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版】希望 文/杜文娟

【語音版】希望  文/杜文娟

映秀

2018年5月至6月,我在映秀、汶川和都江堰採訪。

汶川地震時,常住人口加流動人口共一萬多人的映秀小鎮,死傷過半,房屋垮塌所剩無幾。部分活下來的人忍受不了繼續留在傷心之地的煎熬,紛紛遷往都江堰、成都或者其他稍微平坦的地方。尤其是映秀灣水電站和幾家工廠非一線生產人員及家屬遷離。如今生活在映秀鎮的人,大部分是附近移民安置的村民,還有無法離開的公務員、教師等政府工作人員。地震把映秀進行了大洗牌,如今的生態小鎮早已舊貌換新顏。

到達映秀鎮,深感賓至如歸的同時,不禁悵然。舉目四望,彩旗、燈籠掛滿街道、小巷,客棧、飯館、商店依次比肩。

一位獨臂中年女士非常健談,她說唯一做不了的是扎頭髮,能愉快地生活要感謝老公,對她不離不棄,一如既往地呵護。一位病友就沒有她幸運,被部隊人員從廢墟中救出來,乘專列到外省住院治療半年,回到映秀的當天,斷了音訊的老公拿來離婚協議書讓她簽字,她一分鐘都沒有猶豫就簽了。末了又說,地震以後許多人的觀念發生了變化,注重當下、懶得遠慮,最大的特點是有錢就花,存錢的人越來越少。是啊,人世間沒有什麼比過好自己的生活更值得的事了。

映秀並不大,處在漁子溪匯入岷江的河灘上。漁子溪發源於汶川縣臥龍鄉,八九十公里奔騰而來,沿途植被茂密,水量豐沛。

映秀震後由廣東東莞對口援建,具有明顯的羌藏風格。草長鶯飛的季節裡,我幾乎每天都要從漩口中學地震遺址前經過,儘管河灘荒草上建起了整齊的兩三層小樓,十年前的情景彷彿席捲而來,滔滔不竭。

2008年6月1日,我冒著餘震不斷的危險,從都江堰災民臨時安置點趕到這裡,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就被拽進帳篷給學生上課。

說是學校,實際上是把孩子看管好,好讓家長忙碌災後的爛攤子。學生一共十多個,小學生、高中生都有,鵝黃色的課桌和小靠背椅是志願者從漩口中學的廢墟中扒拉出來的。一個6歲的女孩總是低著頭,下課後她告訴我,妹妹在幼兒園沒有了,一個阿姨找到了自己的女兒,媽媽看見以後就說不找了,再也不找了。早晨,媽媽和她在岷江邊給妹妹燒了紙錢,還燒了一條新裙子和棒棒糖,棒棒糖好久才燒化。一個9歲的男孩講他從二樓教室跳到操場的情景,他把小一歲的堂弟抱在懷裡,依偎在旗杆底下,地面像波浪一樣滾來滾去。

志願者侯師傅50多歲,每天背個綠色噴霧器,給帳篷、廢墟、廁所定時噴灑消毒液,古銅色的臉龐在烈日下更加油亮。他是一位鄉村牙醫,災區沒有人找他看牙齒,而志願者大部分都很年輕,覺得噴灑消毒液的事枯燥、重複、沒人說話,沒有團隊感和儀式感,他就幹起了這個工作。

薑黃色的搪瓷碗近似臉盆,一天只開兩頓飯,上頓下頓都是有鹽的麵糊糊,如果筷子盪到幾個麵疙瘩或土豆塊,就會暗暗樂一下。

幾天以後,我從一頂正開飯的帳篷前經過,在那裡吃了一餐飯,離開的時候,打飯的師傅給我幾個蘋果、幾瓶啤酒,和一瓶白酒。回到帳篷,我把蘋果分給了學生,把啤酒給了年輕的志願者,白酒給了侯師傅。

