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封信談程千帆與汪闢疆、陳寅恪

古詩 陳寅恪 汪闢疆 解寶 未來網新聞 2017-05-18

2013年版《閒堂書簡》(增訂本)總共收錄了程千帆致160餘人或單位信件逾1200封,其中既有學術問題的探討,也有日常事務的記錄和生活感悟的抒寫,真實而廣泛地呈現了他精彩的學術人生。但是遺珠難免,筆者就發現了幾封集外函,其中一封載於李經國編《周紹良友朋書札》(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與程千帆相關的諸多論著均未提及,原文照錄如下:

紹良尊兄:

前得賜頒壽誕紀念文集,美富為諸家之冠,嗟賞久之,即作書致謝,想達左右矣。

茲有懇者:兄著《唐人傳奇箋證》度越恆流之為,學林欽重,而散佈各刊,收集為難。比不知已加綴拾,付之書肆版行否?如尚未暇及此,則擬請將已發各篇賜以複印,以便誦習。緣比見寅老手批汪先生《唐人小說》,索居無事,輒擬加於比勘,遂欲取尊著共讀之耳。老病無俚,忽然有此遐思。若不便,亦可不印也。

秋涼,伏惟珍衛敬敂道安!

弟程千帆頓首

九月三日

從一封信談程千帆與汪闢疆、陳寅恪

圖源於網絡

經考證,此信寫於1997年9月3日,關涉的人物有周紹良(“紹良”)、陳寅恪(“寅老”)、汪闢疆(“汪先生”),談到了幾種著作:“壽誕紀念文集”即《周紹良先生欣開九秩慶壽文集》(中華書局,1997年);《唐人傳奇箋證》即周紹良所撰系列唐代小說研究論文,後取名《唐傳奇箋證》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出版;《唐人小說》即汪闢疆20世紀20年代末編選的小說集子,分別在1930、1955、1959、1978年出版過,新時期以來又多次重版,傅璇琮將此書與魯迅《唐宋傳奇集》並舉,稱其開啟了進入唐人藝術世界的大門。而函中所論“寅老手批汪先生《唐人小說》”乃包敬第整理的陳寅恪遺作《〈唐人小說〉(汪闢疆校錄)批註》(或稱《陳寅恪批註汪闢疆校錄唐人小說》),刊於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傅璇琮、許逸民主編《中國古籍研究》第一卷。可見,該函看似簡短,信息量卻頗豐富,提及的人物也極重要,我們可以以此為引子梳理出程千帆與汪闢疆、陳寅恪之間的聯結。

從一封信談程千帆與汪闢疆、陳寅恪

程千帆。圖源於網絡

程千帆生於湖南寧鄉的書香門第,其伯祖父程頌藩,叔祖父程頌萬,父親程康均為有聲望的名賢,詩文兼工。1925年,汪闢疆在《甲寅》雜誌連載了《光宣詩壇點將錄》,其中將程頌萬比作“天哭星雙尾蠍解寶”,以為其詩出唐入宋,堪比肩曾國藩長孫曾廣鈞。在陳三立等人建議下,汪氏後來修訂了點將錄,在新版本中,程頌藩被比作“天暴星兩頭蛇解珍”,程頌萬被比為“天哭星雙尾蠍解寶”,程康則被比作“地闢星摩雲金翅歐鵬”,是入選人數最多的文學家族之一。汪氏經典論作《近代詩壇與地域》亦提及程頌萬、程康,及其詩風。汪闢疆與程康有直接來往,避敵重慶時,二人共論程師顧印伯之詩文,並有詩互贈。

1932年,程千帆考入名家雲集的金陵大學中文系,與汪闢疆等碩學之士結成了師弟關係,據他回憶:“在大學四年中,我從黃季剛(侃)先生學過經學通論、《詩經》《說文》《文心雕龍》;從胡小石(光煒)先生學過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甲骨文、《楚辭》;從劉衡如(國鈞)先生學過目錄學、《漢書藝文志》;從劉確杲(繼宣)先生學過古文;從胡翔冬(俊)先生學過詩;從吳瞿安(梅)先生學過詞曲;從汪闢疆(國垣)先生學過唐人小說;從商錫永(承祚)先生學過古文字學。”汪闢疆對這位世家子弟青眼有加,許為美才,為之延譽,兩人相處十分歡洽。汪氏對陳衍《近代詩鈔》多有不滿,有意編選新版,程千帆遂請父親將家集數種,晚清諸家詩文集數十種和清末民初諸老燕集照片借予老師,供其採擇。

