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同學會:已經移民的漂亮女同學,不知道自己年輕時曾那麼瀟灑

大學 父親 高考 紅色警戒 鳳凰WEEKLY 鳳凰WEEKLY 2017-09-04

作者|石豐碩 編輯|金快樂

東北的同學聚會特點是:必須裝忙,必須裝作剛從另一個飯局百般告饒得以脫身,否則來太早會顯得自己沒本事。

大學開學第一天,我散步走出學校大門,一位阿姨突然拽住我的胳膊:“老弟,碟吧住宿不?”我摘下耳機詫異的反問:“住啥宿?”“有床有碟機,15塊錢一小時,帶你對象來整一下唄。”

東北同學會:已經移民的漂亮女同學,不知道自己年輕時曾那麼瀟灑

▼十年前,遍佈校園附近的鐘點房。

“整一下”這直白的三個字是扔向我內心的一顆手雷,給我炸的半天沒說出話來。抬頭一看,學校周邊的紅磚樓確實掛了一排“碟吧”的牌匾,不少男女都在門口徘徊,這是大學生們的情人旅館。

“阿姨我沒對象,不整了。”

我的大學位於東北某四線城市,六十多年前,這座城市爆發了國共兩軍如人間修羅場般的激戰,讓它獲得了“東方馬德里”的豪邁美譽。在這裡上大學的年輕人也彷彿天生自帶驕傲的雄性氣質,即便2005年這座城市連家麥當勞都沒有,但只要有網遊和籃球,妞照泡舞照跳世界還是太美好。

在周杰倫濫用兒化音的《動感地帶》做BGM的時代,街上頂著錫紙頭的男孩們恐怕不會想到:十多年後,這座城市會被一個叫“二龍湖浩哥”的人搞成不那麼光彩的亞文化符號。

東北從來都不是個文藝的地方,校園民謠裡的白衣飄飄梔子花開似乎也並不屬於我們這些二本工科男,這讓年少時的我經常沮喪。

東北同學會:已經移民的漂亮女同學,不知道自己年輕時曾那麼瀟灑

▼大學附近的小市場。

生活費被父親偷走後,漂亮鐵子離開了他

我們寢室唯一去過碟吧的是老於,老於的女友在長春讀大專,每週末都來看他。我們都很詫異,因為那個女孩的模樣很漂亮,和老於這個一米六五版的孫紅雷完全不登對。老於也從來不說她是自己女朋友,而是以“鐵子”這樣的稱呼來代替。

“鐵子”在東北方言裡有情人的意思,“處鐵子”就是不以婚戀為目標的搞對象。

語言是體現權力的工具,能“處鐵子”的男人必然是大哥級別的。雖然只有十九歲,但老於就是這樣的大哥。高中時的老於熱衷打架鬥毆,身上甚至有多處刀傷。可能這樣的浪子更容易吸引青春期的少女,老於每次和人打架,他的鐵子就化身為淮海戰役時推著獨輪車的支前婦女,無怨無悔地給他提供板磚或紗布創可貼,用老於的話說這叫“血色浪漫”。

老於來自吉林省的一座小城市,那裡曾經因為高考作弊現象嚴重而被《焦點訪談》曝光。老於高考的時候,進考場前一句話就可以讓前排那位懼怕他的好學生把答好的卷子舉起來給他抄,監考老師形同虛設。本來連藍翔都考不上的老於就這樣過了二本線成為了我們的同學。

但好景不長,大一下學期一開學那個漂亮的鐵子便與他分了手。女孩成熟的畢竟比男孩要快,況且這時候的老於陷入了巨大的窘迫中:生活費被父親偷走,要喝西北風了。

老於的父母都是工人,下崗後開了一家小飯店維持生計,但所有的活兒都由母親來打理,父親的日常就是打麻將喝大酒,喝醉了酒兒子就成了他的拳擊沙袋。

但賭博和家暴都無法徹底宣洩這個中年失意男人的不滿,還好有亮著小粉燈的溫柔鄉。在東北,這類場合一般都掛著足療店的招牌,老於曾經描述過他父親去“做足療”的畫面:在店內發燙的暖氣邊上,父親蹲在一件軍大衣裡,像某位仁波切一樣滿臉溫和,等待心儀小姐的同時還不忘給其他排號的客人點上一根菸,只有那時候他才像個紳士。

東北同學會:已經移民的漂亮女同學,不知道自己年輕時曾那麼瀟灑

▼夜色中,亮著小粉燈的“足療店”。

母親早就知道丈夫是什麼德行,只是涉及生計的瑣事已經耗空了這個女人所有精力,她無暇發飆吃醋。“只要不領家來咋都行。”但可惜籬笆扎不牢,狐狸還是會上門。老於父親和一個小姐終於發展成了穩定的男女關係,為了滿足出軌開銷,他偷了兒子的生活費。

