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精彩短篇回顧」變臉

範小青 江蘇 工作這一年 小說月報 2019-04-27

今天與您分享作家範小青的短篇小說《變臉》。

「2018年精彩短篇回顧」變臉

範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女同志》《赤腳醫生萬泉河》等,小說集、散文隨筆集多部。短篇小說《城鄉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小說《父親還在漁隱街》《嫁入豪門》《天氣預報》《誰在我的鏡子裡》分獲本刊第十三、十四、十五、十七屆百花獎。現為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

變臉

文│範小青

我和我老婆,老夫老妻。

有好多夫妻,有了第三代,相互間就不再以名字相稱,而是按著孫輩的叫法來稱呼對方,我可以喊她奶奶,或者外婆,她則喊我爺爺、外公。好多人家都這樣。

可惜我們還沒有那麼老,雖然老夫老妻,但是第三代還沒有到來,總不能搶先就喊對方爺爺奶奶吧。

既老又不太老,是個尷尬的年紀,還像年輕時那樣喊名字,甚至是愛稱、暱稱之類,感覺就有點怪異了。回想那時候,總會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明明人家名字有三個字,卻只捨得喊出其中的一個,更有甚者連名字中的一個字也捨不得喊,只喊一個“心”,或者“小心”,或者“肝”,呵呵,這個真的有。

現在年輕人好像有個什麼“麼麼噠”,也不知道啥意思,反正上了年紀的,都不這麼喊,別說心呀肝的,連原先好好的名字,喊起來都覺得怪不自然了,乾脆就扯著嗓子連名帶姓一起喊。但是如果真這麼喊,人家又會覺得你們家生分了,像外人了,也不夠文明禮貌呀。

所以我們的婚姻生活中有那麼一段時間,互相間的稱呼有些奇怪,經常沒來由地就變了,一會兒喊小名,一會兒是大名,又或者是連名帶姓,一會兒又是“喂”“哎”,總之怎麼喊都覺得不順,拗口。

還好,這樣的尷尬時間並不長。

我老婆姓曾,在小區門口的超市做收銀員,大家都認得她,喊她曾阿姨,我聽到了,覺得曾阿姨這個稱呼還不錯,就跟著喊,時間一長,她就是曾阿姨,再也不是我當初窮追到手的曾優美了。

自從喊上曾阿姨以後,真是順口多了,一點也不覺得彆扭了。

差不多與此同時,曾阿姨也找到了我的新稱呼,她喊我艾老師。

我不是當老師的,但是我比較好為人師,喜歡指點江山,什麼事情我都能說上一二,還能掰扯得頭頭是道。

大家都覺得我比較老油條,就喊我艾老師。

曾阿姨立刻跟上大家的口徑,喊我艾老師,和我喊她曾阿姨一樣,她覺得艾老師這個稱呼非常順口。

於是,在往後的日子裡,我們一口一個曾阿姨,一口一個艾老師,和周圍所有親戚朋友同事鄰居喊的一樣,連我們的子女,也覺得這樣好,不再喊爸爸媽媽,改口喊曾阿姨艾老師。

艾老師,水開了。

曾阿姨,青菜鹹了。

真是一個瀟灑自在的時代。

後來我們也要與時俱進了,我們要舊房換新房、舊貌變新顏了。

問題是買新房賣舊房的這段時間,我正好要閉門造車,不能到買賣現場去驗明正身,可是買賣房子必須夫妻雙方都到場,如果一方到不了,就得委託另一方,要有公證處公證過的委託書。

所以我和曾阿姨就到公證處去了。

現在辦事都很規範,首先是核對本人和本人身份證。曾阿姨把身份證交過去,由那個核對的機器對著她的身份證照片和她現在的臉一對照,咦,不對呀,只有百分之四十八的匹配度。

工作人員問曾阿姨,是你嗎?

曾阿姨說,當然是我。

工作人員用肉眼看看照片,再看看曾阿姨的臉,感覺還是蠻像的,把曾阿姨的頭稍作調整,再試一次,好了,曾阿姨可以了,她的匹配度達到了百分之五十三,涉險過關。

我嘲笑曾阿姨,我說,你是不是瞞著我們整過容了,把自己整剩下百分之五十三了?

