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問題:公司讓“二本生”主動離職,北漂一族何去何從?

不完美媽媽 工作這一年 大學 美文 職場便利貼 2019-03-16

無數年輕人跟我一樣,白天是北京市的一份子,夜晚又是河北省的一份子。我們每天早上洗漱完畢,坐40分鐘公交車到地鐵站,然後迅速潛入市區的地下,已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現實問題:公司讓“二本生”主動離職,北漂一族何去何從?

在大多數時間,工作都與我們的生存直接相關。無論我們是在主動尋找一個謀生的飯碗、不斷追求自己鍾愛的事業,還是被動接受命運的安排、甚至消極逃避,它都是我們人生最重要的構成部分。

為了更好的生活,幾代中國人都在不斷適應著時代的變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稜鏡,折射出不同代際、不同地域、不同階層、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個體多元多樣的三觀。

這一次,我們希望能請大家一起,記錄下自己以及身邊的人與工作有關的故事。記錄下我們的父輩們曾經所為之奮鬥的,也記錄下我們自己所困惑、悵惘與堅持的一切。

記錄下自己,就是記錄下今天。

2018年年關一過,我便帶著幾斤冬膘離開了故鄉,跟隨外出謀生的民工擠上綠皮火車,忍受著泡麵和腳臭,顛簸千里回到河南一座小城市繼續工作。

還未進員工宿舍,趙一舟便在廠區門口吹著口哨嘲笑我:“嘿!你也沒離職啊!”

我懟回去說:“你不也沒挪窩嘛!”

“我跟我媽提辭職了,”他攤攤手,“被臭罵一頓,你呢?”

我撅了撅嘴:“我都沒敢提,再撐一年吧!”

我和一舟都是二本工科,只是學校不同。2017年7月,我們同時進入這家機構冗雜的製造業國企,實習期是一年。這家國企有近20個分公司,分佈在鄰近的4個街區,我和一舟在同一個分公司的車間流水線實習,宿舍離得近,相處久了逐漸無話不談。

一舟身材精瘦,六塊腹肌十分明顯,一咧嘴虎牙參差,笑起來很是邪魅。剛認識時,他說我長得像他弟弟。我還以為是套近乎的好話,沒想到不久後一次喝酒中,他苦笑著說:“我弟弟今年打架傷人,判了兩年。”

跟我們同一批進來的鄭哲,為人也很和善,和我倆也處得來,但人總是波瀾不驚,做事有一種超出年齡的沉穩,我和他交往一直有所保留。

車間流水線上實習4個月後,改去辦公室實習。因為專業不同,鄭哲去了安全部的總辦公室,活兒最輕鬆;一舟在開發部,時常被各個車間借調出去解決一線生產問題;我則被分到了技術部。

公司技術總部把一本的實習生留在總辦公室,基本不用接觸實際的生產過程,每天審核編訂工藝文件和參數文件即可;二本的實習生都調撥去各個車間辦公室——技術部下屬50多個車間,車間辦公室的活兒瑣碎很多,雖有歧視,但好歹是坐辦公室,不用整日站在流水線上賣命。

我帶著調令前去報到,辦公室算上我總共8個人,平均年齡35歲,我最年輕。主任姓李,50歲左右,頭頂和皮鞋一樣亮,最喜歡去車間訓斥工人。

李主任跟眾人介紹完我之後,笑嘻嘻說:“小王初來乍到,大家以後可要多多幫助啊!”

同事們看起來都慈眉善目,我那時還不清楚“幫助”的具體內容,單純地以為辦公室應該是個各人責任分明、大家其樂融融一起共事的地方。然而,涼水在第一天就澆了過來。

李主任介紹完便去開會了,做統計的張姐整整一上午都在盯著手機玩消消樂,電腦都沒有動過。中午下班前1個小時,辦公室只剩下3個人,其他人不知去了何處。張姐來跟我閒聊了幾句,然後說:“小王啊!姐得先去接孩子,你幫我盯著點啊!”

我並不明白“盯著點”是什麼意思,本著助人為樂的心,一口答應了下來。

張姐走了沒多久,出去的人陸續卡著時間都回來了——因為中午下班要打卡。

李主任突然推門進來問:“小張哪去了?”

我看李主任面帶微笑,放鬆了警惕:“主任,張姐去接孩子了!馬上回來!”

李主任眉頭一皺,表情大變:“我這有個表得她馬上做一下!接孩子、接孩子,越來越明目張膽了!小劉,考勤記她一下!”

