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您,我的駕鶴西去的父親

致敬您,我的駕鶴西去的父親

父親終於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父親出生於1938或者1939年,出生日期不詳,籍貫不詳,父母不詳。父親對奶奶的印象是在烈日下奶奶拉著他的手行走,那時父親大概三、四歲。父親在自述中說這是他對母親唯一的印象,即使穿越了漫長的七十餘年依然清楚。而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奶奶。憑著一生中最初的記憶和長大後的分析,父親知道他來自河南。還是在抗日戰爭的時候,河南大災,餓殍遍地,奶奶帶著父親一路逃荒,來到了安徽亳州縣城,眼看著母子倆就要餓死,奶奶狠心把父親送給了一對賣草鞋的老年夫婦(父親管他們叫爺爺奶奶)。從此,父親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家鄉,也沒有了自己的姓。

據父親回憶,後來他聽鄰居說,隔了一年之後奶奶又從老家步行幾百公里來到亳州,大概災荒有所緩解,她想把父親接回家,但是被那對老年夫婦斷然拒絕,甚至把父親藏起來連面都沒有見,就灑淚離去,從此杳無音訊。父親工作之後,曾經去河南找過自己的父母,但是由於信息模糊,資訊落後無功而返。這成了父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病重期間還對遙遠的爺爺奶奶和家鄉念念不忘。

父親寄居的家庭三代同堂,一對年老的夫妻,有一個兒子(父親叫他叔)和一個女兒(父親叫她姨,父親到了這個家庭不久就出嫁了),兒子結了婚後陸續有了三個女兒。到了上學的年紀,只能眼饞地看著鄰居家的男孩揹著書包去學校。解放了,國家發展教育,父親叔叔的女兒也能上學了,父親依然在家做家務,去街上撿垃圾撿菸頭(剝出菸絲給他爺爺捲菸抽)。父親渴望上學,沒事的時候經常溜進附近的小學,扒在窗臺上偷聽老師講課,用樹枝在地上比劃,竟然也識了不少字。十五歲,身材瘦小的父親成為了一名搬運工人,開始掙錢養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搬運工人的家當是肩膀和板車。父親用十五歲的稚嫩肩膀扛起重達百斤的大包,搬到板車上,往復幾次,使板車的承載力達到極限,然後俯身弓背一步一步拉到幾十裡開外,再卸下來。晚上躺在床上,渾身像散了架一般,骨頭縫裡都透著疼痛。從此,父親的身高便沒有再生長,定格在一米六三。

致敬您,我的駕鶴西去的父親

由於能掙錢了的緣故,父親開始在家裡有了一定的地位。父親提出要去上縣裡辦的夜校,爺爺奶奶沒再阻攔,父親便上了夜校。每天收了工,父親拖著疲憊的身體去夜校聽課,風雨無阻上了兩年。之前父親自學有了些底子,悟性又好,很快在眾多學生中嶄露頭角,寫的文章還發表在縣報上。兩年後,父親取得了初中學歷。

一九六零年,已當了五年搬運工人的父親經人介紹,認識了母親,很快就結了婚。似乎跟周圍人一樣,一生早早看到了頭。但僅僅幾個月後,父親命運的轉機便出現了。

正是國家困難時期,在搬運公司從事重體力勞動的父親經常餓得頭暈眼花,這時候,縣裡的徵兵工作開始了。那個年代當兵是無上光榮的事情,當時父親年齡已二十有二,並且結了婚,但是出於對部隊的嚮往和對命運改變的渴望,父親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幾天後體檢出了問題,好像腹內檢出了毛病,檢查的醫生拿不準,又叫來幾個醫生一起查看,忙乎了好一會兒對父親說,回家等著吧。父親覺得沒希望了,失落了好幾天,但命運之神這個時候眷顧了父親,一週後,他收到了入伍通知書。整個搬運公司僅有兩人。

父親身佩大紅花,在眾多年輕人羨慕的目光中,告別了新婚不久的妻子,開始了自己的軍旅生涯。

致敬您,我的駕鶴西去的父親

父親在滁州經過了新兵集訓後,分配到南京當了一名炮兵。之後,入黨、留隊、提幹,在部隊一呆就是二十年,最後在浙江義烏結束了自己的軍旅生涯。其間經歷了國家的數次風雲變幻和抗美援越,也與母親兩地分居了十幾年,中間有了大哥,母親獨自撫養大哥上小學的年齡,直到父親軍旅生涯的末期,母親才得以隨軍,後又有了我和妹妹。

父親轉業帶著一家人到了皖北一座新興的能源城市——淮北,至此紮下根來。父親先後在市交通局、紡織局、市委打擊經濟犯罪辦公室、市紀檢委、市土地局任職,一直從事紀檢工作。

父親出身孤苦,像株野草般長大,受到黨的恩澤才得以改變命運,所以父親對黨的感情毫不矯情毫不掩飾,他不知道他的出生日期,就把七月一日定為自己的生日。父親對毛主席的崇拜熱烈而持久,直到現在家裡還掛著毛主席像,裝在鏡框裡,父親生前總擦得乾乾淨淨。上中學時有同學來我家玩,看了就說,什麼年代了,還掛毛主席像。我就笑笑,我們都不懂,在父親的心目中,毛主席是一尊神!

