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我對電影的愛，是從《末代皇帝》開始的

原創： 楊菲 三聯生活週刊

北京時間11月27日中午，我撥通了陳沖的電話。那時的舊金山正是晚間時分，陳沖說，我剛剛寫了一段文字想發微博。我問她，是關於貝託魯奇導演的逝世嗎？她說，是的。

來自陳沖微博

“我突然間覺得，好像就是昨天，他還在對我微微笑著。”陳沖緩緩地說道。

31年前，貝託魯奇正在故宮拍攝電影《末代皇帝》。這是第一部獲准在紫禁城內拍攝的故事片，甚至溥儀登基的場景，都是真正在太和殿中拍攝完成。電影前後拍攝了8個月，陳沖也與貝託魯奇朝夕相處了8個月。“很少有電影能有這樣奢侈的、每天在一起的時間”，陳沖說。

在這奢侈的時光中，她是他的婉容，是他的“新娘”，也是他的“末代皇后”。而他，是開啟她電影之夢的人。

一個完美的角色

剛剛20歲出頭的陳沖，才到美國不久，“就連英語都說得不是那麼好，而且臉上還有‘嬰兒肥’”。在此之前，陳沖在國內可謂家喻戶曉，1979年她主演的電影《小花》，不但塑造了一代人的熒屏記憶，也為她收穫了最年輕的百花獎影后。可這些對於陳沖來說，體會更多的則是成名所帶來的壓力和迷茫。於是她隻身來到美國，選擇回到校園、繼續讀書。

《小花》劇照

在美國求學的日子，最初陳沖靠著打工、兼職來維持生活。她為了遠離熒幕而來到異國，然而兜兜轉轉，熒幕卻是她怎麼也繞不開的命運。後來，陳沖結識了作為演員同時也作為選角導演的喬安娜·莫林（Joanna Merlin），為她拿到《末代皇帝》中的角色埋下了伏筆。

莫林十分欣賞陳沖，也許是多年選角導演的工作使她一眼就看出了陳沖身上的潛力，於是便不遺餘力地為她物色角色。當時有好幾個月，莫林協助陳沖一起為拿到電影《龍年》的女主角而努力。陳沖坦言，當時的自己其實並不適合那個角色：“那是一個電視播音員，但當時我的英文沒有那麼好，而且形象上很顯小，看上去才十七、八歲的樣子，完全是錯的”。努力了好幾個月，最終沒有成功，這讓陳沖覺得很沮喪。直到一年之後，再次接到莫林的電話：“我為你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角色”。

這個角色就是婉容。

陳沖仍舊清晰地記得與貝託魯奇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那是在好萊塢山上的一座古老酒店，名叫ChateauMarmont，在那裡陳沖見到了貝託魯奇，聽他講述自己正在與中國文化進行的一場“熱戀”：“他談溥儀的自傳，談清代歷史，談他讀到的中國文學作品和他每次去中國的感受。他喜歡魯迅，說起魯迅小說裡面寫到畫面：電影院燈漸漸暗下來了、電影要開始了，但回頭看最好看的東西其實是觀眾臉上的表情……”

貝託魯奇第一次與陳沖見面，便喝著咖啡、天高海闊地暢談古今。在之後每每兩人的交流中，除了他的博學，陳沖更是深深感受到了“他對中國的愛，和他對《末代皇帝》這部作品的激情”。

《末代皇帝》海報

“你是我的皇后”

浪漫，是陳沖對貝託魯奇最多的形容。不僅僅是一種感覺、一種氛圍，貝託魯奇的浪漫更多體現在了他的眼睛裡。在陳沖的回憶中，導演總是笑意盈盈的雙眼，讓她感受到了欣賞，感受到了信任，也感受到了愛。“你會覺得，要讓他的愛值得，要做值得他愛的演員。”陳沖說。

