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射鵰第六回《崖頂疑陣》:郭靖為什麼不愛華箏

(1)

每個人在小時候都渴望有個郭靖這樣的小夥伴。他真誠而不狡黠、善良而不怯懦、執著而不執拗。你遇到困難,他會毫不猶豫挺身而出;他說過的話,會想方設法踐行承諾;他雖然智商不高,但是容易聽進去別人的勸告,而且知恩圖報,也正因為智商不高,所以既不會耍奸取巧,也不會刻意奉承。

每一個年輕人都渴望有個馬鈺這樣的忘年交。他修為已臻化境,但不張揚,不爭勝,不顯擺,不搶風頭,不勉強人,做事喜歡換位思考,幫助人並不圖回報,喜歡給自己和別人都留有餘地,而且還絲毫不讓人覺得圓滑。他境界很高,但樂於把自己位置擺得很低。

馬鈺和郭靖有相通之處,用馬鈺評價郭靖的話說,就是“心地純良”。馬鈺傳授郭靖內功其實是幫著江南七怪對付自己師弟。但是就有這麼一股神奇的力量,把馬鈺和郭靖拉在一起,我願意理解為,那是人性最光輝部分的相互吸引。郭靖和馬鈺在一起,不用稱道長,而是“你”“我”相稱。如果不是六怪指點,郭靖也許永遠都不知道應該稱馬鈺為“道長”,最多是在心中說他是“道士伯伯”。而更難得的是,“馬鈺也不以為意”。這就是“心地純良”的表現。

江南六怪為何會懷疑?第一,因為這事的確蹊蹺;第二,因為六怪和馬鈺沒有相同的磁場,在某些方面他們與馬鈺相比有差距。所以我說江南七怪是可敬但不可愛的七個人。

細讀射鵰第六回《崖頂疑陣》:郭靖為什麼不愛華箏

(王重陽選馬鈺接任掌教是有眼光的)

(2)

書上說: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

十年時間,有的改變了,有的沒有變。接下來發生的事件中,有兩個細節令人難忘。

第一個,看韓小瑩。郭靖忽然展示了高強武功,六怪在崖頂看到了熟悉的白骨骷髏頭,這兩件事聯繫起來,讓六怪得出了郭靖在跟梅超風學武的結論。六怪急忙忙召集會議研究對策,要廢了郭靖,表態的時候竟然是三比三平票,“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朱聰嘆道:“要是五弟還在,咱們就分得出那一邊多,那一邊少。”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心中一酸,忍住眼淚,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聽大哥吩咐吧!”

其實在崖頂的時候,韓小瑩已經“心酸”過一次了。“韓小瑩想起十年前夜鬥黑風雙煞,七兄妹埋伏待敵,其時寒風侵膚,冷月窺人,四下裡黃沙莽莽,荒山寂寂,遠處偶爾傳來幾下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後,張阿生那張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臉卻再也見不到了,忍不住一陣心酸”。

流逝的是時間,不變的是深情。

另一個,看梅超風。陳玄風已死十年,她自己也是從死亡邊上撿了條命回來。除了武功精進了許多,梅超風有什麼變化呢?接著月光,郭靖看到的梅超風是“容顏仍頗秀麗,只是閉住了雙目,長髮垂肩,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所謂的“陰森詭異之氣”,是孤獨,也是幽怨吧?

書上說: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低聲道:“好師哥,你在陰世,可也天天念著我嗎?”

我特別感動於這個“也”字,她這是在坦誠,不管你陳玄風是不是如此,反正我梅超風是天天都在念著你。

依然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依然是不被祝福的愛。

此刻,不以道德標準強加於人,我只是感慨,她們的伴侶早已隨風而逝,他們的深情卻依然堅如磐石,她們再也沒有愛人,但她們的愛情卻得以永恆。

作惡多端的梅超風,她的一生亮點不多,但她想念陳玄風的這一刻和她被黃藥師允許重回師門之後坦然而死的那一刻,是最令人動容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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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美的梅超風)

(3)

馬鈺不愧是全真教掌教,其武功或許不如丘處機甚至王處一,但是他的胸襟和修為卻遠高於同教中人。他在和江南六怪商量對付復出的梅超風時,將個人的人格魅力做了淋漓盡致的展示。

書上說: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什麼也不答允,於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要令六俠得勝。否則那有這麼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般毫沒來由的為他花費兩年時光?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

之所以引用這麼多,是這段話最能顯現馬鈺的胸懷。道家鼻祖老子說過“夫唯不爭,故無尤”,“不以其無爭歟,故天下莫能與爭”,“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弗爭”,“方而不割,廉而不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馬鈺身上,有許多老子提倡的這些優秀品質。金庸說得的所謂“抑己從人”,大抵也是這個意思吧!

六怪眼裡的馬鈺是什麼樣子?“氣度謙沖,真是一位有道高人,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如果全書開頭丘處機的那段換成馬鈺,只怕任何誤會都不會產生了吧。

在《神鵰俠侶》裡,郭靖帶楊過上終南山,見到已經年邁的全真七子,還是首先要向馬鈺道長磕頭致意的。

也正因為馬鈺的這種性格,所以才會一時不察,著了梅超風的道,指點了她一句修行內功的口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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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旭文版郭靖可以得80分吧)

(4)

十七歲的少年郭靖除了要殺死段天德以報殺父之仇,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樣的理想。忽然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知道了鐵木真的理想。鐵木真眼睛望著遠處的天邊,昂然道:“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場!”

