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剛:突破性別角色養育兒子

方剛喜歡擁抱兒子,說愛他,在他的想象中,當他垂暮於病榻的時候,兒子會給他一個強有力的擁抱,讓他淚流滿面。

口述/方剛 記者/王海燕

方剛:突破性別角色養育兒子

方剛兒子從小就被爸爸帶著博覽群書


方剛是北京林業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著名性學家,我最開始找他採訪,是因為他的研究領域包含了“父親參與親子關係”,我希望從社會性別角色定位的角度,聽聽他的想法。他有一個20歲的兒子,目前在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讀環境科學,一個在全球多數大學排行榜上排名第一的專業。但真正吸引我的是,那是一個特別快樂的年輕人,講到父親就忍不住咯咯發笑,直到如今,他們依然經常擁抱,互相說愛你,吃冰激凌會先給對方嘗一口,他甚至理解不了叛逆期。我突然更想知道,作為試圖顛覆傳統性別角色模式的方剛,是如何當一名父親的。

我想要女孩,她想要男孩

我和妻子結婚時,是鐵定了心要作“丁克家庭”的,那時我覺得孩子不光是家庭的負擔,還徒增社會人口壓力,因為專門寫了一篇質疑生育意義的文章到處發表。但妻子過了30歲,想法卻一點點變了,甚至會夢到生孩子。

真的決定要孩子後,我一直希望是個女孩,因為社會對男性的要求太多了,要成功,要剛強,要養家餬口,我實在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背這樣的重軛。妻子倒是無所謂,說男孩女孩都一樣,但直到兒子出生後,她才跟我坦承,她一直希望要個男孩,並堅信自己懷的是男孩。她和我的理由差不多,她說自己當了30多年女性,感受到了太多的不便與不幸,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再重蹈覆轍了。妻子幼年時,我岳父母一直希望有個兒子,所以連續生了六個女兒才放棄努力。

孩子是1998年出生的,那兩年我剛好連著寫了好幾本跟社會性別角色相關的書籍,父親這一角色自然也在關注範圍內。那時候國內關於父親參與親子關係的研究特別少,其實到現在還是很少。而我們的主流教育觀念中,還是要求父親做硬漢、多掙錢,可以冷漠和嚴厲,但這並不符合我的價值觀。

我自己的父親在“文革”中自殺了,當時我3歲,後來母親獨自撫養我和姐姐長大,所以幼年時我對父親沒什麼概念,也沒有特別渴望過。直到成年以後,才慢慢覺得,也許有父親的確會不一樣,我不是說父親的缺失,母親不能補上。而是父親不在了,母親很忙,我們一家一直被壓迫,寄人籬下,顛沛流離,有父親在肯定不是那種場面。可能就是少年時代缺少這樣一個保護者的角色,所以從幼兒園到高中,我一直是校園霸凌中的受害者,一直到高中了,還有人叫我“娘娘腔”。那時候我是極度敏感自卑的,直到20多歲了,跟陌生人說話還是會結巴。

我小時候期待過自己有男子漢氣概,但長大後我就特別反感這一套了,甚至立志要反叛和抗爭。兒子出生後,護士抱著孩子對我喊“是個男孩兒”,其實我第一反應是“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要承受種種負荷的男性”。

到底要怎樣做一個爸爸,其實我也不太確定,我在醫院陪產的時候看了許多育兒書,似乎並沒有得到太多經驗,印象最深的只有一條,“給孩子自由”。好在妻子本來是學幼兒教學的,所以還是有一些經驗,讓我們不至於太慌張。倒是後來我自己辦男德班,做了許多課程,比如讓學員們用道具模仿妻子懷胎時的行動不便,鼓勵他們進產房陪產,學習如何抱孩子、怎樣用奶瓶給孩子餵奶、如何跟孩子溝通交流、怎麼跟孩子做遊戲。我想讓他們學會和孩子互動,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和孩子建立起非常親密的情感連接。