貝託魯奇在故宮拍攝《末代皇帝》現場

在《末代皇帝》籌拍期間，陳沖接拍了另一部影片，就是後來備受爭議的《大班》。這部電影在意大利上映之後，貝託魯奇對陳沖表達了他的不悅：“他非常非常惱火，對我說，你怎麼可以去演這部電影，你是我的皇后啊！”等到《末代皇帝》開拍時，陳沖到了現場，也許因為時差的疲憊，也許因為《大班》的緣故使她深感不安，敏感的陳沖感覺失去了一點自信。而同樣善感的貝託魯奇立刻察覺和捕捉到了這一點不自信，問她道：“我的皇后呢，她在哪？”

《末代皇帝》劇照

第二天，當睡足的陳沖一掃疲憊與沮喪，神采奕奕地回到現場，貝託魯奇也又笑著迎來了自己的“皇后”。“從那以後他就一直笑眯眯地看著我了”，陳沖回憶最多的，就是這樣浪漫的場景：“拍戲的時候，他以這樣的愛意望著你，你會覺得自己每一天都是一位新娘，特別漂亮，特別幸福。”

來自陳沖微博

這是一份非常純潔的愛意，是屬於導演和演員之間深刻的連結。不但對陳沖，貝託魯奇對飾演溥儀的尊龍、飾演淑妃文繡的鄔君梅也同樣有著這樣一份愛。這種愛也許更像是一種熱情和執著，就如同貝託魯奇本著對中國文化的好奇與喜愛而不遠萬里拍攝這樣一部傳記式的電影，在拍攝的過程中，他將這種愛轉化到演員的身上、轉化到故事與場景上，也轉化到每一幀畫面上。

在電影中，愛意的呈現，也許就是美。

《末代皇帝》劇照

那是一場婉容、溥儀與文繡三人的戲，三人在床上耳鬢廝磨，鏡頭中，一片潔白的絲綢被單裹著影影綽綽的三個人，被單下身體的律動展現出了年輕肉體的豐盈，與精神上的空虛和孤獨。窗外，火光將白色的被單染成了一片殷紅。

這是一場唯美的情慾戲。拍這場戲的時候，貝託魯奇突然對他們說：“我好想鑽進來跟你們一起。”陳沖回憶起他當時的神態，仍然心緒難平：“一般我要是聽到有人這麼說，會想到好猥瑣啊。但如果你在現場看見他，就會了解，他是沒有半點猥瑣的人。他的表情就像一個小孩，好想要一個阿拉丁神燈。那種單純的嚮往，真的很動人。”

“他有種特別高貴的審美。”陳沖總結道。

《末代皇帝》中的光線運用

對電影的愛，是他給我的

對於陳沖來說，貝託魯奇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這不僅僅是由於在拍攝《末代皇帝》期間與他朝夕相處中建立的一種深刻的導演與演員的情感連結，也不僅僅是由於這部影片帶來的9項奧斯卡獎項，更多的，是他為陳沖打開了一扇通往電影廣闊世界的大門，建立與延伸了她對電影最初的愛與嚮往。

1988年，奧斯卡領獎臺上的尊龍與陳沖

“我對電影的愛、我後來成為導演，都是從拍《末代皇帝》開始的。”陳沖說。在《末代皇帝》之前，陳沖在國內外也飾演過不同的角色，但對當時25歲的她來說，還都是年少時不成熟的、誤打誤撞的嘗試。甚至之前，她都未曾確定要以影視行業作為事業。但在此之後，陳沖受到了貝託魯奇給她最大的一個啟發：“電影更接近詩歌，而不是小說。”陳沖是善感而敏銳的，她讀懂了貝託魯奇的詩意，也讀懂了電影的詩意。

《英格力士》海報

1997年，陳沖作為導演，首次執導了影片《天浴》。她用細膩的鏡頭，講述了一個時代的女性悲劇。《天浴》獲得了第35屆金馬獎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最佳音樂等七項大獎，讓陳沖完成了從演員到導演的優雅轉身。此後，她又執導拍攝了《紐約的秋天》、《英格力士》等影片，對於電影藝術的理解與熱愛，已經深入骨血，成為了陳沖一生的事業與追求。

“對電影的浪漫的嚮往，是貝託魯奇給我的。”陳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