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太的黃昏戀

尹老太的黑捲髮

者蘇

給父親燒完百日紙，尹志兩口子終於可以歇口氣了。

從去年十月份父親查出來不好的病，整整多半年的時間，這兩口子就沒日沒夜地奔走在醫院和單位兩點一線，日日忙碌，夜夜無眠。現在百日紙也燒了，把老太太也接到了城裡，一切安排妥當。

“終於可以睡一覺了！”尹志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揉了揉紅腫的眼睛。

“是啊，今晚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尹志媳婦說，她捶了捶腿，然後用手掌搓了搓浮腫的臉。

隨後的一個月稍縱即逝，上班下班，兩口子忙忙碌碌，原本愛唱愛跳愛洋氣的老太太也很快適應了城裡的生活。

這天下班，開了門，兩人不約而同的瞪大了雙眼，倆腦袋瞬間石化。

客廳裡，七十二歲的尹老太靠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頭烏黑漂亮的捲髮奪取了整個屋子的光芒！同樣驚呆了小兩口的還有尹老太那身雪紡的大紅花汗衫與九分褲！

兩個人嚇壞了，啥都不敢問，換了鞋，洗了手，一起進了廚房。

“啥情況？”廚房裡，媳婦迫不及待地問。

“我怎麼知道！”尹志嘴上如是回答，心裡卻七上八下的不安寧。

“老太太傷心過度了，還是腦袋出問題了？”媳婦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啊，咋辦呢？”尹志心裡慌慌的。

“爸去世還沒半年呢，我都沒敢穿紅戴綠，她竟然大紅大綠的不說，還把頭髮給燙了！”媳婦說：“這是極其反常的行為嘛！”

尹老太頭髮原本就很個性，鋼絲一般，以腦袋為中心呈放射狀，四十多歲的時候頭髮就全白了，尹志媳婦曾經要帶她給染黑，老太太死活不願意，說是反正已是殘花敗柳夕陽西下，染它幹嘛。現在卻——究竟什麼情況？兩口子甚是納悶。

“要不就是第二春？”媳婦猜測，“夕陽紅啊，那倒好了，不用擔心了！”媳婦神祕地瞧了一眼尹志，想知道老公的態度。

“別胡說！”尹志打斷了媳婦的猜測，其實，他心裡也這樣想。

沒道理啊！七十多歲的人了，老伴去了，即使不傷心，按常理也應該裝幾天悲傷的樣子吧！再說了，父親臥床期間，母親表現很好啊！移情別戀？不可能！

“其實也沒啥不好的，”尹志媳婦小聲說：“媽有個伴也不至於孤獨寂寞。”

“說什麼呢！”尹志怒喝一聲打斷了媳婦的話，“夕陽紅，想也別想！”

尹老太年輕的時候可是四里八鄉的一朵花，十六歲的時候，求親的隊伍都能排二里路。她愛唱戲，曾經在縣劇團待過一陣子。她的嗓音那個甜啊，聽了全身的骨頭都能膩成芝麻糖。她眼高，挑夫婿挑花了眼，還沒嚐到談戀愛是啥滋味呢，這就二十五歲了！當同村同齡的姐妹抱了娃娃讓喊她姨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是大齡剩女了。慌不擇親啊，她嫁給了她最最瞧不上眼的尹志爸。

結了婚的尹老太天天午飯都是下掛麵，蔥花懶得炒，說是怕和麵傷手，切菜得使勁，蔥花薰眼睛，害得尹志直到現在一看到掛麵就噁心。

飯菜端上了桌，還沒等尹志喊吃飯，老太太就已經一扭三擺的坐了上位，拿起筷子就吃，還不時的評論這個菜淡了，那個菜味道不錯。

尹志兩口子跟母親閒聊了幾句，感覺腦子沒什麼問題，似乎不是傷心過度而導致的反常。兩口子懸著的心落到了實處。可也沒必要打扮得這麼招搖啊，尹志心裡還是裝著些許的忐忑。

天已麻乎乎黑了，入秋的日子，小區裡出來乘涼的人顯然少了。尹志走出樓門，大步跨下臺階，他喜歡呼吸這初秋的涼爽空氣，清新而不造作。

回想多半年來，讓兩口子刮目相看的是老頭子住院，老太太跟著住院，老頭子回家，老太太就回家，跟老頭子形影不離，一個注重保養皮膚又有點兒潔癖的老太太，天天為老頭子端飯喂藥倒屎盆子擦身子。那時候，尹志覺得，母親對父親是真愛。所以自從老頭子去世，尹志兩口子一直擔心老太太會承受不了打擊，現在看來，沒有擔心的必要，老太太開心著呢。

