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蕾:《大聖娶親》與《速8》,當下電影的兩極樣貌

楊俊蕾:《大聖娶親》與《速8》,當下電影的兩極樣貌

《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

分享——或者說不得不共踞——同一個四月檔期的兩部影片,《速度與激情8》(以下簡稱《速8》)和《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以下簡稱《大聖娶親》),分別在兩個極點上疊現出當前電影存在的特有樣貌:電影重工業生產的技術最高端產品,和留蘊作者風格的作坊般手工業製品。

兩部影片在同一天上映,開畫時間僅僅相隔4小時。不出意外的,《速8》刷新了多項票房紀錄,成為新的吸金進口片。然而,暌違20餘年又修復重映的《大聖娶親》竟然在這樣不容樂觀的市場重壓下,成就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僅沒有被碾壓為票房炮灰,甚而在起伏不定的排片率對比中表現出小幅上揚,成為首部票房過億元的重映華語影片。雖然對於火爆的中國電影市場來說,上億票房日漸尋常,但要考慮到這部影片早已是互聯網上共享觀看的便利資源,願意走進電影院重新選擇它的觀眾,深層的心理動機又豈止於觀看那麼簡單?

由此,在《速8》和《大聖娶親》之間,構成了體量幾乎不成比例卻又真實存在的兩極分化與並峙,此中顯現很多問題需要加以思考和迴應。什麼樣的電影會吸引最多數觀眾並進而構築忠誠的粉絲群體? 在多媒體屏幕觀看電影已經越來越小規模甚至私人化的時代裡,重返電影院的自發觀影行為本身具有怎樣的行為動機,或者說儀式化的心理意義?尤其是,當電影重工業生產成為主流以後,尚未到達全球產業鏈頂端的中國電影又將如何有效地應對好萊塢巨型製作的壓力?

楊俊蕾:《大聖娶親》與《速8》,當下電影的兩極樣貌

《速8》

《速8》成本里任意一部超跑豪車,飆到極速後炸碎,燃成烈焰骨架,灰燼裡所耗費的資金成本,已經足以完成“大話西遊”系列一半以上的拍攝。但成本微小的《大聖娶親》仍然堺出了一個旁支斜出的獨屬空間,正因為它是一部在各方因緣巧合的碰撞間創生出的逸品之作

早在幾年前數碼拍攝即將全面替代膠片拍攝的技術升級轉型期裡,斯皮爾伯格就悲觀預言:不斷攀比遞增的電影製作成本將完成未來電影市場的驅趕,一方面只有那些最大體量的巨型影片巍巍不可撼動地盤踞在院線放映上,而另一方面僅餘存微量的小成本/高風格影片,作為極度異質的觀看補充,偷得有限的剩餘觀看空間。

這個預言幾乎就是對《速8》與《大聖娶親》當前形勢的描述。

按照《速8》所公佈的賬面數字來看,此次投資成本達到2.5億美元,其中主要的花費來自真實跑車作為拍攝道具的損毀。而對於《大話西遊》來說,1994年在鎮北堡影視城投下的2500萬港元,其實完成了《月光寶盒》和《大聖娶親》兩部電影。打一個或許不夠恰當卻又非常形象的比方,《速8》成本里任意一部超跑豪車,飆到極速後炸碎,燃成烈焰骨架,灰燼裡所耗費的資金成本,已經足以完成“大話”一半以上的拍攝。然而對於必需經過多維創制才能最後成型面市的電影來說,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進入觀眾觀看環節只是檢驗啟動了初始化。當製片方開始計量成本收益的一刻,觀眾們則對電影的內容敘事,藝術指數和情感感染力開始個體化的感知。成本微小卻成功完成“戀人絮語”愛情片模式的《大聖娶親》於此刻進入特有的“靈韻顯現”,在《速8》碾壓的四月檔期裡堺出了一個旁支斜出的獨屬空間。

中國傳統書畫論中長期流傳“四格說”,蘇轍將其總結為“能不及妙,妙不及神,神不及逸”。“逸品”的特徵是內在蘊含有豐富的意旨卻不依賴外觀上繁複的精工研製,不拘泥於任何法度和規矩,簡約到素淡,自然又灑脫,在看似虛化空無的藝術品中卻處處都能感到元氣充沛的靈力彌滿。《大聖娶親》正是一部在各方因緣巧合的碰撞間創生出的逸品之作。不被原初敘事窠臼,不受日常倫理束縛,不屈服在製片成本和環境條件之下,也不被利潤期望牽引攝影機的注意力方向。綿延在《大聖娶親》中的情感主線一刻不停地跳蕩,時而傾向生命及自我覺醒後的本真慾望,時而又受到價值正道的吸引乃至壓抑,看似簡陋卻又渾然無跡地袒露出一個正在成長中感受愛之甜蜜和生之痛苦的心靈,並以此感動、契合、呼應、召喚越來越多的同道者。

