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麻城木子店鎮“殷郊太子墓”之謎'

很多年以前就聽木子店籍的朋友說，木子店鎮的丁家坳村有個殷郊太子墓。不過，說者越是認真，我就越覺好笑。我讀過《封神演義》，也學過中國文學史，知道《封神演義》不過是一本神魔小說，所謂的“殷郊”，不過是一個杜撰出來的神話人物而已。

近幾年來，再聽別人提起這件事時，可能是因為自己“老成”多了的緣故，不僅沒有一笑了之，反而假裝認真地問了一句：“那個村子叫什麼名字？”

朋友認真地回答道：“叫殷家園。老人說原來叫殷郊園，後來叫成殷家園的。”

我不禁吃了一驚。吃驚的原因，不僅因為這村名與小說中的殷郊巧合，更重要的是殷郊乃商紂王之子，而商朝正稱“殷商”！

於是，我遲疑地又問了一句：“殷家園的人都姓殷嗎？”

朋友回答：“不，不姓殷。都姓商！”

我又一次睜大了眼睛：“這麼巧？”

就這樣，木子店鎮丁家坳村殷家園的“殷郊太子墓”，這個荒誕不經而又神祕莫測的地名，終於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同時激起了我一探究竟的衝動。

動身去木子店的前一天，我又拿出了塵封已久的《封神演義》一書，饒有興味地瀏覽一過，並查閱了有關資料。《封神演義》中關於殷郊的故事大體上是這樣的：

殷郊和殷洪是一對親兄弟，是商朝***後一位帝王紂王和姜皇后的兩個兒子。殷郊居長，被立為太子；殷洪小殷郊兩歲，封為郡王。

在他倆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那一年。紂王聽信妲己的讒言，用炮烙、剜眼等酷刑殘害姜皇后，***後將其殺死。殷郊知道後大怒，將夥同妲己陷害母親的姜環殺死，隨即準備去殺掉蘇妲己，後被西宮娘娘黃妃（黃飛虎之妹）勸阻。於是，在妲己的慫恿下，紂王派人去捉拿他們兄弟倆。

兄弟二人雖然在黃飛虎的幫助下逃出了都城，但***後還是被追兵抓到。臨刑時，恰巧赤精子、廣成子兩位神仙路過，救了兄弟二人，並將他們帶回仙山，悉心教授武藝，以備日後伐紂時效力。

後來，弟弟殷洪先下山，但被申公豹說反，不僅沒有去報殺母之仇，反而助商抗周，結果被太極圖化成飛灰。

殷郊下山後，也被申公豹說反，違背師訓。結果在岐山受犁鋤之厄，死於非命。

這就是《封神演義》中殷郊故事的大體情節。

然而，即使按照《封神演義》的講述，殷郊也是死於岐山。岐山在什麼地方？在現在的陝西省岐山縣的東北，這裡是周族的發祥地。看來，殷郊與麻城應該沒有任何關係。

《封神演義》的作者到底是誰？這個問題至今是一個謎。令人頭痛的是這個謎比《金瓶梅》作者的謎更像謎。《金瓶梅》的作者儘管大家不知道是誰，但幾百年來總可以提供長達五十多人的名單，讓人們一個個去推理、去考證、去分析甚至去猜測，好歹有個譜兒有個方向。《封神演義》這個作者我們單單知道：他可能是一個叫許仲琳的老先生寫的，但這個人的生平簡歷實在“簡”得太“簡”了；又或者是一個叫陸西星的老先生，但是那人的事蹟也寥寥無幾。《封神演義》的作者至今還一團迷霧，甚至研究不下去，實在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不過，我們今天並不是要討論《封神演義》的作者問題，我們只是想說，殷郊的故事並不是這個許仲琳、或者陸西星***先編出來的。

比《封神演義》更早的***先是不知什麼人寫的《武王伐紂書》,這本書可以說是《封神演義》的藍本,裡面記載的殷郊故事是這樣的：

《全相武王伐紂平話》又名《全相平話武王伐紂書》

姜皇后被妲已害死時,殷郊年齡剛剛一歲,屁事都不知道。於是紂王讓其他宮女把殷郊帶大,然後就不聞不問了。一轉眼過了十年,妲己發現當年的嬰兒長大了,害怕有宮女告訴太子其生母的死因,於是和費仲定計，先下手為強,以蠆盆、炮烙、酒池三大***刑殺絕老宮女們，以絕後患。

