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思念？”

“日月，星辰，曠野雨落。”

“可否具體？”

“山川，江流，朝陽晚霞。”

“可否再具體？”

“萬物是你，無可躲。”

萬物是你，目之所見，皆是你，這思念，即使窮盡一生，也無處可躲。

陳芸之於沈復便是如此，在可以“布衣飯菜，可樂終身”的境地，卻“知己淪亡”，只能感嘆一句“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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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是清朝的沈復生活趣事和漫遊經歷的記錄，總共六卷，現只剩四卷。作者沈復，至今在史書中沒有任何關於他生平的文字記錄，生平如何，只能從這本書中窺探一二。

《浮生六記》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是具有一定的特殊性的，陳寅恪曾說：“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係，而於正式男女關係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暱之情意，家庭迷鹽之瑣屑，大抵不列於篇章，惟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後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作。”

中國的文學，不乏描寫情愛的作品，但大多是宮廷豔史，或者是才子和風塵知己的愛恨糾纏，很少有人會將筆墨落到夫妻之情上。而《浮生六記》的出現，恰好彌補了這一空白，沈復以深情而富有趣味的筆調敘述閨房之樂，也將林語堂先生口中“中國文學中一個最可愛的女人”陳芸引入世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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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總想著，古代的夫妻如何度過漫長的一天，古代的夫妻又是如何相處的。儘管古裝劇看過不少，卻也直覺那並非是真實。

看完沈復和芸孃的生活，為曾經覺得古人生活單調而道歉，古人的生活某種程度上比現代人的生活還要有趣。

兩人談詩論賦，射覆行酒令，既能談論古往今來各家文章之優勢，又能評說詩詞歌賦之精妙。

七夕，佈置香燭瓜果拜織女，納涼賞月。鬼節，置辦酒菜，對月暢飲。長夏時節，租住僕婦之家，在柳蔭深處垂釣，在土山上看晚霞夕照，在月色中聆聽老人的故事。中秋節，去滄浪亭“走月亮”，席地而坐，烹茶賞月。廟會時期，芸娘女扮男裝逛水仙廟。

遊太湖，做瓶花，設“活花屏”，拔釵沽酒，行詩會，泡荷花茶。因為芸娘，沈復的生活充滿雅緻和趣味。

只要是沈復歡喜的，芸娘都會一一幫他達成。朋友聚會，沒有錢財招待，芸娘賣了珠釵。沈復和友人賞園，想要對著花兒喝熱酒，芸娘便顧了餛飩擔子，讓沈復玩得盡興。

看前兩卷，沈復和芸娘不失為一對神仙眷侶，於點滴瑣事之中，探尋生活的趣味。沈復眷戀芸娘，心疼她福薄，十三歲便和母親說，“非淑姐不娶”。成婚以後，芸娘與人交談，沈復便挨著芸娘而坐。鐫刻“願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印章，以通書信。供奉月老畫像，祈求來世再續姻緣。

而芸娘為了沈復，學會射覆行酒令，陪沈復談詩論畫，典當珠釵。沈復出水痘，芸娘吃齋數載祈福。沈復失業待家，芸娘細細寬慰，從無半句抱怨，自己以刺繡養家。甚至，願意為了沈復張羅納妾。身死之際，也希望沈復能夠“另續德容兼備者”。

於芸娘眼中，嫁予沈復的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於沈復眼中，則是“恩愛夫妻不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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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剝開這些浪漫而美好的閒情逸致，再往下看，便是滿目蒼痍。後來，王子和公主並沒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芸娘會識文斷字，沈復隨父親外出時，公公將家書一事交於芸娘，長此以往，非議四起，婆婆以為芸娘在信中說了不好的話，便不再讓芸娘代寫家書。而公公見字跡不對，以為是芸娘不屑代筆。自此，芸娘失了公公的歡心。