他走進樓下的花園，想到亭子裡坐坐，卻聽到裡面隱隱約約有說到自己的名字。他閃到一邊，側耳傾聽——

“哎，聽說沒？七號樓那老太太，尹志他媽？”一個老太太的聲音。

“怎麼啦？”好幾個老太太異口同聲問。

“怎麼啦？跟十號樓的戚老頭這幾天打得火熱！”一個老太太激憤地說。

“不會吧？尹志他爸才走了沒幾天嘛！”好幾個聲音如是說。

“就說嘛，不像話這老太太，今天呀，把自己搞的跟花蝴蝶似的，頭髮也染黑了還燙了花子呢！”一個老太太證實說。

“唉，薄情呀！”好幾個聲音說。

“看來被媳婦猜對了。”尹志喃喃自語，越聽越覺得丟臉，似乎母親每次跟人談起父親時的傷心落淚也變成了虛情假意的哭，他覺得母親是在演戲。尹志恨得咬牙切齒。

他再也聽不下去了，就悄悄離開花園，想從東門出去到公園走走。他在門口超市買了包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卻並不張口吐掉，憋在嘴裡又從兩個鼻孔冒出來，眼淚嘩的掉下來。他已經戒菸好多年了。

近幾年這樣的事情多得很，就身邊他一直尊敬的張叔，五十八歲時妻子病逝，不出兩個月，三十八歲的新婦便迎進了門。為這，尹志從此冷淡了張叔。還有姨媽村裡的王叔，妻子病入膏肓，新人已暗渡陳倉。單位的同事，妻子為救他導致下肢癱瘓，他竟然提出離婚。薄情，是他內心最痛恨的東西，而如今，母親的行為像冰雹一樣砸在了自己頭上，如何是好！

尹志踏過石板臺階，一屁股坐在荷塘旁的石凳上。池沿子上的五彩射燈光束很強，交叉在水面上，給原本凋殘的荷塘織起了斑斕的綵帶，讓原有的淒涼蕩然無存。池塘不遠處有一個小廣場，聚了好多老頭老太太，他們拉二胡，唱秦腔，熱鬧非凡，不亦樂乎。尹志聽到了母親的歌聲，咿咿呀呀，單聽那嗓音，就可想到母親扮演花旦眉目含情的嬌嬈，蘭花指，楊柳腰，活生生一個禍國殃民的妖精！

尹志火冒三丈，騰地一躍而起，衝進小廣場。

小廣場的紫藤架下，尹老太正嬌嬌滴滴地唱著，與對面搖頭晃腦拉二胡的戚老頭四目相對，情深深意濛濛，陶醉的一塌糊塗。

尹志覺得臉臊，二話沒說，拽住母親的袖子就走，老太太嚇得吱哩哇啦亂叫，戚老頭也慌得手足無措。

到得環園路上，尹老太看清了拽自己的人是兒子，揮手就打，嘴裡罵著：“混賬東西，沒事拿你老孃尋開心！”

尹志也爆了脾氣，吼著：“你不嫌丟人啊！你兒子的臉還要不要啊！”

“怎麼就丟人了！我就沒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嗎？”尹老太反駁。

“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紀！”尹志滿腔怒火。

“年紀大怎麼啦？誰說的老人就不可以談戀愛啊！哪條法律規定了？我還就認準了這夕陽紅了！”尹老太揮舞著雙臂，跺著腳，尖聲戾氣地與兒子爭辯。

“我爸才走了幾天你就這樣！”尹志強忍著不讓自己說出難聽的話來。

“我哪樣？我為他生兒育女，端屎端尿伺候他到老，陪伴他一生，沒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呀！現在他走了，難道還要我當活死人為他殉葬啊？我必須為自己活著！”尹老太晃著滿頭黑色的捲髮，一雙眼睛裡滿是堅定決絕。

尹老太身後不遠處的燈影裡，戚老頭站在那裡，翹首往這邊望著，雖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能感覺到他的焦急。

夜晚的公園裡燈光點點，昏暗斑駁的樹影下，一對對情侶竊竊私語，溫情地說著情話。只有這三個人，保持著原有的距離，像一尊雕塑與兩個皮影人物，望著戲，演著戲，演著戲，望著戲。

人生就是一場戲，誰也搞不清誰在戲外，誰在戲中，誰也說不清誰有理誰不講理，誰也分不清薄情與多情的界限是什麼，或許這世上的事情，原本也就混沌難分。

作者簡介:者蘇：原名單巧紅，陝西蒲城人。“初似飲醇醪，又如蟄者蘇”，喜歡冬日晒暖，喜歡率性而為，餘生願與書畫文字為伴，做一寧靜而淡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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