但還是有個漏網之魚告訴了太子十年前的事情。殷郊經過調查，確信了妲己就是自已的殺母仇人，但年幼的他依然對自己的父親報有幻想，於是進見紂王，懇求他殺掉妲己。毫無疑問，得到的是父親的斷然拒絕。於是，殷郊憑著少年的魯莽，居然跑到妲己的寢宮去毆打仇人。這自然給了妲己以求之不得的口實，就勢告了一狀給紂王。紂王一聽，啊呀，居然敢打我馬子，你小子不想活了。就顯露出昏君本色，要賜殷郊一死，而殷郊犯了牛脾氣，去太廟拿了斬妖劍要與老爸對著幹，可他哪是對手？被輕易拿下，押赴法場，幸好吉人自有天佑，一位義士劫了法場，在比干的幫助下他逃出了朝歌城。逃亡途中，夜夢神人授破紂之斧，從此神功大成，殺退追兵,但他也心志成熟了許多，遂潛伏下來，以待時機。

後來武王伐紂，殷郊前來投奔，武王拜為上將，可謂***堅定的伐紂分子，***後親手將紂王與妲己處死，報了母仇。

這是一個快意恩仇的故事。

但是，到了又不知道是什麼人寫的《三教搜神大全》中，故事已經發生了演變。

在《三教搜神大全》這本書裡,殷郊與紂王的血緣關係被削弱。故事還從他的出生說起：

姜皇后在後花園中看到一個巨人的足跡，一腳踏上便懷了身孕，生下的卻是一個巨大的肉球，於是用布包回宮中。但此事卻被妲己知道了，就密告紂王說：“皇后產下了一個怪物。”紂王命人將肉球丟在小巷中，想讓牛羊踐踏，誰知牛羊均躲得遠遠的。又丟到郊外，誰知鴉群飛來為它遮擋陽光，白鹿跑來為它哺乳。正在這時，一個成道的金鼎精號申真人的正好路過這兒，“但見祥雲藹藹紫氣騰騰毫光四起”，便走進一看，哇，一個大肉球。他獨具慧眼，知道這是仙胎，於是將肉球用劍剖開，裡面果然有一個男嬰。於是他把這男孩抱回了他的修練之地——水簾洞，併為這孩子找了一個姓賀的仙姑當奶媽，給他取了一個法名，叫金叮呶，正名金哪吒。又因為這小子是在郊外撿的，所以給他取個乳名叫殷郊。

殷郊長到七歲時，一天與乳母在後花園遊玩，乳母忽然告訴他：“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紂王的兒子，你爹因為偏聽妖女妲己的讒言，認為你是妖怪，將你娘摔下樓跌死了。”

可以想象，一個七歲的小孩聽到這些話是什麼感覺，殷郊頓時哇哇大哭起來，找到申真人，說要下山去報殺母之仇。真人一聽，急了說：“我的兒啊，你這麼小，去不得。”

但殷郊相當犟，真人勸了幾次，看成效不大，只好說：“你這麼堅決為母親報仇也算孝順了。但你得去天妃八寶洞中取一件寶物當武器，這樣我才準你去。”

殷郊去那兒取來了一把黃色的斧頭和一口金鐘，回來見了師父。師父笑道：“現在你先騎海馬下山收兩個強人當你的副帥吧。”殷郊遵照師傅的指示，果然收下兩員大將,一個名叫贙神，一個名叫鴉帥。殷郊帶著他們回來拜見申真人，師父又叫他去掃帚山收十二強人才準他去征伐商朝。但與這十二強人交戰時，殷郊才發現這十二人居然是十二喪門哭鬼骷髏神，不知做下多少為害人間之事，於是他將這十二邪神全部殺死，而把他們的白骨頭顱串成一串項鍊，掛在胸前而回。見了師父，師父說：“這骨頭不是凡物，能在陣上助你一臂之力，一敲鬼哭神驚，頭昏手軟，敵人不戰自退。”