公公想要在外面納妾，沈復將此事轉託給芸娘，芸娘因事情未定，謊稱接回家的姑娘是鄰家姑娘來遊玩的。事成以後，婆婆知曉，說這個姑娘是公公合意的。為公公納妾，失了婆婆的歡心。

小叔子在外借債，芸娘做了擔保人，借債人上門催債，芸娘在信中和沈復言明，並希望沈復能找個託詞把公公的妾室送回去。不料，信件到了公公手中，小叔子不承認借債一事，將沈復和芸娘逐出家門。

兩人外住，沒有積蓄，沈復賣字畫，三天的收入也只夠維持一天的生計，芸娘帶病趕製《心經》，病情加重。沈復為朋友借債做擔保，朋友遠走，放貸人向沈復討債。無奈之際，兩人深夜離開，前往錫山投奔芸孃的姐姐，骨肉分離，女兒青君許給他人做童養媳，兒子去學習經貿。

芸娘病好些時，沈復再次被裁員，日常開支難以為繼，為了尋找親友借錢，裝餅入袋，徒步八九十里，睡神祠小廟。芸娘為了不再浪費錢財，不願請醫問藥，客死他鄉，未能和兒女團聚。

正如“一千個觀眾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般，有人看《浮生六記》看到了恩愛兩不疑的可愛夫婦，有人看《浮生六記》看到了貧賤夫妻百事哀。

我們都是書外人，是他人生活的旁觀者，若是站在沈復和芸孃的角度上，他們是樂在其中的。儘管生活中有很多荊棘和坎坷，但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便可以苦中作樂，可以從煩心的瑣事中尋找生活的意趣。

就像三毛和荷西的愛情，在撒哈拉沙漠的日子，三毛和荷西的生活詩意嗎？拋開三毛的敘述，只看環境，他們的生活是艱苦而拮据的，很多東西都是三毛撿來的，甚至為了省錢買死人用過的木板。

但三毛和荷西是快樂的，他們不覺得生活艱辛，不覺得自己是貧賤夫妻。究其原因，不過是，沈復和芸娘，三毛和荷西，他們都是用心在感受生活，而我們是用眼睛在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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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生活並非只有風花雪月，無論曾經多麼浪漫脫俗，最後終歸還是要落到柴米油鹽醬醋茶上。脫離生活實際，只追求精神和理想上的滿足，註定無法長久。

若是沈復和芸娘能夠擁有良好的經濟基礎，好好打理財產，何以會半生潦倒，骨肉分離？若是沈復能夠有擔當一些，不單單想著遊山玩水，縱情於詩酒，出生於宦官世家的他，何以會沒有謀生之處？若是芸娘在婚後能夠擺正自己的位置，不插手公公納妾之事，或是將納妾之事提前稟告婆婆，何以會落得裡外不是人，失了歡心？

不否認芸娘是個可愛的女子，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芸娘是否有些討好型人格呢？

討好型人格是指一味的討好他人而忽視自己感受的人格，是一種不健康的心理狀態。

芸娘對別人的感受很敏感，害怕公婆不喜，害怕他人非議，每天早早起來操持，不敢和沈復太過親密。不懂拒絕，缺乏界限和原則。小叔子借債，芸娘去擔保，公公娶妾，芸娘亦不曾推遲。

也許這是芸孃的善良，只是沒了牙齒的善良，委屈了自己的善良，於他人眼中，可能成了卑微的討好。

芸娘在生活趣味和胸襟上卻是一位可愛的女子，但總體上觀之，芸娘也有其性格上的劣勢。可也正因為芸娘有這樣的缺點，她才能如此立體而生動，太過完美便不真實了。

可惜，沈復和芸娘已經沒有了重來的機會，但卻能給後人一個警示。脫離現實的愛情，如同空中樓閣，雖美好浪漫，卻無所依託，最易坍塌，不易長久。

最後，以唐寅的《一剪梅》結束這篇文章，我想芸娘死後的萬千日夜，沈復的心情恰似這首詩詞吧。

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