這番話,“抱負遠大、胸懷廣闊”,讓郭靖對鐵木真佩服得五體投地,充滿了崇拜。郭靖要幫鐵木真,僅僅是覺得他是英雄,而王罕家裡能出都史這樣的孩子,肯定全家都不是什麼好人。

鐵木真用計滅了王罕父子之後,犒賞三軍,郭靖不僅被封為千夫長,還成了金刀駙馬。

這兩大獎賞其實都不是郭靖的理想,因為這兩個獎項都和段天德扯不上聯繫。郭靖的付出,沒有功利心和企圖心,他沒想過回報,所以當回報來了,他也沒有驚喜。

成年之後的郭靖是為國為民的俠之大也,被評為經典的儒家之俠。但此刻的少年郭靖還沒有這樣的胸懷,甚至還頗有點道家的意味:“萬物作而弗始也,為而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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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對鐵木真的認識是有變化的)

(5)

郭靖六歲時從豹子爪下救下了四歲的華箏,郭靖又和華箏的哥哥託雷結了安答,三個小孩子一起草原上長大。後來華箏被鐵木真許配給了桑昆的兒子都史,華箏並不情願,因為華箏不情願,郭靖也覺得都史是壞人,華箏不應該嫁給都史。王罕父子要害鐵木真,華箏從那裡得到消息,趕去報信,鐵木真不信,說是從郭靖這得到的消息,鐵木真更不信了。

鐵木真肯定是從兒女情長的角度去考慮郭靖華箏與都史之間的關係了,所以他也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對立了大功的郭靖獎賞了。

在慶功宴上,鐵木真在封郭靖為千夫長的基礎上,還要再次獎賞,他喝酒喝到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

在王罕桑昆都史全家被滅了之後,鐵木真把華箏賜婚郭靖,這件事本身太符合常理了,但把這件事也當作獎賞,其實多少也透露出鐵木真的一些權術思維。想當初非要把華箏許給都史的時候,華箏可否也算是她“最寶貴的物事”?

因為這件事太符合常理了,所以“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

一切都這麼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惟獨郭靖不這麼認為。郭靖是真心想幫華箏從她和都史的婚約中解脫出來,至於把她解脫出來之後如何安置她,卻並沒有考慮。郭靖“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因為“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那裡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錯就錯在郭靖是男主而華箏是女配吧。在金庸筆下,兩小無猜的感情往往都沒有幸福的結局,令狐沖用情至深,卻也和他的小師妹有緣無分。華箏以為她從不幸中解脫出來,馬上就要跳進幸福了,殊不知答案並非如此,因為這幸福或許不是他的男神最想要的結果。

“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轟然大笑”。其實見郭靖發愣,只怕眾人也會發愣吧。郭靖帶著金刀駙馬的光環和束縛,馬上就要踏入江湖了,而他的蓉兒,馬上就要閃亮登場了。

細讀射鵰第六回《崖頂疑陣》:郭靖為什麼不愛華箏

(華箏是悲劇是註定的)

(6)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父母的言傳身教對孩子影響巨大。郭靖之所以能成為一代大俠,其實和他有李萍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有關。不忘本,講信用,做人做事有原則有底線,李萍這些優秀的品質和江南七怪的俠義精神又是兼容和互補的,共同構成了對郭靖的早期教育。

慶功宴過後,郭靖把鐵木真的獎賞稟告給了母親。李萍並沒有急著高興,而是趕忙讓他把江南六怪請來。在沒說正事之前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行此大禮,自然是有特別重要的事了。李萍這才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

李萍道:“大汗招我兒為婿,自是十分榮耀。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當然,李萍的擔心馬上就得到了消除,因為楊康那小子也在完顏六王子家中活蹦亂跳且衣食無憂地成長著。但李萍在兒子遇到即將榮華富貴的生活時,首先想到的卻是信約,僅此一點就證明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用自己的行動影響和塑造著郭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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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萍是個彪悍的普通人)

(7)

郭靖要隨江南六怪南下了,臨行前分別和拖雷華箏兄妹倆話別。金庸寥寥數語,卻留下諸多耐人尋味的細節。

拖雷給郭靖贈送了一份禮物和一句話:“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別上了當。”“說了話常常不算的”大約是外族人對所謂“南人”一貫的評價,至今讀來仍覺得後背發冷。

金庸的武俠小說,是非常強調俠義精神的。重信踐諾是他小說中營造的最基本的江湖公約,就連凶神惡煞嶽老三和採花大盜田伯光這樣的人物,也不肯說話不算話。從缺什麼吆喝什麼的道德供求法則來看,金庸越是如此刻意營造,越是證明“南人”有“說了話常常不算的”的劣根性。如果現實就是金庸所設想的這樣,拖雷忽出此語,豈不是過於雷人?

華箏送郭靖,則是另外一種風情,她“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額紅暈,脈脈不語”,在她心中,要送行的人已不是兒時玩伴,而是自己妥妥的未婚夫了。連拖雷都識趣地離開,說“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惟一不是識趣的還是郭靖,他只問“你還要跟我說什麼”,卻無半句甜言蜜語說給她聽。“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既訂鴛盟,復當遠別,卻仍與平時一般相待,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華箏的名字,古典得像一首傳唱千年的舞曲。只不過這首曲子註定要充滿憂傷,因為這首舞是華箏的單人舞。她生活在英雄的背後,也註定要生活在英雄的愛情背後。她陪著郭靖度過童年,當郭靖開始戀愛了,她還要退出郭靖的視線。之後,她的愛情只有守侯這一種表達形式了。華箏曾經問過郭靖:“我如不嫁給都史,那麼嫁給誰?”郭靖沒有給出答案,華箏卻有自己的答案,她從此陷入自己編制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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