曾阿姨不服,說,你別笑話我,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真是烏鴉嘴。

我的匹配度是多少,你們猜得著嗎?說出來你們別笑喲。

百分之十三。

曾阿姨笑了,笑得肚子疼,說,喔喲喲,喔喲喲,你沒有整容,你是毀容了,毀得只剩下十三了,十三點啊。

我一向自認長得還可以,而且並不見老,我對工作人員說,你們這東西,是山寨貨。

工作人員說,不可能,我們是正規渠道進的貨,不可能山寨。

我反駁說,那你們的意思,你不山寨,我山寨嘍?

工作人員並不和我多嘴,他們見多識廣,每天要面對許許多多匹配度不夠的人,他們已經懶得解釋,只是說,你確定身份證上的照片是你本人?

我油嘴滑舌,說,不是我,難道是曾阿姨的前夫?可惜她沒有前夫,我們是原配。

工作人員說,再試。

於是再試,這回提高了一點,達到了百分之二十一。只是離百分之五十那個數,還差得很遠呢。

再試。

還是不行。

工作人員好像也對機器失去了信心,開始用肉眼觀察了,他看看我,又看我的身份證照片,說,確實不像。你看看你的頭髮,照片上是小包頭,現在倒有了劉海兒,你也是奇怪,人家都是年輕時留劉海兒,老了才梳得溜光……

當然,我知道他不是對我的劉海兒感興趣,他是為了工作。最後他說,你這樣,你把頭髮按照這照片上的搞一下,再試試。

我憋住笑,把掛在眼前的頭髮推上去,用手按住,我說,現在包頭了,可以了嗎?

還是不行。

曾阿姨在一邊笑得花枝亂顫。雖已明日黃花,笑功卻是大增。

工作人員再又看我的臉,再拿身份證照片比對,研究了半天,又出招了,說,身份證照片你的姿勢是這樣的,你現在做個這樣的姿勢再試試。

我做了個驕傲的小公雞的姿勢,挺胸,昂頭,下巴往上抬,把曾阿姨笑得眼淚鼻涕都掛下來了。

我一邊做姿勢,一邊問,匹了吧,匹了吧?

還是不匹。

工作人員拿我沒辦法了,他又不能趕我出去,他們的工作態度,真是好到沒話說,我老是不匹配,我都覺得對不住他們。

這個工作人員本來以為他自己能搞定,現在搞不定,他又去叫來另一個工作人員,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就對曾阿姨說,阿姨,能不能請你先回避一下?

曾阿姨早已經笑得沒有了原則,好的好的哦哈哈哈哈。她一邊笑一邊走到工作人員指定的另一間屋子裡去迴避了。

這邊兩個工作人員圍著我,態度依然很和藹,但是我分明感覺出他們要搞我了,我似乎有點心虛。

我心虛什麼呢?

難道我真的不是我?

難說喲。

工作人員問我的第一個問題,你夫人叫什麼名字?

我啊哈一聲笑噴了。我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像曾阿姨一樣,笑點變得這麼低這麼淺,好賤喲。

我笑,工作人員並不笑,他們很認真,他們又語氣嚴正地說了一遍,請你說出你夫人的名字。

他們很認真。何況他們是為我的事情在認真,我怎麼好意思再跟他們搞笑?可是,他們問出這樣的問題,當我“二五”還是“三八”呢,我老婆的名字不就在我的嘴邊嗎,所以我脫口而出:我老婆曾阿姨。

工作人員疑惑地皺著眉,又重新看了一眼曾阿姨的身份證,立刻指出,你再想想,你確定你夫人叫這個名字嗎?

我頓時反應過來了,一反應過來,我又忍俊不禁了,我又笑了,啊哈哈,啊哈哈,笑煞人了,曾阿姨。

工作人員也反應過來“曾阿姨”是什麼,肯定不是我老婆的名字叫“阿姨”,他們認真地對我說,別開玩笑了,你夫人的正式名字到底叫什麼?他揚了揚我老婆的身份證,並不給我看,只是說,你夫人,身份證上的名字?