由於父親的苦出身,對黨和毛主席的深厚感情,和長達二十年紀律嚴明的軍旅生活,造就了父親嫉惡如仇、眼裡難容沙子的性格。轉業到地方作公務員,父親一直表現得極不適應,組織信任也好,受排擠也好,輾轉了好幾個部門,總是秉性不改,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還要說出來,弄得人事關係緊張,得罪了很多人。雖然工作兢兢業業,但直到退休,也沒有得到提拔。我在這裡可以驕傲地毫不誇張地說:父親從沒有因為工作關係,收受過別人的禮品!我曾親眼看到父親把別人送的禮從家門裡扔出去。父親用微薄的薪水供養我們兄妹三人長大、讀書、成家,去世時家徒四壁。一套上世紀九十年代老破小的房子,極其昏暗,家裡最值錢的是一臺二十四英寸液晶電視和一臺一啟動就嗡嗡作響渾身顫抖的冰箱,傢俱大部分還是四十年前在義烏時請木匠打的。哪怕子女先後工作成家經濟好轉之後,父親的生活也極其簡樸,父親去世後我們收拾他的衣物,常穿的幾件都已經很舊了,然而還有一些我們兄妹三人買的卻從未上身。

致敬您,我的駕鶴西去的父親

在我以前的印象中,父親的身體是非常健康的,永遠是健步如飛、聲如洪鐘,從來沒想到有一天父親會病倒。父親因咳嗽不止進了醫院,檢查結果不容樂觀,“疑似骨髓瘤”。這是一個骨髓內的惡性漿細胞病,和白血病一樣凶險,但病程更長。由於是“疑似”,我們兄妹帶著父親輾轉去了南京、上海一些大醫院,經過核磁共振、骨髓穿刺等一系列檢查,仍然是“高度懷疑”。這讓我們兄妹都有一絲僥倖,認為我們鋼鐵般的父親不會那麼輕易被打倒。

事情似乎也像我們所想的那樣,父親的病並沒有來勢洶洶,卻一點一點侵蝕了他的健康。那個健步如飛、聲如洪鐘的父親不見了,變成了一個衰弱的小老頭,父親開始了沒完沒了地感冒,整日整宿地咳嗽,非常怕冷,夏天也穿著長衣長褲,有風的時候不敢出門。每隔幾個月,父親都要住一次醫院,治療他的肺部感染和營養不良。我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亳州工作,哥哥也在幾年前去了浙江,只有妹妹一家在淮北。妹妹每隔幾天去家裡看望父親,感覺他狀態不好,就會和妹夫開車送父親去醫院。父親為了不給兒女添麻煩,也經常隱瞞著身體的病痛,只要自己能走,就由母親陪著一起去醫院,往往是住院數日了,我們才知道。

就這樣過了幾年,父親的病情比較穩定,雖然身體虛弱,每年至少要住兩次醫院,但我們都已經習以為常了,我們認為父親以後也會一直這樣,像一個久經沙場的戰士,不會輕易倒下。

時間到了2018年,我們一家人剛剛過了一個祥和美滿的春節,難得的兄妹三家人齊聚在父母家,父親似乎也許久沒進過醫院了,我們都為父親的身體感到高興。然而,在我們所有人都放鬆了警惕的時候,病魔還是終於露出了猙獰的嘴臉。四月,妹妹打來了電話,父親的病重住院。

我來到醫院,父親的情況已經很不好了,咳血十幾天,肌酐每天都在飆升。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此後,父親在病房裡度過了可能是一生中最漫長最難熬的四個多月。我和哥哥妹妹輪流來陪護,目睹了病魔如何把父親折磨得奄奄一息。父親上了監護儀,鼻孔插上了氧氣管,由於咳嗽和心臟的衰竭,無法平躺,只能後背靠著被子半倚著休息,也由於腎臟的衰竭體內毒素積聚全身浮腫。那是最艱難的時候,父親不能躺下,也不能久坐,陰囊腫的很大,每動一下都有撕扯的疼痛,他不得不在下體墊上毛巾來減少墜痛。晚上難以入睡,在病床上坐久了難受,父親就艱難地溜下床,坐在小板凳上,趴在床上緩解一下,等趴累了,再爬上床坐著。父親也越來越吃不下飯,往往吃了幾口就說飽了,他迅速地消瘦,肌肉萎縮得厲害,不得不靠輸人血白蛋白來維持基本的身體機能。