我自己對父親這兩個字有特別深的瞭解時,兒子已經10個月。他剛出生時,我還是和妻子一起帶著兒子睡覺的,但我打鼾比較嚴重,兒子根本睡不著,所以他還不足月的時候,我就搬到其他臥室去單獨睡了,偶爾回去陪他躺一會兒就離開。但他10個月時,有一次家裡來客,睡在了我的小臥室,我就準備跟他們娘倆一起將就一晚上。我是在兒子睡著後才上床的,當時很驚喜,因為已經很久沒和他一起睡過了,特別小心地側躺在他身邊,怕吵醒他。剛好那天晚上有月光,從窗子透過來,打在他臉上。我看到那張臉,突然覺得特別震動,甚至有點不敢相信,忍不住問自己:“這麼聖潔、祥和、純淨的小尤物是出自自己?”

兒子3歲以前,我妻子一直在家全職帶孩子,因為我們都希望孩子在充滿愛和陪伴的環境中長大。我很反對既工作又帶孩子的“全能太太”主張,那是對女人的巨大剝削,既做不好工作,也帶不好孩子。當時之所以是妻子在家,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考量,主要是因為當時我上班的收入比妻子高一些。但兒子兩歲時,我決定辭職考研,所以妻子在孩子3歲時就回到了職場。兒子有時候會覺得,我比他媽媽陪伴他更多一點,他那時候還老嘲笑我整天在家裡玩電腦。

如今回想,我跟妻子似乎從來沒有討論過,誰應該在孩子的養育上付出更多勞動,因為並不覺得那是負擔,而是幸福的給予。孩子對我們來說,不是解悶與娛樂的,他是我們生命重要的組成,讓我們的生命變得更有價值。我一直覺得,真正有資格做父母的人,至少應該具備了這樣的認知:養育孩子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價值之一。對我和妻子來說,誰留在家裡帶孩子其實不是問題,都是自然而心甘情願的。

方剛:突破性別角色養育兒子

新的教育觀點則認為,父母都既是陪伴者,也是榜樣(視覺中國供圖)

愛、嬌寵與難過

在兒子3歲以前,我對兒子的態度是“使勁兒地嬌寵他吧!”。嬌寵這個詞聽起來可能不太符合一箇中國父親對兒子的期待,我的意思是儘可能地呵護、疼愛和撫慰孩子,這跟男孩和女孩沒有關係。我妻子有時候會覺得我過於寵愛了,但我堅信對幼小的心靈應該格外呵護,儘可能滿足他的欲求,還特別喜歡逢人便講“3歲之前怎樣嬌慣也不會慣壞一個孩子的”,後來我妻子也漸漸接受了我的做法。

記得兒子兩歲時,特別喜歡給人開門,有人敲門他會大叫著跑過去,但有一次還是讓正在門邊的媽媽先開了門,兒子哇哇大哭。我們連忙請那位來拜訪的朋友先出去,重新敲門,讓兒子開。事後我和妻子自己也好笑,覺得“太慣孩子了吧”。其實有朋友多次告誡我:“我也反對嚴厲地管孩子,但孩子不管還是不行的,千萬不能寵壞了!”我一般就是禮貌地應承著,不當一回事。

實際上,寵愛孩子的關鍵在於你是否真的理解自己的孩子。我兒子小時候有一段時期,我們家但凡有客人來,無論生熟,他總是很瘋,圍著客人鬧,也不理會人家反感的臉色與迴避的姿態。有時看兒子太惹客人驚恐了,我們也會呵斥幾句。但我們清楚,此時無論我們說什麼,兒子都不會理會的。其實我知道,他在客人面前所做的一切,並無惡意,而且意在討好,獲取關注,他只是過度了。但問題是成年人有豐富的成長經驗,“度”的把握在我們頭腦中駕輕就熟,而孩子還那麼小,並未形成度的概念。

如果這時我們僅僅把孩子的玩笑當成惡作劇,甚至當成“破壞”來批評和懲罰,一定會傷害孩子的情感。所以我們要做的是平心靜氣地同他講道理。有時講過道理還犯同樣的錯誤,怎麼辦?那就重複講,連成年人都經常犯重複的錯誤,為什麼要苛求孩子一次“達標”呢?