大一下學期,我們的朋克青年老於不僅沒了鐵子,還連著半個多月拿烤地瓜當飯吃。等到母親再次匯來生活費,整個人已經瘦了十多斤。

老於痛恨這樣的家庭環境,父母失敗荒誕的婚姻就像雷蒙德卡佛的小說情節,而他又無力書寫表達,只能滿腔怨懟。

年少的他對一切都不滿,對父親不滿、對老師不滿、對女人不滿、對學校不滿。只有網絡遊戲的玄幻與戰火能讓他獲得暫時的安全感。

他曾經在網吧連打七天七夜“傳奇”,輔導員因此還把他母親找了過來,母親在網吧把他抓了個正著,但沒說任何狠話,帶著他給輔導員買了些水果,在得到學院領導不會處分兒子的承諾後又回了家。

老於和母親似乎已經達成了某種悲傷的共識:未來大局已定,大學時代對老於來說只是人生的傷停補時。

畢業後,老於和我們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繫,今年春天我意外收到了他的短信:他因為借高利貸還不上,馬上就要被沒收唯一一套房產……

這是一條群發的短信,說白了,他在四處借錢。

在其他同學的隻言片語中我瞭解到他的一些情況:畢業後他回到家裡,父親依然頹廢無能,母親則勞累的滿頭白髮。他想過做些買賣,要通過努力讓這個家好起來,但在東北小城市裡創業何其艱難。

屢次碰壁的他又開始像個古典敗家子一樣靠賭博和借放高利貸為生,每天紅著眼睛用他可憐的智力與龐大的地下資本市場博弈,自然輸到體無完膚。

我沒借他錢。

大學讓農村孩子認識了武藤蘭

大志來自河北鄉下,和老於的床鋪頭對頭。

現在的大學生可能無法想象,大志在上大學之前,從來沒有碰過電腦,更不知道互聯網是什麼物件。在整個高中時代他除了懸樑苦讀外沒有任何娛樂,只有這樣才能在當地殘酷的高考競爭中爭得進入一所二本學校的機會,從世代耕作中逃離出來實現階級躍遷。

對於高考錄取難度相對較低的東北孩子來說,河南河北山東都是神祕的應試聖地,盛產書呆子和偏執狂,我們完全不是對手。

但最初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卻是大志的父親,他簡直像是從羅中立油畫裡走出來的農民。送兒子上大學那天他自己赤膊把行李扛到六樓,晚上用幾張報紙鋪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兒子還沒醒便回了家。

東北同學會:已經移民的漂亮女同學,不知道自己年輕時曾那麼瀟灑

▼羅中立的名作《父親》

後來我們才知道,其實大志在床鋪上一夜沒睡,他想讓父親到床上睡或者找家旅店,但始終不敢開口。因為從小到大他都沒有違逆過父親的意願,學習成績稍有下降便是拳打腳踢,沉默已經是成了他和望子成龍的父親唯一的交流方式。

整個大學四年,大志每學期的生活費只有兩千元,拋開家庭條件,父親對他也有著儉以養德的樸素希望。

從河北農村來到東北四線城市,這是一種弔詭的轉變。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一個孩子從河北農村來到了北京讀書,那麼他能逛逛夜夜笙歌的後海三里屯、能有機會去人藝劇場看看話劇、能在理想國書店參與幾次沙龍……但在這座城市,讓他真正大開眼界的除了東北同學驚人的酒量就是武藤蘭了。

離開了父親的陰影,在朋克老於的拐帶下,大志像一個初進青樓的童子雞一樣,從CS紅警到傳奇暗黑,從聊天室到哇嘎下載的AV,全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打開,同時被打開的,還有他封閉多年的荷爾蒙倉庫。

不到半年時間大志的東北話已經達到八級水準,可這裡最核心的地域文化他始終學不會。東北人的特點是看似豪爽,但骨子裡卻有在複雜社會環境裡極強的適應力,這種適應力叫“會來事兒”。

學業出色的大志經常在課堂上指出老師的錯誤,在得到我們對他“虎逼”的評價後,他開始學習轉變。後來我們在他的書架上就看到了兩本書,一本是卡耐基,一本是厚黑學。

大志的不會來事兒還體現在把妹方面,比如有個他喜歡的女生名字裡帶個“萍”字,他居然給人家起外號叫“小暖瓶”,在他的百般騷擾下,小暖瓶終於鬆口答應和他共進晚餐。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小暖瓶當時可能只是無心的客套,可到了週末,大志已經換上了新買的白襯衫,來到了女生宿舍樓下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

“對不起,我今天去長春了。”

一條十個字的短信讓大志心灰意冷,從此“小暖瓶”這三個字成了大志學生時代最後的逆鱗,我們所有人沒敢在他面前再提過。

畢業後的大志去了北京,現在他在一家公司做程序員,依然單身。在大學裡,沒有女朋友還有我們的嬉鬧和酒,還有東北小城市裡的人間煙火,而在膨脹如巨獸般的北京,孤獨是三塊錢一份沒雞蛋的煎餅果子,是伸不開腿的十平米出租屋,是早高峰的一號線擁擠如逃難的人潮。