但父親顯示了他仍是一名擁有鋼鐵般意志的戰士,無論多痛,他從來沒有呻吟過一下;血氧低,一般人可能都喘不過氣來,父親卻說不難受。晚上怕影響陪護的我們休息,喝水、下床、小便,仍堅持著自己來。父親在意志上是打不垮的!然而,病魔是無情的,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你是偉人、首富,還是任何人,在病魔面前,都是那麼地不堪一擊。

父親漸漸表現出異常。因為便祕,父親在排便的椅子上坐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天晚上,父親又要大便,我就把椅子拿到床邊扶他坐下。父親坐在排便的椅子上,彷彿入定了一般,弓著腰長久地坐著,我提醒了他幾次,他總是說,快了,再等等。就這樣父親坐了五個多小時,終於在我的勸說下起來了。我對父親說:你已經解了五個多小時了。父親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胡說,就一回兒!此刻我明白,那個睿智的、思維縝密的、說話充滿邏輯的父親再也見不到了。

父親變得木訥寡言,記性極差,甚至常常忘記了親人的名字。認知和思維也時常出現混亂,有天晚上醒來,我在身邊,父親指著閃爍的監護儀說:把電視關了吧,我不看了。有時他突然問我:你現在住哪兒?在哪裡上班?我回答之後,父親“哦”了一聲,蹙著眉頭,苦苦地追索著模糊的記憶。

病魔摧殘了父親的身體和智力,但催不毀他對親人的綿長深厚的情感。聽說我的女兒要來看他,父親開心地不得了,幾次三番地向看望他的戰友、向妹妹借錢作為給孫女的心意。父親白天不肯在病房解大便,執意要去洗手間,有次我從洗手間攙扶他回病房,父親歉疚地說:離不開人了,拖累你們了。這話從永不服輸的父親口中說出來,有一種無奈的悲涼。

父親經常忘記了病痛,安靜地久久地呆坐,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思想走了多遠。有天,我和母親、妹妹都在,父親突然表示要挪到靠窗的一張空著的病床上。我們問為什麼,父親望著窗外,喃喃地說:那裡,離家近點。

我不知道父親是因為在醫院住久了想回到自己的家,還是想到了記憶深處不確定的故鄉。一個即將走向落日晚霞的老人,他最想去的地方,可能就是當初那個遙遠而模糊的起點。

經過醫生精心地治療,父親的病終於有了肉眼可見的好轉,肌酐下降到接近正常的水平,浮腫也漸漸消退了,肺部的炎症被控制,心臟也跳得有力了些。父親咳嗽不那麼頻繁,也能夠平躺著睡覺了,甚至還可以下床走幾步。我們都很高興,父親也嚷著要回家,於是在醫生的同意下,八月底,出院了。

出院後我們兄妹恢復了正常的工作,父親母親也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十一月,父親又住進了醫院,這次父親沒有表現出大的不適,只是身體虛弱,我們也認為父親只是補充點人血白蛋白就沒太大的問題。我驅車去看父親,然後當天就匆匆趕回去。父親聽說我要走,竟然表現出不捨。父親患了白內障的眼睛像孩童一樣純真柔和,他微笑著對我說:你要走嗎?路上車開慢點。我說: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誰曾想到,這竟是我最後一次和父親對話。

我回去沒兩天父親出院了,然後過了大約一個多星期,我給母親打電話詢問父親的身體,才知道父親又一次住進了醫院。我埋怨母親怎麼不告訴我,母親說:還是老毛病,咳嗽,吊吊水消消炎就行了,你和你哥離得遠,怕你們擔心,你爸不讓我跟你們講。跟母親聊了幾句,我也就放下心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上班,手機屏幕突然閃爍起來,我一看是母親的電話,連忙接了。電話那頭是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你爸不行了……

我立刻放下工作開車往家趕,兩個小時後我衝進病房,只看到白被單覆蓋的父親冰冷的身體。

父親已穿戴一新,雙眼緊閉,安詳地像是睡去了。

我放聲大哭。

父親走時,身邊僅母親一人,我在亳州,哥哥在浙江,妹妹恰巧剛去了合肥出差。父親想去大便,母親就攙著他去洗手間,蹲了一會兒,父親沒解出來,母親說:別解了,我們回去吧。父親說:好。於是母親就扶父親起來。父親使了使勁,但是站不起來,母親好不容易把他拉起來,剛走出洗手間門口,父親就沉沉地倒下了……

父親再也沒醒來。

在我們都放鬆警惕的時候,父親突然地走了。

這天是公元2018年12月10日。

12日,父親出殯。這天下起了入冬第一場雪,天氣異常寒冷,我們一家老小最後看了父親一眼,然後把父親的骨灰安葬在青山翠柏之中。

嫋嫋的青煙中,父親在墓碑上微笑了。父親,您苦了一生,但您很知足;您很平凡,但在我們兒女心中很偉大!您呵護我們長大,而在您年老時我卻少有在您身邊陪伴。您是帶著遺憾走的,我們也帶著深深的遺憾和自責。父親,願您在天國過得幸福!父親,我愛你。願您能聽見我在您生前未曾說說出口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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