殷郊終於下了山，助周伐紂，在牧野一戰中率領雷震子等前鋒立下了赫赫戰功。趕到了摘星樓上後，正好看到妲已想逃，於是以氣勢震攝住了她，將其活捉，並親手處死。

細觀這兩個比《封神演義》更早的殷郊故事，與《封神演義》有一脈相承的地方，殷郊與妲已的恩怨起始於妲已害姜後，而殷郊為神人所救，從而練得一身本事。與《封神演義》的不同有以下幾點，其一，沒有殷洪其人的出現，其二，殷郊是作為一個反紂到底的英雄，而不是《封神演義》中執於兄弟之情的愚人。其三，***終都是殷郊捉住了妲已，並親手殺死了她。但《封神演義》卻復仇未遂。

麻城木子店鎮的民間傳說，則又是一種版本：

姜皇后被妲己設計害死後，殷郊起兵反抗，失敗後逃至木子店東山隱藏，發誓“東山再起”。一邊招兵買馬，一邊屯田生息，與當地百姓結下了濃厚的感情。紂王得知後，派武成王黃飛虎進剿東山，因寡不敵眾，殷郊太子戰死在東山古龍山上。妲己為了不讓死去的殷郊翻身，命令將殷郊的屍身埋在池塘中，上用巨石覆壓，形成了水中的殷郊太子墓。

2010年5月，懷惴著諸多疑問，我們前去探訪殷郊太子墓。在當地村民的帶領下，我們一行來到了丁家坳村中的一處水塘，終於看到了這個撲朔迷離的太子墓。整個水塘面積不到兩畝，水塘北是一座小山丘。太子墓當就在這個小山丘下，據當地人講，此墓的墓道直通水塘，墓道口已被水淹沒。旁邊的石砌水塘岸中，嵌有一塊落款為“湖北省人民政府1986年”的碑，上面寫著“殷郊太子墓”五個大字。當地人介紹，1985年2月6日，麻城縣人民政府發給了“殷郊太子墓遺址”、“殷郊園遺址”兩塊文件保護牌。1986年，殷郊太子墓被列為“湖北省文物保護單位”。有一年天旱，池塘水乾，在水塘中曾發現有石錛、石犁、石斧等物，經鑑定為新石器時代物品。有好事者曾打開太子墓入口，裡面空無一物，只有墓道直通後面山中。

總之，殷郊是個神話傳說中的人物，這裡怎麼會平白無故有個殷郊太子墓呢？難道神話與歷史之間，果真存在著某種內在的聯繫？那麼，我們還是先從這些神話傳說中擺脫出來，正兒八經地在史籍中尋找一下這種內在聯繫的蛛絲馬跡吧。

歷史上紂王有多少兒子，太子是誰，史書上沒有明確的記載。有確鑿資料可查的是紂王有個兒子叫武庚祿父。司馬遷的《史記?殷本紀》中說：

周武王遂斬紂頭，縣之白旗。殺妲己。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殷祀，令修行盤庚之政。殷民大說。於是周武王為天子。其後世貶帝號，號為王。而封殷後為諸侯，屬周。周武王崩，武庚與管叔、蔡叔作亂，成王命周公誅之，而立微子於宋，以續殷後焉。

商朝滅亡後，為了安撫商朝遺民，周武王封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於殷地，留在殷墟管理商朝遺民。這個“武庚祿父”，有不少人認為是“武庚”和“祿父”兩個人，也就是說，紂王有兩個兒子。這恐怕應該就是《封神演義》裡，紂王有殷郊、殷洪兩個兒子的原因吧？但是，漢代的學者鄭玄不同意，他說：“武庚字祿父，春秋之世有齊侯祿父、蔡侯考父、季孫行父，父亦是名，未必為字。”當代著名學者李學勤先生也認為“武庚祿父”是一人，但他認為“武庚”是他的廟號，“祿父”是他的名。又從清華簡《系年》中有“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而立祿子耿”的話，以及清道、鹹間山東出土的大保簋銘文所記“王伐祿子耿”等，確定“子耿”是他的字。

《史記·周本紀》說到“封商紂子祿父殷之餘民”。說明武王對殷商遺民並沒想斬淨殺絕，而是採取了一種懷柔政策。然而，畢竟對殷商遺民是否能府***順從沒有把握，於是，為防止叛亂，就把殷地分為三塊：

中部殷都附近地區（今河南淇縣）稱“衛”，由管叔監視；

南部（今河南衛輝、新鄉一帶）稱“鄘”，由蔡叔監視；

北部（今河南湯陰、安陽一帶）稱“邶”，由武庚監視。

這就是周初歷史上所謂的“三監”。學者鄭玄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邶”監是霍叔。也就是說，三監應該是：管叔、蔡叔、霍叔。不過大多數學者認為鄭玄的說法是錯誤的，因為所謂的監，是監視商遺民，而不是監視武庚。