而在講道理中,“愛”是我們同兒子相處時使用得最多的語言。我和妻子會因為一點很小的事情便對他說:“爸爸愛你,媽媽愛你,奶奶愛你……”而如果他堅持做錯事,我們會說:“再這樣,我們就不愛你了。”記得有一次我們正在吃早飯,先吃完的兒子忽然跑進屋,把我的枕巾一把抓起扔到了地上。妻子沒有訓斥他,只是平靜地對他說:“這樣做不對,你應該撿起來給爸爸放回去。這道理你明白,好孩子不應該這樣做。我們愛你。”兒子想了想,一聲不吭地照做了,然後跑過來說:“方一不淘氣,媽媽愛方一。”

我一直堅信,當不斷重複“愛”的時候,“愛”的力量自然就會被提升,然後,你就可以用愛的名義要求孩子遵守他不得不遵守的某些規則。實際上,在另外一些方面,我們比許多家庭更不嬌寵他。比如,很小的時候起,兒子便同我們吃同樣的飯菜了,媽媽堅持不給他單獨做飯菜。媽媽的理論是:看到爸爸媽媽也吃一樣的飯菜,孩子才會有興趣,才不會拗著不吃飯。越是特意給他做,效果越不好。我從不認為一個缺點太多的孩子是被寵壞的,而是父母自身有很多缺陷,上行下效的結果。愛是不會人使人變壞的。

如果仔細想想,我自己在成年以前是不會表達愛的,我那時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和妻子、兒子相處,極大地提高了我表達愛的能力。在中國,擁抱孩子的多是母親,對於男孩子的愛撫也很早就停止了,男孩子被要求比女孩子更早地獨立,但我們家不是,兒子從小就和我摟摟抱抱的,到現在也會擁抱,甚至一家三口出門旅遊,即使在青春期,大多數時候他也是跟我坐在一起。在我的想象中,當我垂暮於病榻的時候,兒子一個強有力的擁抱會使我淚流滿面。

作為一個成年男人,直到現在,我仍然想哭就哭,我記得兒子剛上中學時,有一天早晨,我開車送兒子上學,他原計劃去學校食堂吃早餐,但路上堵車耽誤了五分鐘,我很擔心他吃不到飯,叮囑他:“你一定要吃飯,即使遲到也要吃飯。”反覆多叮囑了幾遍,兒子很煩躁,朝我大聲嚷起來,其實平時我倆偶爾也吵架,但那天早上,我忍住了,只是輕聲地、滿含哀怨地說:“我是為你好,你這樣和我發火,我很難受,我很難受……”兒子聽完竟然一聲不吭了。

兒子和他媽媽也吵過架,有一次有因為他作文中的幾個錯誤,兩個人吵得昏天黑地,當時我正在書房寫作,忙跑出去把他們拉到不同的房間裡,先哄這個,又哄那個,哄了半天才哄好。實際上,父母也是普通人,也有血有肉有情感,也會著急生氣,但重要的是兩個人不要同時指責孩子。從現實的角度看,父母不是天使,孩子也不是。但從愛的角度看,我們對對方來說都是天使。

牽手的過渡

兒子小學的時候,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孩子,成績中等,調皮,我和他媽媽三天兩頭被請到學校,但這些,我以前都沒放在心上過。真正讓我感到挫敗的一件事情是,作為一個試圖顛覆傳統性別角色的學者,我曾經對兒子的性別教育上,並不很成功。比如他小學時,有一次我買了一件大紅的羽絨服,讓兒子笑了很多天,他一再問我:“你真的要穿?你真的敢穿?”我試圖藉機進行“性別教育”:男女傳統模式的標準應該顛覆……兒子不等我說完就打斷了我,說:“你說的不是男不男、女不女了嗎?!”我突然發現,學校教育、社會教育的力量是如此巨大,特別是在一些社會主流致力於捍衛的傳統領域,即使至親至愛的父母,也很難撼動。