幾個年輕人拿到啤酒以後興奮得睡不著,在帳篷群不遠的泥地上,三塊石頭支撐起一個鍋不像鍋、臉盆不像臉盆的器皿,下面燃著星點火苗。大家圍坐在一起,有人拿著勺子,有人拿著筷子;有人拿著紙杯,有人拿著碗,有人舉著茶缸;有人喝啤酒,有人喝礦泉水。我是被一位宜賓的小夥子叫去的,到了跟前,有人讓出一塊石頭,我坐了下來,問為什麼不把火燒旺一點。一個女孩說,怕火大了被人發現,說咱們開小灶,你看鍋裡煮的火腿腸是自己帶的,灰灰菜是山上找的,還是要注意影響,不能讓人家說志願者是“雜牌軍”。

次日,宜賓小夥子讓我跟他帳篷裡的一位志願者說說話,不知道什麼原因,三天了,只幹活不說話,問他什麼,理也不理,恐怕心理上出了問題。趁大家到山裡送糧食的時候,我跟那位小夥子在帳篷裡坐了許久,直升機轟鳴著,一會兒飛來了,一會兒飛走了。他說起自己的經歷。他從外省到都江堰見一個網友,車還沒有進城就地震了,便就近參加了救災隊伍,刨出來了四個死人,終於救出一個活著的女生,女生的爸爸哭著給他下跪,並脫下自己的襯衣讓他換上,身上這件就是,自己的衣服血汙得沒法看了。忙完以後找到網友的單位,門口已經拉起了警戒線,抬出的第三具屍體就是網友,他跟著去了火葬場。停頓了好一會兒,又說,我承受不住那一跪,承受不住……

當天晚上,宜賓小夥子高興地對我說,他能說話了,太好了!

多日以後,我被醫院的120車救走,打了兩天吊瓶以後回到標有“危樓”的旅館,宜賓那位小夥子打來報平安的電話,他問了我的情況,一個小時以後,兩個更加年輕的小夥子敲門進來,給我送來水果,說在QQ群裡知道我生病了,就來看望我。我想,一定是他發的消息,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也沒有任何聯繫方式,當年數十萬像我們這樣的人,擁有同一個名字——志願者。

時間再次回到2018年5月底,我一次又一次從熟悉又陌生的映秀走過。

在震中標誌巨石附近,與一位年輕女子打招呼,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在跌跌撞撞地玩耍。我掏出手機給她看十年前的照片,她認出了帳篷學校的男孩,她說好巧啊,現在他和她的老公一起開挖掘機……

【語音版】希望  文/杜文娟

北川

在梔子花飄香的都江堰,一位朋友真誠地對我說,你到北川不要隨便問來問去。到北川以後,我便嚴格遵循她的指導。

一個傍晚,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站在街邊打出租車。寬寬的街道香樟婆娑,蕙蘭飄香,路燈通明。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9點半。晚風輕撫,站在整齊的冬青樹叢旁邊,一直站著,沒有出租車,沒有行人,街邊的店鋪、房屋影影綽綽,沉浸在寥落的夜色裡。

我聽到了車輪聲,來自遠方,極目遠眺,除了燈光還是燈光,直到望不到的盡頭。

無望,空寂,我採訪過的眾多地震傷殘人員和重創家庭,不就是這樣向我傾訴的嗎?

“在廢墟的夾縫中苦苦等了兩天兩夜,我是根據隱約有人喊叫判斷是白天,大段大段的安靜判斷是夜晚,一直不敢閤眼,怕一旦閉上眼睛就永遠醒不來,看不到一點活下去的跡象……”

“兒子不在了,我和丈夫連站一秒鐘都困難,更不用說再生育了,如果有一隻好腳該多好啊,後面的日子不知道是一大片,還是小小一段,睜開眼睛就起床,合上眼睛就睡覺,不想,啥也不想……”

“四肢,只剩一隻胳膊了,十年中沒有一天不痛的,還得活下去噢,如果不好好活著,就對不起救助過我的人,也對不起老公和兒子,我快快樂樂地活著,兒子就健康陽光地成長,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這就是我活著的動力……”