武王病死後，周成王繼位，年僅13歲，由周公姬旦攝政。姬姓諸兄弟不服，因而造成了西周內訌。《史記?魯周公世家》載：“管叔及其群弟流言於國曰：‘周公將不利於成王。’”輿論散佈出去以後，“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於是，周公乃奉成王的命令，興師東伐，“遂誅管叔，殺武庚，放蔡叔。”

這裡值得注意的是，“淮夷”也參加了這次叛亂。古人所謂的“淮夷”，即指淮河流域的少數民族。一般指蒲姑、奄亳、熊盈、徐夷、潭、鬲、州、絞、酈、蕭、費、弦、黃、葛、秦、齊、郯等諸侯國。麻城在淮南，正在弦、黃二國境內，唐代還隸屬於“淮南西道”，而麻城木子店鎮又正地處河南、安徽之交。再聯繫到鄰近的河南商城縣城內曾有一座商王墓，與麻城交界處還有一座妃子墓的事實。不能不讓我們產生強烈的疑問，這難道就是武庚祿父與麻城之間，那一條隱祕於歷史迷霧之中的線索？

《尚書大傳》也說：“管叔、蔡叔疑周公，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王’，奄君、薄姑謂祿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見疑矣，此百世之時也，請舉事！’然後祿父及三監叛也。”周公舉兵東征，平定叛亂。周公殺死武庚，滅東方50國，把微子（紂王兄）封於殷地，以代殷後，爵為宋公，以後為宋國，都於商丘。我們想，周公東征，殺死這個叛亂的武庚後，絕對不會淘神費力地將他的屍體帶到朝歌安葬，只能是就地掩埋了事。史籍闕載，任何可能都是存在的！

我國著名學者傅斯年先生曾經感嘆道：“商朝以一個六百年的朝代，數千裡的大國，在其亡國前不久帝乙時，猶是一個強有兵力的組織，而初亡之後，王子祿父等依然能一次一次的反抗周人，何以到周朝天下事大定後，封建者除區區二三百里之宋，四圍以諸姬環之以外，竟不聞商朝遺民尚保存何部落，何以亡得那麼幹淨呢？那些殷商遺民，除以‘頑’而遷洛邑者外，運命是怎麼樣呢？”（《周東封與殷遺民》）

眾所周知，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是另一種歷史的延續，洪荒時代的歷史，往往以神話傳說的形式在民間傳承。現代學者，通過神話傳說來詮釋和解讀歷史，已是司空見慣的不爭事實。傅斯年先生在談到這個問題時說：“周人逐紂將飛廉於海隅而戮之，飛廉在民間故事中曰黃飛虎，黃飛虎之祀，至今在山東與玄武之祀同樣普遍。”（同上）那麼，飛廉可以逃到山東，武庚祿父為什麼不會逃到麻城？山東不祀飛廉而祀黃飛虎，麻城為什麼就只能葬武庚祿父而不能葬殷郊呢？

我們難道不可以設想，由於武庚祿父這個名字，既佶屈聱牙，又知者甚少，而明代以後，隨著《封神演義》的家喻戶曉，殷郊形象的婦孺皆知，於是，殷家園的人們，乾脆將“武庚祿父墓”改稱“殷郊太子墓”？

殷家園是個好地方，四面環山，山不高，山上鬱鬱蔥蔥。中間是一大片平原，土地肥沃。“殷郊太子墓”就坐落在北山的南坡上，坐北朝南。站在墓頂，可以俯視整個殷家園。四周的山坡和中間的盆地上，透過茂密的樹叢，可以看到新建樓房的白牆紅瓦。藍天和白雲，讓人感覺空氣格外的清新。田野中有少許農民在勞作，一派靜謐、閒適和安詳。我不禁想，假如這裡的人們真的就是殷商的遺民後裔，甚至真的是武庚祿父的後代，他們會為此而驕傲，還是羞慚呢？

同伴的呼喚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讓我回到了現實中來，又不禁為自己剛才的幼稚而啞然失笑。那遙遠的歷史，既模糊又渺茫，與今天的現實生活，早已毫不相干。我們又何必庸人自擾，在這兒莫名其妙沒頭沒腦自作多情地發什麼思古之幽情呢？

【來源大美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