管考勤的小劉“嗯”了一聲,我這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張姐回來後被李主任狠狠訓了一頓,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坐到了下班。下班時我追出去道歉,她當面倒沒撕破臉,只是冷冷地說:“沒事,你年輕著呢!姐不怪你!”

出了大門,我碰到了鄭哲,他聽我說了上午張姐的事情後說:“你就算說她上廁所也比接孩子強,估計你們主任也不是真生氣。這地兒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糊弄過去就行了。”

“你很懂這一套啊?”我調侃他。

鄭哲說:“你慢慢就知道了,都是公家的東西,面子上過得去就行,沒人在乎的。”

後來我發現,確如鄭哲所言,這個國企裡多數人並不關心工作。儘管企業的產量和效益年年下滑,各部門翻來覆去幹著形式上的無用功,但一時半會也倒閉不了。職工們每日按時打卡就行,出了問題,部門之間相互踢皮球,哪個部門後臺硬,就能推得一乾二淨。

從第一天說錯話後,張姐就對我一直冷臉,動不動就派一堆活兒給我。根據脫髮程度,辦公室所有人都是我的前輩,都有資格把手裡的活兒派給我做。我這個技術員慢慢變成了被所有人呼來喝去的“小王”。

“小王啊,把這個文件送到採購部!”

“小王啊,這個統計表格你來做一下!”

……

每天上班,老員工們喝茶聊天,我忙得累死累活。剛想坐下畫個圖,任務就又來了。每週至少三天在重複“上午開會做記錄、下午跑腿做雜務”這種模式。

讓我做零件繪圖,是我的專業,責無旁貸,但是諸如總結匯報PPT、工人考勤整理、勞保用品發放這樣的雜務,他們也都推給我做,並美其名曰:“你以後前途無量,就是現在沒經驗。讓你上上手,這也是在幫你成長啊!”

一舟在開發部的日子也不好過,每天忙得焦頭爛額,還吃力不討好,在路上碰到我時,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像霜打的茄子。

某天下班,我和一舟、鄭哲一起吃飯,一舟趁著酒勁兒大倒苦水。

“我之前在樓道碰見鄭哲總要聊幾句,今兒主任突然找我談話,竟然讓我站隊,”一舟看向鄭哲,“說不要和你們安全部的人走得太近!”

我大為疑惑:“安全部就在你們隔壁,這怎麼能走不近?”

一舟埋怨:“鬼知道啊。”

很少插話的鄭哲微笑著說:“據我所知啊,你們主任當初跟我們主任一起競選,他後臺不如我們主任,一直懷恨在心啊!”

“難怪,我就說嘛!一牆之隔而已,相互發個通知還要通過人事部中轉傳達,原來根兒在這裡!”一舟恍然大悟。

這種因為個人矛盾而故意把效率搞低的弔詭操作,在這個企業屢見不鮮。一舟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受不了這些彎彎繞,非常討厭這種情況,經常自嘆:“混經驗沒錯,可這種毫無進步的活兒真的有意義嗎?”

我只好安慰他:“唉,忍著,攢點經驗再跳槽吧!”

一舟咬牙切齒:“‘詩酒趁年華’啊,我早晚一張辭職報告甩在主任臉上!”

他大學自學了平面設計,攝影技術也不錯,曾經也夢想當一名設計師,只是父親早逝後,一家的擔子都在他身上,他怕弟弟越走越歪,隔一兩個月還要去監獄看看。學了工科,他不敢輕易嘗試其他的路,而且我們父母這一輩都固執地認為國企好歹是個鐵飯碗,我們也不好拂逆他們的意願。

所以,年前我倆還都開玩笑說3月份不回來了,但春節後,還都是灰溜溜地回來了。

安逸的日子慢慢腐蝕了我們,我們開始被辦公室裡其它混日子的人同化,一舟引以為豪的腹肌也慢慢消失了。

3月底,集團公司組織“企業文化演講大賽”,聲勢浩大。一舟的口才非常好,他精心準備,超常發揮,我們都覺得他穩拿第一。但最後,大部分獎項都頒給了領導子弟,他憤憤不平可又無可奈何。

這裡運行著某種心照不宣的規則,我們這些沒有背景的人只能接受。不算臨時工的話,一個車間經常30多號管理人員管著30多號正式工人。因為冗員,集團公司規定擁有本科學歷者每3年才有1次“遴選青年幹部”的機會——雖然只是掛職無權,但名額有限,依舊十分搶手,而升上去的多是樹大根深的本地職工,大多數外地的基層職工幹了六七年都沒有機會升職,天天被老員工和裙帶關係戶們呼來喝去。

現實問題:公司讓“二本生”主動離職,北漂一族何去何從?