楊俊蕾:《大聖娶親》與《速8》,當下電影的兩極樣貌

此次《大聖娶親》重映,宣傳中濃墨重彩的著力點是2K技術修復後增添“11分鐘新素材”和兩個新人物。這個宣發點顯示了習見的雙保險路線,一邊吸引影迷回到電影院踏上精神懷舊的視覺旅程,一邊用數量不多卻言之鑿鑿的“新人物故事”吸引沒有前在觀看經驗的人們。事實上,11分鐘的新增時長裡,大部分只是結尾出字幕時的同步NG鏡頭,那兩個在片頭向紫霞求婚的雪蛤精和孔雀王子根本就是可有可無,至多隻是交待情節中因果轉化的過場人物。為“大話”重映而再次召集起來的觀眾群,顯然另有所求。這些早已將經典臺詞倒背如流的觀眾們更像一群奔赴主題聚會的同好者,搶在至尊寶開口前聲淚俱下地喊“我希望那是一萬年”,搶在唐僧開口前背誦“生又何哀死又何苦”,至於莫文蔚扮演的白晶晶剛一露面,影院裡滿是壓著笑意的竊竊私語“我牙齒還沒刷呢”……如此熟稔卻還興致高昂,他們持續貢獻1.7億元票房,卻並不是為了一般的觀影新鮮感而復歸影院。

正如前文分析《大聖娶親》在創作與格調上的“逸品”性質,與其說這個觀眾群體僅僅是出自“情懷/懷舊”去“還電影票”,不如說他們在反常的觀影行為中同構了“逸品”的特徵。不是為了視覺奇觀而看,不是為了懸念新奇而看,不是為了當紅巨星而看,不是為了精工鉅製而看,寧可為了熟極而流的影像記憶一再回購買單,其實是商業行為外觀下的反商業心理動機。將自我的觀影選擇逃離出簡單商品邏輯的快感規約,主動奔赴一場意外而短暫的精神重逢,含英咀華一般,在逸品空間裡忱忱體味自由藝術的本真放任。

《速度與激情》系列的製作始終保持在電影產業運行的最高端狀態:用鉅額資本調遣新優技術和人力資源,重新配置電影生產過程中的技術與物料,博取最大覆蓋面的觀眾紅利。對於亟待完成工業化升級的中國電影來說,這是一條必然道路

不過,逸品雖好,卻有致命的不可依賴性。首先是完成數量少,不足以承擔起電影市場的海量需要。其次是不可能在工業生產體系中預定,所謂“造化鍾靈秀”,“妙手偶得之”,根本上都是無法期遇的靈光般創作,無法按照工業化資本運作流程如期如常地完成。

時下,電影工業的發展愈益傾向高端技術和重工業化,在籌備前期也越來越重視前期數據綜合與電影成片的水平基準。這些可以成批生產的量化指標顯然不是培生逸品的文化土壤,而是繁育類似《速8》這樣環球影業“金蛋母雞”的必要飼料,缺乏真正營養,卻能有效滿足娛樂化觀影的大劑量市場需要。

楊俊蕾:《大聖娶親》與《速8》,當下電影的兩極樣貌

作為收割全球票房的利器,《速度與激情》從2001年系列伊始的第1部就確立了“營造勁爆場面,刺激燃情爆點”的基本敘事手法。接下來維持勻速拍攝,2至3年完成一部,確保了同類型電影觀看的合理運營速率,有效掌控著忠實觀眾群體的市場黏度。2015年該系列的第7部在中國內地電影市場創下多項紀錄,刷新諸如零點票房、單日票房等數據。《速8》完成20億元票房進階,用了比《速7》更短的時間,在表象上達成了銀幕場面越勁爆則票房越火爆的正相關過程。

縱觀整個系列的演進,尤其是《速8》在角色反轉和人物命運不合理設定等方面招致的罵名,可以發現《速度與激情》系列並不過於偏重內容,而是在升級視像技術的同時,將各種情感成分按需調配,置入情節需要的各個板塊結構中。整個系列的製作始終保持在電影產業運行的最高端狀態,換言之就是電影製作的純粹工業化:用鉅額資本調遣新優技術和人力資源,重新配置電影生產過程中的技術與物料,博取最大覆蓋面的觀眾紅利。

工業化的標準件生產過程實現了《速度與激情》的品牌價值,同時大大削減了導演主創對於成片的導向決定意義。即使導演一職多次換人,明星也走馬燈一般誰紅誰就上,但在重工業與高技術的雙重規約下,系列內的各部成片仍然在同類型的核心敘事中保持了較高程度的相似。

《速8》對電影市場的橫掃之勢與《大聖娶親》的少數派逸品格調構成顯著的對立差異,二者不僅在影片性質、製片規模、拍攝方法、成本時間以及放映/重映等維度上相去甚遠,更是在當前中國電影面臨重工業加速轉型時需要審慎反思的兩極。《速8》作為工業化系列影片中的一個環節,延續同一電影品牌的共性,藉助技術推進和資本便利下的奇觀場面營造,保持甚至增強了影片的盈利。《大聖娶親》雖是單片經典化的成功案例,依靠臺詞流傳和情感轉折有效地完成觀眾分類,通過個性十足的超逸表達獲取了影片跨越時間的價值,時隔多年以後仍能有效地向專屬人群發送情感密碼包,值得讚賞,卻難以批量複製,且尚未衍生出可以系列化持續生產的新片。近年來雖然在西遊旗號下重複出現“降魔篇”“伏妖篇”,部分地復刻了“大話西遊”的故事框架和人物設定,卻未能在新技術運用方面融入更多的想象力。

正是由於國內電影市場長期缺乏本土製作的高水準工業化電影產品,在經受全球化市場壓力面前,才會屢屢出現海外影片強力吸金的現象。或許,當個性突出的逸品格調影片益發少見的時候,進行中國電影工業自身的轉型升級,繼續試水高技術屬性的工業化標準制片,不僅有助於新產影片與海外同類影片共享市場份額,而且有望將中國電影的受關注重點從接受一極的票倉價值轉型升級為電影產品輸出的產業鏈上游,進而在趨廣趨強的擴散傳播中增強中國文化產品的國際話語權。(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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