我一張嘴,我肯定應該脫口而出的,可是曾阿姨的名字到了我嘴邊,卻消失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滿腦子裡只有“曾阿姨”。

工作人員的態度開始起變化了,我心想,壞了壞了,我連自己老婆的名字都說不出來,我還會是我嗎?

我感覺這樣下去肯定會出問題的,所以我也認了真,我認真地趕緊地想呀想呀,哈,終於讓我給想起來了,曾優美。

工作人員也不說對還是錯。他們換了一個問題,那你岳父呢,你岳父叫什麼名字?

我被難住了。

老傢伙的臉一直在我眼前晃動,可我怎麼就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呢?想了半天,靈感突然而至,我激動地說,我想起來了,他姓曾!

曾什麼?

曾什麼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因為當年我們的孩子一出生,他的名字就是“外公”,這“外公”都叫了二十多年,哪裡還記得他的原名、真名。

現在,工作人員覺得他們已經基本判斷出來了,從他們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們對我的鄙視和懷疑。

我很心虛,我感覺自己是個第三者。

甚至,是個騙子。

為了排除我的這種不祥的感覺,我和工作人員據理力爭,我說,你們用腳指頭想想就知道,我如果不是曾阿姨的男人,我敢如此明目張膽地過來冒充嗎?

我自己都想好了該怎麼反駁我。

冒充一個男人算什麼,有人冒充乾隆還得逞了呢。

呵呵。

現在這社會,真是五彩繽紛。

工作人員才不和我一般見識,他們都懶得和我辯論,他們已經無話可說了,因為,這事情進行不下去了。

我不是我,我怎麼能委託別人替不是我的我辦事呢?

曾阿姨已經從迴避處放了出來,她知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匹配成功,她又想笑,工作人員阻止了她,嚴肅地對她說,阿姨,你別笑了,你難道不需要反省一下嗎?

曾阿姨文化知識不夠,聽不太懂,說,反省?什麼反省?

我是老師,我懂,我說,他們的意思,你生活作風有問題。

曾阿姨又要笑了,看起來她是要把幾十年憋著的笑,通通放掉。她笑著說,你們的意思,艾老師不是艾老師,而是、而是我的、是我的,呵呵,是我的——

她還不好意思說出口呢,到底是老派人物,臉皮要緊,我替她說吧,我是你的第三者。

工作人員也笑了笑,說,我們沒這麼說啊。

我跟他們計較道,你們嘴上雖然沒有這麼說,但是你們明擺著不相信我是艾老師。

他們仍然態度和藹,說,不是我們不相信你,是機器不相信你。

我趕緊說,既然你們是相信我的,那委託書是你們辦的,又不是機器辦的,你們就辦了吧。

他們立刻重新嚴肅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那不行,匹配不上,是絕對不可以辦的。

我說,你們怎麼這麼死板,一點也不人性化,你們明明看出來我們是原配,就不能靈活一點?

工作人員耐心地告訴我,不是我們死板,是機器死板,我們是很人性化的,但是就算我們願意幫你辦,機器也不同意,你匹配度不達百分之五十,下面所有的程序操作,我們是搞不定的,全是機器搞定的。

我噴他們說,那要你們幹什麼呢?

工作人員說,因為現在機器還不會和你對話,所以還需要我們和你對話,告訴你為什麼你不是你,告訴你為什麼不能為你辦理手續,以後等機器升級了,它會和你對話了,就不需要我們存在了。

就這樣七扯八扯,磨了半天,還不行,我真有點毛躁了,我說,事情都是你們搞出來的,拍身份證照片也是你們搞的,現在你們說我不是我也是你們搞的。

工作人員並不因為我的態度不好而改變他們的態度,他們仍然和和氣氣地說,身份證照片不是我們搞的。

我簡直無路可走了,我說,你的意思,我要想恢復我就是我,得從身份證的源頭上去糾正,那就是要重新拍身份證照片,重辦身份證?