給貧困生的助學金

發到用高檔化妝品的人手裡

除了網吧、啤酒瓶和烤串外,還有另一種大學生活。小暖瓶肯定不會選擇和大志這樣靦腆內向、還成天跟我們混的男生在一起,因為她是學生會的骨幹,是學院所有活動的積極參與者。她野心勃勃,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和深秋早晨起來團購白菜的生活掛鉤。她的未來是CBD,是寫字樓和星巴克。

東北同學會:已經移民的漂亮女同學,不知道自己年輕時曾那麼瀟灑

▼東北的小城鎮長得都差不多,連街景都像複製出來的。

2008年汶川地震,在學院組織的捐款儀式上,她站在講臺上無比深情地對我們說:“同學們,大家獻出一份愛心,幫幫我們受苦受難的同胞吧!”聲淚俱下,狀若倪萍。

在北京奧運會開幕那天,留在學校考研的學生集體在操場大屏幕上看開幕式,當國歌響起時,她第一個站起來高聲歌唱……說實話,我天生失敗者品性,不喜歡這樣以正能量為食的變形金剛人格。但直到一件事徹底改變了我對她的看法。

大二寒假前,國家下發了貧困生助學金。發放助學金的規則太神奇了:貧困生演講,其他同學投票。我至今都無法理解這個規則的制定者,噁心荒謬程度堪比事後表白的強姦犯。可不爽歸不爽,依然無法阻擋眾目睽睽之下鬧劇的上演。

許多平時花天酒地的紅男綠女也一夜之間變成了寒門子弟,紛紛在講臺上把臉哭成燻肉大餅,而不少真正貧困的同學礙於自尊所繫選擇放棄。在那個時刻,關於熱血、正直、單純等描述青年的正面詞彙都成為了巨大的諷刺,所謂“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最起碼還能做到精緻,而這幫癟犢子乾脆連吃相都不顧了。

小暖瓶是學生會幹部,在一旁始終冷眼觀瞧。

當一個女生正在講述自家窮到學費都快交不起的時候,她突然站了起來,把那個女生的揹包打開往講臺上一倒,全是高檔化妝品。在大家的驚呼聲中她轉身離去。

二本大學盛產少年老成的學生幹部,特點是不學無術卻熱衷鑽營,處事大多也猥瑣不堪,比如我們學院的學生會主席就曾經組織女新生去KTV“一對一談心”。

但在投票日小暖瓶轉身離去的那一瞬間,我相信她是真誠的人,她偶爾的刻奇也是真誠的,是個一心追求美好的姑娘,我祝願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幸福。

十年後的同學聚會,她已經移民加拿大,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和大家聊的話題也全是跟帶孩子有關的家長裡短,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自己少年時有多麼瀟灑。

同學會:必須裝忙

因為在長春工作的同學居多,所以那次同學聚會就選在了長春。

很多男生來晚了,東北的同學聚會特點是:必須裝忙,必須裝作剛從另一個飯局百般告饒得以脫身,否則來太早會顯得自己沒本事。人情社會的巨大張力已經把這些孩子們打磨成精,沒辦法。

在廣州工作的女同學,特意化了濃妝,面對桌上的酸菜白肉幾乎一口不動,理由是現在只吃得慣廣東的臘味,東北菜已經吃不慣了。

畢業後留在當地的男生現在是個小老闆,他談論最多的就是自己曾經成績不好,結果現在混得還不錯,“咱學校現在還有不少女大學生想跟我呢。”曾經的班長提到馬上孩子要滿月了,大家紛紛祝賀,但心裡盤算到底該不該隨禮的嘀咕都混在碰杯聲裡了。

飯桌上大家推杯換盞,先是拿曾經曖昧的男女同學開半鹹溼的玩笑,接著你一言我一語的回憶曾經的學生時代,好像那時候吃什麼都香,看什麼都新鮮。現在雖然掙錢多但真他媽的挺沒意思。

我點了根當公務員的同學遞給我的玉溪,心想掙錢多還嫌沒意思,這學還真白上了。還好大家聊回憶聊的不多,畢竟誰都明白失落的人才會沉湎於對過去的懷念。這場同學會最後基本上成了個人事業成就巡迴展。

酒足飯飽後,多年未見的幾位互相加了微信,偷摸設完分組。幾個男生突然提出來上網吧再打幾局紅警,我總算來了點精神。

冰天雪地的北極圈上,集結的基洛夫空艇呼嘯著飛向美軍基地。在那一刻我有短暫回到2005年的幻覺,甚至有點不太想走出來。

但想到青春並非只有輕鬆愉悅,還是拉倒吧。

關注公號 鳳凰WEEKLY 並在後臺回覆關鍵字“東北往事”,獲取《東北往事:留不住的漂亮媳婦,回不去的大集體》

新媒體編輯|馬茹均

- END -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