我和一舟都不想這樣的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但人往往不被逼到絕望就不會覺醒。如果不是那一項歧視決定,可能我們倆還會繼續混下去。

4月末,李主任突然通知我:因各部門人員太多,二本生要繼續回到車間流水線“熟悉加工環節”,而且“實習期延期半年”。

這個決定已經不僅僅是學歷歧視,而且毫無契約精神。不過,集團公司早已輕車熟路,知道如何把事做圓:在實習期滿一年時,會給我們在檔案上“轉正”,而且車間的技術員也是技術部管著,就算在車間幹活也是技術部的人。這讓人無從辯駁。

其他部門的二本生,大概也是被這樣套路。我和一舟連同其他七八個二本生一起去人事部問,得知消息屬實且沒有商量餘地。人事部副部長淡淡地說:“集團公司的決定,我們也沒辦法,你們不接受可以自動離職。”

這麼大的企業不缺幾個低學歷者,我們都清楚。但一舟還是當場發飆,罵道:“二本怎麼了?二本就活該受氣?你們既然不尊重我們,當初為什麼要招我們二本的?”

“二本的就這素質?”副部長依舊很冷靜,“回去想想吧,罵來罵去不解決問題。”

一舟還要再罵,我們幾個連忙把他拽了出來,沮喪感蔓延在大家心中,我幾乎在一瞬間決定離職,但沒有跟一舟說。

我做了決定就不回頭,第二天沒有去車間,直接請了兩天病假,在宿舍仔細考慮。我本就討厭工科,想到自己文筆還行,算有一技傍身。生活把我逼到這份上,乾脆就趁此機會轉行。

血氣一湧,我便寫了離職申請。李主任還是我直系領導,我得先去找他簽字。兩天不來,辦公室裡其他人都很忙的樣子。簽字的時候,李主任問我:“小王以後準備幹什麼啊?”

我不願袒露內心,客套道:“不知道,先回家緩緩再說。”

“過了這村可沒這店兒了,”李主任嘲諷,“以後找咱們這麼好的單位可難嘍!”

我禮貌地笑了笑,從主任辦公室裡出來。張姐並不知道我要走人,還在給我派活兒,我漠然穿過辦公室,一句話也沒跟她說。離職報告要蓋整整12個章,我在離開這家僵而不死的企業時,才認全了犄角旮旯裡的部門。

一舟心情鬱悶了幾天後冷靜下來,他心中憂慮很多,最終還是接受了公司的決定。他從辦公室收拾東西出來,換上髒兮兮的工作服,又重新下了流水線,期盼著早點分到技術職位。

辦完全部手續,交了2000元違約金,我才和一舟說了我離職的事情。一舟很驚訝,也有些羨慕我的雷厲風行,晚上便帶著鄭哲為我“大酒送行”。

“你什麼時候離開啊?”我問一舟。

“再撐一年吧,”一舟眼神憂鬱,“明天我得回趟老家再看看弟弟。”

“你呢?”我問鄭哲。

鄭哲本科是一本,沒有被“下放政策”波及。他搖搖頭:“我是本地人,慢慢待著吧!這裡也挺好,何況離開了故鄉,哪裡都是圍城啊!”

一舟舉起酒杯問我:“你準備先去哪裡?”

我悶了一口酒,笑道:“滾滾紅塵來都來了,北上給祖國的心臟供點血!”

5月,我加入了北漂群體。父母並不支持我離職,狠狠指責我。但木已成舟,他們無可奈何。

離開那家國企時,我把舊物都寄回了老家。一舟來車站送我,互道珍重。我買了張彩票,將其擱在了揹包內層後匆匆北上。

抵達北京時,已經是深夜,滿目燦爛燈火,霧霾似乎並不嚴重。以前來過幾次都是旅遊,現在則是討生活,心境大不一樣。初中老友來接我,我倆在北京西站迷宮般的大廳繞了很久才碰面。老友已在北京掙扎兩年,每天反覆出現在地鐵人流裡,卻說自己始終融不進這個城市。

他帶我坐上地鐵,壞笑著向我傳授經驗:“早高峰時,就算你排在門前第一個,你也絕對沒有挑座的時間,最近的座位趕快坐!儘量不要吃東西,也不要妄想在路上安靜地看電子書提升自己,能跟妹子挨著站就是好運氣,到站能擠出去就是幸福!”