工作人員說,這個我們不好說,也不好胡亂建議,這個事情不歸我們管,我們只管匹配的事情。只要匹配上了,我們就給你辦委託公證。

儘管他們語氣平和,我的火氣卻終於冒起來了。我說,他孃的,老子不匹了,老子不幹了。

曾阿姨又不明白了,她著急說,你什麼意思,老子不幹了,是什麼意思?不買房了?

工作人員大概怕我和曾阿姨吵起來,趕緊勸說,別急別急,你們過幾天再來試試。

我倒奇怪了,我說,難道過幾天我就是我了?

工作人員說,以前倒是有過這樣的先例,不過我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反正那個人當天沒有匹配上,過兩天再來,咦,行了。

我說,那我說你們機器山寨,你們還不承認。

工作人員一點也不生氣,還說,如果你覺得我們機器山寨,你可以去投訴。

我聽出點意思來,他們好像在慫恿我投訴呢。

我才不上他們的當,我和曾阿姨回家了,換房子的事,我們等得起,反正也沒到人生最關鍵的時候,說不定遲一點換反而比早一點換更合適呢。

誰知道呢?

反正我不想再去公證處證明我是我了。

我毅然放棄換房子,也就不用證明我到底是不是我。可是過了不久,我又碰到事情了,躲也躲不過。換房子的事,可以暫時等一等,忍一忍,可是現在碰到的事情,是不能等、不能忍的。

我的手機被偷了。

手機可是比房子要緊多了,房子你可以今天不買明天買,今年不買明年買,手機你能嗎?

當然不能。

手機已經是我們身上的一個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一個器官,不可以片刻分離的。所以我的手機剛剛被偷,我就發現了,因為它在我身上,是有溫度、有脈動的,一失蹤我立刻就能發現。我一發現手機沒了,頓時渾身癱軟,感覺心臟要停跳了。那還了得。

我以最快速度到了我家附近的手機營業廳,先掛失,以減少損失,再用老號碼辦新手機。

你們懂的,問題又來了。

還是需要我的臉和身份證照片匹配。

只有匹配了,才能辦理手機業務。

我坐到機器面前,讓機器檢查我是誰。

你們猜得到。我仍然不是我。

我沒有想到辦手機和辦公證一樣嚴格,我氣得不厚道了,我嘲笑營業員說,喔喲喲,就是辦個手機而已,又不是買豪宅,又不是取鉅款,你這麼頂真有意思嗎?

營業員說,不是我要頂真,是程序規定的,你不匹配,就辦不了你的手機。現在都是實名制,你不是你身份證上的這個人,就不能辦。

我說,你們這種程序,存心是捉弄人啊。你不知道人手機丟了有多著急嗎?

她說,我怎麼不知道,我比你還著急呢。

我一著急,打電話讓我弟弟來幫我解決困難。我弟弟比我橫,說不定他有他的辦法。

我弟弟迅速趕來。因為我在電話裡口氣比較著急也比較憤慨,他以為誰欺負我了,見了我就問,人呢,狗日的人呢?一邊還抻拳擼臂。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人在這兒呢,可惜此人已經不是此人了。

等我說明了事由,我弟弟一身的勁兒沒處去了,十分無趣地說,喔喲,就這事啊,無聊,拿我的身份證辦就是了。

真是小事一樁。

可惜我弟弟沒帶身份證。

我們兩兄弟面面相覷。

眼看一樁生意要泡湯,營業員也著急呀,她嘀咕說,匹什麼配呀,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麼大不了的,辦個手機而已。

原來她是我們一邊的。

她的眼光漸漸暗淡下去了,她對我徹底失望了,她的眼睛從我的臉上挪開,挪到我弟弟那兒。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眼神閃亮,精神倍增,大聲說,咦,咦,你,是你。

她把我弟弟的臉拉去和我的照片匹配,額的個神,匹配度百分之六十五。

夠了夠了,超過五十了,可以辦了,營業員高興地喊了起來,來來來,你挑一下手機,你看中哪一款?她喊我弟弟過去,一邊顯擺各式手機,一邊又朝我弟弟看了幾眼,說,你自己早一點來就不會這麼麻煩了,非要找個人冒充,你看,搞到最後,還是得你自己來。你唬得了人眼,你唬不過鬼眼。