從一封信談程千帆與汪闢疆、陳寅恪

汪闢疆。圖源於網絡

汪氏與程千帆、沈祖棻夫婦不時有詩詞唱和或鴻雁往還,1940年4月11日,因罹病而煩悶不已的沈祖棻去信向汪闢疆和汪東訴苦,論及夫婦倆在民族存亡之際的安身態度與內心愁緒,希望師長勸程千帆以學術、家國為重,淡忘個人榮辱,汪闢疆立即覆函勸慰,併成集句詩二十首詳加勸導。汪氏學識頗讓弟子們折服,如程千帆言:“老師們當中,胡小石先生最會講課,很有條理,季剛先生上課喜歡漫談,汪闢疆先生不大會上課,有的學生講他上課幾乎是語無倫次。可是如果上汪老師家請教他什麼問題,他能把有關的書一本本指示給你,然後一一分析,令人佩服。”程千帆從汪處受益良多,屢屢引用其論著佐證自己的觀點。他對老師的學問也有過全面的評價,在為1988年版《汪闢疆文集》所作後記中一一點評了各種著述的特點和學術價值。他始終感銘老師在治學和生活上的導引之功,到了晚年還不時憶起,如在1998年致陳平原信中就談到汪氏求學於京師大學堂時的軼聞。

程千帆以“與丈三世通家,嘗陪杖屨”概括他與陳寅恪間的關係,確實,程、陳兩家淵源極深,程頌藩被馬其昶贊為足於與陳三立並稱的“當世賢才”,程頌萬與陳三立同入張之洞幕府,共駐武昌多年,相知相惜、彼此激賞,晚年雖分居兩地,亦不乏聲息相通。此外,陳師曾與程康曾比鄰而居,相交甚契,常互贈有無。程千帆年少時也得陳三立贈聯,又與陳登恪在武漢大學共事數十年。而程千帆與陳寅恪結交於成都,1944年秋陳氏在華西大學開設“唐史”、“元白劉詩”課程,吸引了周邊其他大學的師生去聽講,據周勳初記述,慕名而來者甚夥,堅持到底的不多,僅孫望、程千帆等少數幾人。

期間,程千帆多有請益,甚至談到了外語學習的問題,兩傢俬下也有來往,顧頡剛日記就記錄在陳家遇到了沈祖棻。由於陳寅恪眼睛失明,不久就停止了授課,但短短數月令程千帆大受裨益,在此後數十年努力踐行著陳氏的治學方法。程著以史實考訂為本,自如地運用詩史互證之法,再輔以深透的藝術分析,精義迭現,成為文史結合的典範,確與陳寅恪的學術理路一脈相承,他說過:“陳寅恪先生他們的傳統學術基礎比較厚,老輩學者像冰山一樣,基礎在水底下,浮出水面的才一點點。陳先生一輩子沒講經學,但他偶爾引用一些經學,也非常內行。如《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第二章《禮儀》附論《都城建築》,引了很多《周禮·考工記》即是一例。一方面,有傳統的基礎,受外來文化的影響,思考得更廣闊。包括用新的眼光來理解它。一方面,與外來文化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結合起來,不是生搬硬套,是溶解、滲透,這裡面有非常嚴格的界限。這可以以章太炎、王國維、陳寅恪,後一輩的朱光潛,現在還在從事學術活動的王元化等人為代表,這些人把傳統文學文化與外來的文學文化相滲透,相結合,結果無論在文獻學本身,或者在文學歷史或文藝美學的研究方面,都有新的突破。”

程千帆曾自言,他某些學術思考起自陳寅恪,如《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參考文獻就開列了《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韓愈與唐代小說》和《元白詩箋證稿》等,在具體闡述中也引用了《論韓愈》中的段落。另一篇論文《〈長恨歌〉與〈圓圓曲〉》同樣受陳寅恪啟發而作成。他常常提及陳氏之研究,建議友人、弟子多閱讀、領會其著作。但他又不為尊者諱,明確指出過陳學說上的某些缺失。程千帆熟知陳寅恪的學術理路和為文之道,所以對其評價相當中肯,如胡適、錢穆等均批評陳文不高明,尤其是錢穆指斥陳文“冗沓而多枝節,每一篇若能刪去其十之三四,始為可誦。且多臨深為高,故作搖曳,此大非論學文所宜”。程千帆覺得這是一種誤解,指出陳著與汪中《荀卿子通論》、章太炎《五朝學》和黃侃《漢唐玄學論》等名作近似,“這些文章都條理細密,證據確鑿,文風雅健,兼思辯與藝術之長”,它們“所追求的,放在第一位考慮的是另外一種東西,而不僅是文章之美。”