“有這麼恐怖嗎?”我初來乍到,對他的經驗尚未感同身受,以為他在講笑話。

2個小時,我們倒了3趟地鐵,終於到達了老友的租屋。為了省錢,他租住在昌平區最北側,林田縱橫,小村雜多,雖與市內雲泥之別,但這裡也是北京轄區,再往上,便是淒冷的明十三陵。老友上班的通勤時間來回在3小時以上,每天都是一場戰鬥。

之後幾天,我窩在這間出租屋中,登陸各種招聘平臺海投簡歷。我裸辭轉行,沒有任何工作經驗,單純想著只要是跟文字有關的崗位都可以,編輯、文案、編劇之類的我都投了個遍,但等了一週,都沒什麼迴音。

錢包越來越癟,每日我遊蕩在老友屋子前後,鬱悶無比。人在困苦的時候總是寄希望於上天,那幾天我面容憔悴,總是鬼使神差便進了附近的彩票站,跟老頭們一起玩著屏幕上幾分鐘開一次的小獎。

老友忙於工作,見我狀態不好,接過我簡歷一看,當即斷言:“你這寫得也太實誠了!”

他親自操刀,把簡歷給改得我看著都臉紅。然後我重新定位,先撿一類崗位猛投。針對性一強,陸續便收到了一些面試邀請。我收拾好儀容,每天一家一家地找著去面試,有的公司地址十分詭異,短短几天,我已經熟悉北京地鐵的每條線路,也終於體會到老友兩年裡積攢的乘地鐵經驗,字字非虛。

三環內一個家裝公司是第一個願意要我的,是文案職位。北京寸土寸金,公司面積不大,卻密密麻麻擺了十幾臺電腦。老闆是個年輕人,眼裡滿是狡黠。半小時面試,他讓我關注詩和遠方,忽略眼前的苟且。大餅畫了許多,工資卻只給4000。我覺得有地方收留我就不錯了,便答應了下來。

工作似乎有了,接下來便要租個房子住,老友的出租屋離此太遠,況且我也不好意思一直窩在他家。我出了公司,按照牆上的租房電話找中介尋了一圈,這才知道北京五環附近的小單間月租也得1600元以上,且要押一付三。

查了查銀行卡的餘額,我苦笑一聲。糾結了一晚上,還是把這份工作放棄了。

一舟還在那個國企每天操作轟鳴的機床加工零件,一身油汙回到宿舍後還不忘向千里之外的我問詢“進展如何”。他一直想走,可是總是揹負太多又動力不足。我說我囊中羞澀,他當即給我轉來2000塊錢:“哥們餘財不多,支援北京人才建設,這是最大限度了!”

接下來半個月裡,我前後面試了十幾家公司,自我介紹說到麻木。期間要我的只有4家,基於各種原因,我最後都沒去。

現實問題:公司讓“二本生”主動離職,北漂一族何去何從?

一個同學恰好推薦了上海的一個機械本行工作,我動了南下的心思。深夜,我給一舟發微信:“長安米貴,哥們我才疏學淺,北上一無所獲,估計要南下了。”

他發來一個“奮鬥”表情給我打氣。

但人生的際遇往往很奇妙,就在我準備南下之際,一個之前在招聘軟件上聊過幾句、我以為沒有下文的編劇公司給我發信息:“寫得不錯,能看一看你的其他作品嗎?”。

我把我寫過的文章鏈接都發過去,1小時後,那邊發來一個題目,寫完之後,他們覺得可以,然後告訴我地址,讓我次日去面試。

公司在朝陽區,面試我的陽哥是陝西人,大我5歲。他管著公司的人事工作,胖乎乎的,十分和善。我那時已經不抱什麼希望,想著去聊聊也好,面試時狀態反而很放鬆。陽哥也沒什麼架子,跟我聊了很久,最後決定錄用我。

工資可觀,而且試用期破天荒管住宿。只是宿舍較遠,3室1廳,擠了整整8個人,但好歹有個住處,對我而言已經不錯。入職之後,有知遇之恩的陽哥也經常幫襯我,我們漸漸成了朋友。

7月中旬領到第一個月工資後,在陽哥介紹下,我在燕郊和別人合租了屋子,單人月租700,水電自付。

這是我人生的第二份工作,轉行以後,其實我的壓力更大了,畢竟毫無工作經驗,只能從基礎做起。那段時間,我買來一堆專業書籍夜裡惡補,起床黑眼圈很重。陽哥上班後看我每天累哈哈的,經常扔給我一袋咖啡。

我以為離開了國企,一切都會變得不同,但工作了一個月後,我發現自己又變成了“小王”,各種突如其來的雜活兒依然佔用著我正常的工作時間。但好在自己熱愛文字,且相比從前,這裡日常瑣事的冗餘程度尚在可接受範圍內,慢慢地也就適應了。

7月末,一舟打來電話:“我也不幹了!剛離職!明天上北京去!”