我不在乎她把我弟弟當成我,反正我可以用我的名字辦手機了。現在已經進入數據化時代,不用實名制辦手機還真不方便。我只是沒想到,我弟弟的臉一出來,竟然就萬事大吉了。

其實這事情想想也是奇怪,居然是用了我的名字和我弟弟的臉確認了我的存在。我對這件事表示懷疑,怎麼我不是我,我弟弟倒成了我?荒唐。我問我弟弟,為什麼你的臉能管我的用?我弟弟詭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我的耳朵。

我看了看我的身份證照片,兩隻耳朵確實不太對稱,右耳朵大,左耳朵小,小到只能看到一條邊,難道剛才匹配拍照的時候,身體擺得有偏差,耳朵和耳朵對不起來了?

我不服。難道一個人的相貌,是由耳朵決定的?難道只是因為耳朵沒有擺對,我就不是我了?我想拿我的耳朵重試,營業員急了,說,不是你,不是你,你別搗亂了好不好?好不容易匹配上了,你再一搗亂,我今天唯一的一單生意也要被你搞掉了。

我弟弟也很配合她,責問我說,你什麼意思,你不是要辦手機嗎?不是要用你的名字辦手機嗎?現在不是可以辦了嗎?你還出什麼么蛾子?你還想哪樣?

我被他們教育了,想想也對,就不再計較了。我弟弟說得對,只要能辦手機,誰的臉和誰的臉,都無所謂啦。

不過我也想到了一些連帶的問題,我對我弟弟說,你雖然變成了我,不過你可不要睡到你嫂子的床上去喲。

我弟弟說,嘁,你以為曾阿姨很有樣子呢。

他這是什麼話,是不是說,如果曾阿姨有樣子,他還真幹?

呸。

我和我弟弟離開手機營業廳的時候,營業員在後面歡送我們,她說,慢走啊,艾老師。

我一聽她喊我“艾老師”,頓時頭皮一麻,我回頭說,咦,你認得我?

營業員說,我當然認得你,你是艾老師,大名鼎鼎的,這條街上誰不認得你?

我氣得說,那你假裝不認得我,還為難我?

營業員說,艾老師,我可不敢為難你,但是我認得你是沒有用的,系統不認得你,機器不認得你,我就辦不了。

她說得真有理。

我辦了新手機,號碼還是老的,不算太麻煩,至少經濟損失不算大,但是原先手機通訊錄裡存的號碼都沒有了,這有點費事。好在微信還是在的,我就在朋友圈裡發了微信,我說,我的手機被偷了,請朋友們打我電話,或把手機號碼發給我,好讓我重新擁有手機通訊錄。

於是朋友們紛紛來電來信,送號碼還順帶安慰,有的還隨手發個紅包。真是謝謝了,我的手機通訊錄重新又滿起來了。當然,也有的朋友不認同我的要求,他們認為我在和他們開玩笑,而且是很無聊、很沒有創意的玩笑。更有甚者,他們認為發朋友圈的那個人不是我,是一個騙子,盜了我的微信號。他們罵道,該死的騙子,又來這一套。

我還手賤,有事無事就把新手機拿來搞一搞,手一滑,同樣的內容就發出去幾遍。有一個奇葩,收到我三次求號碼的信息,起念想了。我年輕時曾經追求過她,不過沒有和她結婚的想法,只是玩玩的,結果她看到我的微信,跟我說,怎麼,好馬要吃回頭草啦,你現在對我有想法啦?

總之,丟失手機的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有驚無險,有麻煩但不算大。

經過了這兩件事情,我覺得挺有意思,因為我甚至可以對別人說,喂,你們注意了啊,我不是我了。人家說,那你是誰呢?我說,我不知道我是誰,反正肯定不是“我”,我也可以是“我弟弟”。所以大家都可以表示出對我的懷疑,別說我的那些一肚子壞水的同事,我的弟弟,我的子女,甚至連曾阿姨,都話裡話外,有意無意地表示出她的猜想。

我記得有一年你出去了好多天,大概有一兩個月吧,你回來以後跟換了個人似的。

她這話什麼意思?難道我出去後把自己殺了,然後另一個我回來了?