加上一些其他事情帶來的痛楚,在兒子小學畢業時,我動了移民的念頭。當時,我和妻子查找了各種有關移民的資訊,和朋友討論,還對家裡的資產進行了精密的計算,但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因為我們非常清楚,我熱愛和全力投入的事業在國內,如果移民,我將和妻子兒子相隔兩地,聚少離多。我一方面捨不得和他們分開,另一方面又不想因為自己的“私利”犧牲兒子美好的未來。

最後,我們決定把這個“球”拋給兒子,出乎我們的意料,兒子的回答非常乾脆,兩個字:不去!但我們還是難以做出最後的決定,仍然一次次和兒子討論,擔心他太小,還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重大的人生決定,將來會後悔。那段時間,許多個晚上,我和妻子都輾轉反側,夜夜驚夢。後來我試探地問兒子不願意出去的理由,結果兒子說:“我不想那麼就見不到你。”後來有跟我解釋“我不想去,那不是我想要的”。我突然釋然了,我們一直試圖將“好”的生活方式加給兒子,卻忽視了,這“好”的生活背後,可能潛藏著“壞”的傷害。他已經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了,對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想法。

兒子的叛逆期是在初三時到來的,我記得,那時給他提要求就要格外小心了,原本非常習慣的表示關愛的方式,現在也拒絕接受了,比如勾肩搭背,比如打打鬧鬧。曾經,總是兒子說:“爸爸陪我玩會兒。”現在,我說:“兒子陪我玩會兒。”兒子卻說:“別煩我!”老實說,我很傷感。當時兒子已經決定了,高中畢業後要出國,去讀自己夢想的專業,學習非常努力和優秀。我每天送他上學,接他回家,覺得即使不說話,待在一起也是種幸福和安慰。我內心默默想著,等他未來出國了、成家了,恐怕連這樣的安慰都沒有了。

都說女兒是父親的“情人”,其實,豈止女兒,哪一個孩子不是父母的“情人”呢?回想起自己結婚前後立誓一生不要孩子的舊日心情,不禁啞然失笑。

兒子高中一年級時,他們學校舉辦了一次親子活動,每位家長都戴上眼罩,進入一片漆黑。隨後,兒子緊緊地牽著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從五樓一級級臺階走到操場,又走進教學樓,一步步上臺階,回到五樓,我知道他另一隻手還牽著他媽媽。雖然看不到,但整個過程我覺得特別放鬆和享受,因為我知道,我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給兒子。

活動結束後,我們三個一起出門吃飯,兒子告訴我們,他一手牽一個,倒退著走,帶我們下樓,既怕碰到別人,又要不斷照顧我們兩個的不同進程,一直很緊張。他說:“我想到,我小時候什麼都不懂,不知道對或錯,不知道哪裡有危險,你們就這樣帶著我,一步步走,帶我走正確的路。”

他不知道,那個活動對我來說,就彷彿一個人類學所講的過渡儀式,父母牽著孩子的手走,變成了孩子牽著父母的手走。其實,即使有了兒子後,很長時間以來,我依然有種年老後的憂慮。但在那個活動中,我充分相信了,兒子不會讓我孤獨難耐的,他一定會足夠愛我們、關心我們,讓我們老年無憂。

按照我們中國人的說法,兒子這樣是很孝順的,但其實我覺得,這樣的孝只是小孝,大孝他早就給我們了。我以前一直擔心他成為被束縛在性別偏見裡的男人,就像小學時候那樣,但高中過後,他漸漸穿上了五顏六色的衣服,他本就喜歡那些,那些衣服絲毫沒有損害作為一名優秀男性的品質。我最大的希望是他成為一個自由快樂而有夢想的人,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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