了“移禍”,把上黨主動讓給趙國,引發長平之戰,結果自己也損失慘重;二是派水工鄭國赴秦修渠行反間計,不想渠修好後,自己反而被第一個滅掉。兩件事都遵循著相同的脈絡:我們很弱,打不過秦國——我們還是智取好了……

至於這“存韓”的結果,我們都知道了:九年,秦虜王安,盡入其地,為潁州郡。韓遂亡。

韓國的削弱乃至滅亡,本身就是對術治實踐成果的最好驗證,更是對韓非術治思想的一個隱喻: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

說難第三

那麼,韓非本人一定是貨真價實的陰謀家了?看上去似乎是的。

按流行宮鬥劇的套路,韓非的人生本該遵循著這樣的模式:黑暗的現實侮辱和傷害了他,為了自保也為了報復,韓非從此開始埋頭苦練,洞徹人心幽微,最終修成一代陰謀大師,將整個宮廷乃至天下玩弄於股掌之中。

暗黑段子手韓非


可見鬼的是,陰謀大師突然就死了,死在了自己去搞反間的敵國監獄裡。

對於這個猝不及防的結局,少不更事時,我曾給出過一些自認為合理的解釋:也許韓非之死另有隱情,也許他就是故意想死,以此讓韓王知道自己為存韓所作的努力,讓秦王明白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帝王師,還可以向天下昭告弱秦計劃是多麼愚蠢,從而讓韓人幡然醒悟,激起他們的抗秦鬥志……總之,韓非多半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甚至不惜讓自己也成為棋局中的棄子。

後來隨著年歲漸長,我才覺得,自己怕是根本就想多了。

終韓非一生,你也沒怎麼見他和誰鬥過,又鬥過了誰,他唯一一次出手——出口,也以失敗告終:在《戰國策》中,他指責姚賈中飽私囊,但姚賈很輕易就為自己洗刷了干係。同樣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韓非實施過自己寫下的無數陰謀中的哪一條。

更矛盾的是,韓非將陰謀成功的必須條件看得清清楚楚——想耍陰謀,就只能做,絕不能說(“術者,藏之於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現實也的確驗證了這點:那些真正有心計會耍手腕的政府官員,哪個不是道貌岸然笑容可掬,讓你如沐春風,根本想不到“提防”二字;可當韓非明白寫下這句“術不欲見”時,他本人已經失去了憑藉“術”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一個把種種陰謀條分縷析講給讀者、連帶將自己所有思路和盤托出,就差把“我很危險”這個標籤貼腦門上的憤青,誰見了不警惕?我甚至懷疑,那些關於權謀的精闢論述,是否只是他在虛張聲勢,以掩蓋自己其實根本不會上手的尷尬?

一條有趣的規律是,即便你在某個領域懂得很多,也未必真有能力把它們付諸現實。懂球帝並非人人可以上場踢球,CS高手不是誰都是神槍手,滿嘴葷話的也許正是處男,鍵盤俠更沒幾個真會治國。理論總是由不實踐的人來制定的,那些只存在於竹簡上的可怖故事,更像是韓非保護和遮掩自己的鎧甲,而非攻向全世界的匕首與投槍。剝去它們的重重防護,我所看到的真正的他,毋寧說是一個鬱郁不得志的文人。

眾所周知,韓非口吃。“說難”於他不僅是一種比喻,更是現實。錢鍾書認為,正因為韓非不能說,只好拼命去寫,這叫“補償反應”,越是沒有的,越要在其他方面加倍彌補。其實何止口吃,刺激他的更有現實的不如意,太史公早稱韓非的作品是“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文章憎命達”永遠是一條顛撲不破的鐵律。

但反過來,同樣可以說,正因為知識分子大多隻能說不能做,才會導致自己仕途的不得志,就連聖哲們都概莫能外。孔、孟、老、莊、墨、荀……誰不渴望著親手將自己的學說變為現實,然而如商鞅李斯那般成功的政治家終究少之又少,這些先秦諸子們的著書立說,只怕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說難,做更難,這幾乎是每個知識分子都難以擺脫的困境。