我還記得有一次你鄉下的表弟到我家來,喊你表叔,我們說他喊錯了,他堅持說沒有錯,你不是他表哥,而是他表叔。

她這話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我隱瞞了輩分和年紀,扮嫩,想幹嗎?

她又說,還有那天,你連我的名字都忘記了。

我還能說什麼?

我只能說,如果我不是我,你豈不已經是二婚了?你太合算了,嘿嘿。

曾阿姨呸了我一口。

還好,反正我們早就分床而臥,不存在晚上可以驗明正身的可能。

其實我們去委託公證時,曾阿姨還只是覺得好笑,但是隨著時間推移,曾阿姨似乎對我越來越不信任,有事無事,她都離我遠遠的。有時候我偷偷地觀察她,發現她也一直偷偷地觀察我,眼神又凌厲又警覺,看得我渾身一哆嗦,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趕緊去照鏡子,還好,我並沒有發現自己有多大的變化,我才安逸了一些。

不過你們別以為我安逸下來又要去買賣房子,才不,不是我不想換新房子,因為我又碰到事情了。

我要去銀行取錢。

可能你們會覺得奇怪,現在不都已經無紙化了嗎,支付寶微信都行,最老土的就是刷銀行卡了,難道還有比這更遜的嗎?

有呀。我家兒子相親了,得帶上彩禮呀,什麼東西你都可以拿手機支付,彩禮你能嗎?不能吧?你看到親家就把手機朝他(她)面前一豎說,你掃我還是我掃你?嘁。

還是帶上現錢比較靠譜一點。

我帶上銀行卡和身份證,到了銀行,才發現銀行變樣了,從玻璃門往裡看,裡邊一個人也沒有。我以為銀行今天休息呢,那門卻自動打開了,我走進去一看,確實沒有人,連個保安也沒有。我東張西望,感覺十分心虛,好像我是進來幹壞事的。忽然看不見保安了,心裡還真不踏實。

就在我左顧右盼的時候,我面前的一臺機器突然說話了,把我嚇了一跳,趕緊聽它說,歡迎光臨。取款請按1,存款請按2,辦理掛失請按3,還有什麼什麼請按456789。

我心想,我就是取個款,聽它那麼多幹嗎?我按了個1,按照機器的指示,我把銀行卡塞進去,輸入了要取的數額,又輸入密碼,只等那紅色的大票嘩啦啦地吐出來。結果機器並沒有吐錢出來,它又說話了,信息核對有誤,請重新核對信息。

我說,難道我的臉又不行了?可是不對呀,我明明是刷了臉進來的,怎麼到了取款機這邊,臉又不對了呢?

機器說,請重新核對信息。

我生氣地說,你個蠢貨,什麼也不懂。

機器說,請重新核對信息。

我正沒有辦法對付這蠢貨,旁邊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他必定也是刷了臉進來的。他站到我的取款機前,臉一伸,錢就嘩啦啦地吐出來了,他收起厚厚的一沓錢,也不數,回頭朝我笑笑。

我蒙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取走了我的錢。我趕緊對著取款機大喊,不對不對,是我,是我,你看清楚了,我是我,他取走的是我的錢!

機器說,歡迎下次光臨。

我想找人幫忙,可是沒有人呀,連個鬼也沒有,我急得大喊起來,打劫啦,打劫啦,快來人哪,打劫啦!

曾阿姨推醒了我,一臉瞧不起的樣子,說,你也不嫌累得慌,睡個午覺,還做夢,你要打劫誰呢?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嚇出了一身冷汗,我拍著胸脯說,還好,還好,是個夢。我把可怕的夢境告訴了曾阿姨,曾阿姨冷笑一聲說,恭喜你,你的夢已經實現了。

曾阿姨把手機豎到我眼前,我看到一條驚人的標題:鉅變!鉅變!銀行鉅變——無人銀行正式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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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18年精品集》,《小說月報》編輯部編,百花文藝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定價4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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