在他看來,陳氏文風是與治學模式、學術語言和立身之道融為一體的,嘲弄其不擅文字顯然不妥。相反,他推崇這種風格,認為陳文“不作空泛之論,能從某一不為人所注意的側面切入,以微見著,既微觀又宏觀,通融無礙”,已達化境,唯有王國維堪與之媲美。他又通透地指明陳寅恪的“不古不今之學”其實“是自我嘲諷,覺得自己的學問既不完全符合中國的傳統,也不是完全跟著現代學術走,而是斟酌古今,自成一家。表面上是自嘲,其實是自負。”程千帆對陳詩作過評價:“餘事為詩,亦複詞採華茂,氣骨清峻,而尤工於七言。古體掩有香山、梅村之長,今體則取法少陵,及玉溪以逮冬郎之所則效少陵者。晚經浩劫,所存雖僅寥寥百十篇,而於近百年中時局之變幻,世運之遷移,莫不寓焉。”認為陳詩淵源有自,在內容上承續了杜甫、李商隱、韓偓、元好問、錢謙益、吳偉業等對時代史實和個體精神的書寫,在體式上亦是如此。他也關注涉及陳寅恪的著作,如與舒蕪討論過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認為“陳寅恪熱”出現的原因是人們試圖重思文化的發展路徑問題。

從一封信談程千帆與汪闢疆、陳寅恪

陳寅恪。圖源於網絡

陳寅恪為學方法與眾不同,在閱讀時凡有所得或有所質疑遂於書頁空白處提筆加註,待全書閱畢,將批註予於整理就是一篇精到的論文,《〈唐人小說〉(汪闢疆校錄)批註》也是這種產物,它的批註對象包括小說原文和汪闢疆箋註,大體有以下幾類:一、糾謬。如《柳氏傳》有“昌黎韓翊有詩名”,陳寅恪指出“翊”當作“翃”,《顧氏文房小說》本《本事詩·情感第一》載有該故事,“翃”亦訛作“翊”,他又根據《新唐書·文藝傳》糾正了韓翃籍貫實為河南南陽。二、註釋或補證。如《馮燕傳》汪闢疆註解釋曾布《水調七遍》即詠馮燕事,並抄出《排遍第七攧花十八》全文,陳寅恪批曰:“子宣大麴之詞,即用表聖詩語。蓋唐詩、宋詞其關係淵流密切如此”,點明曾布詞化用了司空圖詩,於此見出宋詞對唐詩的承襲。如《東城老父傳》有“老人歲時伏臘得歸休,行都市間,見有賣白衫白疊布。行鄰比鄽間,有人禳病,法用皁布一匹,持重價不克致,竟以襆頭羅代之。”陳寅恪舉證了《唐會要》七二“軍雜錄”條,《新唐書》二四《車服志》,《通典》一六九“刑典守正”條,《隋書》十二《禮儀志》“大業時衣冠”條,《舊唐書》四五《輿服志》,《唐語林》七“補遺”條,分析了隋末唐初王公、官吏、軍士和百姓的著衣規制和特點。三、申抒己見。如《唐人小說題辭》引趙彥衛《雲麓漫鈔》:“唐世舉人,先籍當世顯人,以姓名達諸主司,然後投獻所業,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蓋此等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至進士,則多以詩為贄,今有唐詩數百種行於世是已。”陳寅恪批雲:“中國文學史中別有一可注意之點焉,即今日所謂唐代小說者,亦起於貞元、元和之世,與古文運動實同一時,而其時最佳小說之作者,實亦即古文運動之中堅人物也。此二者相互之關係,自來未有論及者。”

他以為古文適宜用來作小說,古文運動的興起同時促成了小說創作的成功。元稹《鶯鶯傳》,白居易《長恨歌》流傳廣遠的原因就在於它們是新文體的產物,與古文運動關係密切,有便於創造、備具眾體的優點。白居易自言己作敘事病在瑣悉,蘇轍譏諷《長恨歌》不及杜甫《哀江頭》,其實是不明瞭文體不同,繁簡亦有異。四、質疑。如《鶯鶯傳》有“因命拂琴,鼓《霓衫羽衣序》”,陳寅恪批曰:“琴中有此序,所未聞,俟考。今東洲所傳之《清海波》,據云即《霓衫羽衣散序》之音,未能定其確否,要為有本,非臆說也。”此外,其中還有些評點,如他稱許了元稹的文學才華,對其人品卻有所詬病。陳寅恪強調做學問須把分散的詩集合起來加以綜合研究,以“說明一個時代之關係。糾正一件事之發生及經過。可以補充和糾正歷史記載之不足。最重要是否於糾正。”在上述批語中,他就充分利用新、舊唐史,唐詩或唐文,唐人小說或筆記,和《資治通鑑》等後世典籍相互印證、相互闡發,既論及小說作者、創作年代和內涉史實等基本信息,也關注了社會風尚的變化和典章制度的變遷,對文學研究和史學研究均有重要的借鑑意義。(文/廖太燕)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