所以,韓非的入獄和死亡,恐怕沒那麼多隱情。他被迫接受了一個蹩腳的任務,不得不扮演了一個失敗的間諜,最後因此而死,整個事件仍然是韓國“不作不死”類奇謀的又一次重複,就這樣。如果一定要說其中有什麼隱情,那或許是:他自己想死。

和氏第四

假如讓我挑《韓非子》中最悲涼的故事,我會選和氏璧那一節。

那個故事中,被砍斷雙腳,抱著璞玉在荊山下哭乾眼淚、繼之以血的玉工卞和,未必沒有韓非自身的投影,只是這“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的處境其實不在他生前,而在他身後;主角也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書。

在太史公筆下,韓非之死是個忠良蒙冤的故事,似乎更切近卞和的遭遇,但我不認為這很合理。韓非本人絕非完全無辜,他對姚賈莫名其妙的指控,他試圖說服秦國放棄攻韓的上書,都是客觀存在的犯罪事實,秦國以此為由將他下獄其實並不為過。更重要的是,韓非這次出使本來就是有去無回的“死間”,動身前就不應抱有活著歸韓的指望;更更重要的是,他早該明白,自己的犧牲換不來任務的完成——指望一篇潦草敷衍的《存韓》就能扭轉秦軍兵鋒,你信嗎?怕是連他自己都不信。我更傾向於認為,他的死亡類似荊軻刺秦:自己既沒能力保存韓國,也不願在母國滅亡之際全無作為,但至少可以選擇飛蛾撲火的姿態來昭示心跡。

遭遇更像和氏璧的,反倒是他的《韓非子》。繼公元前223年死於秦始皇之手後,韓非又在公元前140年捱了一次漢武帝的補刀:由於朝廷的獨尊儒術,《韓非子》與商鞅、申不害的著作一同被禁。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中,因為儒家的統治地位,因為歷史的慣性,也因為自身的太多爭議之處,這部書更不斷遭到詬病與指責,如今更被扣上了“法西斯”等一系列大得嚇人的帽子,設若韓非還活在當下,勢必會成為自由派們“掛路燈”名單上的頭號人選。

弔詭的是,被禁燬的同時,這部書又成為了中國曆代王朝的指導思想,套用一句俗語,《韓非子》經受住了歷史的檢驗。千百年來每一位精明的帝王,無不選擇掛羊頭賣狗肉的陽儒陰法,表面上滿嘴仁義道德,實際無不悄悄按《韓非子》的政治規律行事——瞧,韓非那“術不欲見”的論斷,又一次得到了驗證。

悖論的根源在於,書中揭露的那些“術”,本身就像疾病、戰爭、天災、死亡那樣伴隨著人類社會存在。人們再怎樣厭惡,也無法將它根除,只能選擇以何等態度去面對:是嗜痂之癖、逐臭之好一般對它醉心其中?還是口誅筆伐,以為掩耳盜鈴就能否定它的存在?抑或以此為鑑,看穿世間險惡,從此小心提防?甚至行大事不拘小節,只要目的正當,適當加以運用也無關緊要?就像蘇格拉底和學生們辯論的那樣:欺騙被認為是不道德的,但為了在戰場上取勝,就必須欺騙敵人,這才恰是更大的道德。

說到底,“術”是工具,是武器,是用它來傷人還是來自衛甚至行善,取決於使用者自己。即便韓非也許的確對“術”存在著某種程度的推崇甚至迷信,但客觀來看,《韓非子》其實是一面鏡子,一面專門映照醜惡,也映照出人心的鏡子。

看到《韓非子》被打成異端的時候,我想到的卻是伽利略的那個故事,當他迫於教會壓力,不得不簽署聲明,表示擁護地心說時,口中依然在低語:“可它終究是在轉著。”(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優酷視頻 作者|張不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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