是啊,希望,所有人都是為希望而活著。沒有熱情的行為,好比機器人進餐;沒有目的的行走,永遠抵達不了;希望一旦消失,如同行屍走肉。

米蘭的芳香迎面撲來,嗅覺是全新的,感知是全新的,空氣愈加沁涼,期待愈加堅定。

開啟滴滴打車功能,幾分鐘以後,上了一輛白色小轎車。司機溫和地說,這裡是辦公區,晚上人自然少。

巧合的是,次日打車去北川縣醫院採訪,還沒有走到車旁邊,司機伸出頭說,嗨,又是你。仔細看時,正是昨天晚上載我的那位中年男士。他說,兒子9歲的時候沒有出來,現在的兒子也9歲了。

自此,我知道了一個詞,“沒有出來”,這是北川人對遇難者的專用術語。

在爾瑪小區和禹龍小區旁邊的菜市場,有水靈靈的小蔥、豔紅的蘿蔔、新鮮的口菇,我時不時和攤主聊幾句。近處有一位推嬰兒車的中年婦女,嬰兒胖嘟嘟的特別可愛。想問是女兒還是孫女,還是忍住了。幾天前採訪一位50多歲的失獨媽媽,手牽著一個5歲的女孩,女孩叫她媽媽。

陪同採訪的一位老師邀請我到她家吃飯。小區樓房大多五六層高,每棟樓排列有序,標註清晰,玉蘭、槐樹、紅杏李鬱鬱蔥蔥。

前面走著兩位女子,身姿婀娜,嫋嫋婷婷。老師與她們打了招呼,兩人粉黛優雅,笑容滿面。轉過一個彎,她告訴我,一位是幼兒園老師,丈夫遇難,後來重組家庭,另一位兒子遇難。人人一把辛酸淚。並說自己也是被從廢墟中掏出來的,住了半年院,做過幾次手術,二級殘疾,十年來總出現幻覺,忘性大,手機明明放在包裡,還以為丟了,怎麼打都打不通;手握不穩東西,抖動得厲害,拍出來的照片模糊不清。

吃飯的時候,她緊挨我坐,見我話稠,趴在我耳朵上說,大姑子和那位男士是重組家庭,家裡都受過創傷,你別問他們家事哈。

再次想起來之前朋友的告誡,陣陣心酸,現實比想象還要殘酷。

一天上午,坐在小區的木亭子裡,水杉挺拔,芙蓉正豔,桃子尖兒已經泛紅,合歡在輕風中微微點頭。兩位女士走了過來,一位手裡拎著蔬菜,問豆角多少錢一斤。兩位側過臉,並不驚詫,一位答兩塊五,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我迎著一位老太太微笑,她問我是哪裡人,這麼遠來幹啥。她右手拍著左手拎的小塑料袋,說:機器壓的麵條,今天女兒下鄉扶貧去了,女婿中午不在家吃飯,我和孫子吃米飯,老頭愛吃麵,給他一個人買的。我們家三兄妹,我是老大,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的一個兒子沒有了,妹妹的一個女兒沒有了,前幾年還難受,現在想開了。只有一個女兒,我們老兩口跟女兒住。女兒運氣好,地震的時候在鄉下,離她半米遠的同事都沒有出來。我們家算好的,一個熟人一兒一女都沒了,只剩老兩口。另一對老人兒子、媳婦沒了,只剩一個孫子,有個孫子好噢,有個孫子就有指望,想不開沒法呀,還得生活嘛。

孫子在北川中學讀書,今天大考,初中升高中考試。老人邊說邊呵呵笑著,牙齒整齊潔白,看不出是假牙。我說是中考。她說,是哦,中考。

我問她哪裡有賣長筒襪的商店。她指著不遠處的小區大門說,那裡有個商店,你去看看。我揮揮手,說,阿姨謝謝您,祝您長命百歲!

在一個公交車站,兩個女孩在等車。

大女孩說,北川街道好像一直這樣寬闊空曠,房屋整齊,綠化漂亮。班上可能有同學失去了哥哥、姐姐或父母,但大家都不說,也不問,平時每個人都快快樂樂、開開心心。

小女孩說,對不起,我對地震沒有記憶。

公交車來了,又走了,兩個女孩隨車而去,好像從來不曾見過,昨日的彩虹一般。

我望了一眼湛藍的六月天空,無論是幸福還是苦難,無論是汶川還是北川,終將如同此刻的光芒,融進歷史的滾滾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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