“為什麼?”

一舟憤然:“唉,去年入職的大學生最近評初級助理工程師職稱,我們二本這幾個又推遲一年,我撐不住了!”

一舟被逼了兩次,才決定離開。我去北京西站接他,大概是每天在車間幹體力活,一舟清瘦了不少,但腹肌還是沒再練出來。

回到燕郊,喝酒接風,從此這偌大的城市,我又多了一個能交心的人。長談時我問起了鄭哲近況,一舟放下筷子長嘆:“唉!這小子藏得深——他爺爺是集團公司的退休部長,上個月他剛轉正就調到油水最大的採購部了!”

我也驚訝:“口風可真夠緊的!”

“不是一路人,”一舟說,“我們去年進來的人裡有一半都有靠山,都藏著掖著!”

“離開是對的,可是接下來你準備做什麼?”

“我一發小在北戴河,說那邊有個創業項目,我明天去看一看!”

“什麼項目?”

“據說是國家暗中扶持的項目,一般人不知道,只要交5萬塊錢,在那邊待夠1年,拉些下線進來,走的時候就能拿180萬!走的時候必須去金店至少消費10萬,帶動當地經濟!”

我將信將疑,總覺得一舟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意思。本是窮門小戶,又辭掉了所謂的“穩定工作”,他跟母親已經鬧僵。他把跟母親的爭吵過程說得淡定,可我聽著卻很揪心。我知道,他想迅速掙筆錢來穩定母親的情緒,心態就跟我落魄時買彩票期望中獎一樣。

吃完飯,我帶他去我屋裡睡了一晚。次日,他從隸屬河北省的燕郊鎮買了兩隻並不地道的北京烤鴨,去北戴河找發小了。

一個禮拜之後,一舟回來找我,滿臉的鬱悶。

“比傳銷還離譜!”一舟怒罵,“好歹跟他是發小,竟然這麼騙我!”

我一頭霧水:“被騙錢了?”

一舟搖頭:“那倒沒有,我也得有5萬塊啊!早該想到,國家既然扶持,又怎麼會‘暗中’?根本沒有實際產品,就靠來回拉下線集資,倒是不限制人身自由。那貨在那兒待了半年多,整天就是上一些什麼特別水的課程,吹牛扯淡打雞血,可不就是騙人嘛!”

我開玩笑:“聽著還不如去買張彩票靠譜呢。”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種詐騙套路在北京周邊十分流行,騙子打著開發某地經濟的旗號斂財,信者甚眾。一舟的快速發財夢破滅了,鬱悶幾天後,準備先找工作養活自己。我把自己磕磕絆絆的求職經歷告訴他,希望他少走彎路。

他會平面設計,做好簡歷便開始投這類崗位。剛開始他每天通宵做筆試題,次日一臉疲憊去面試,折磨了半個月,終於找到了朝陽區一家公司。工資剛夠生活和租房,他想著只要好好幹,總會漲工資。

8月初入職之後,一舟匆匆回老家和母親說了說情況,又去監獄看了看弟弟,便趕緊又回到了北京。

“北京真遠,回一趟家要命啊!”他吐槽。

我笑道:“想想蘇軾去海南,你已經蠻不錯了。”

他無奈聳肩:“我得租個房子,城裡房租太貴,就在燕郊租吧!”

我帶他在週末找了3箇中介看來看去,最後他租在離我不遠的另一個小區。

燕郊是個魔幻之地,站在潮白河附近,微信定位時而是北京通州,時而是河北廊坊。10年前的燕郊還很荒涼,小村子很多,隨著北京打工族生活圈外擴以及通燕高速公路的完善,這裡的房價從3千一直漲到了現在的2萬。

單人每個月800左右的房租已經很便宜,對於我們這種上班族來說,每天早上洗漱完畢,坐40分鐘公交車到地鐵站,然後迅速潛入市區的地下,已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無數年輕人跟我一樣,白天是北京市的一份子,夜晚又是河北省的一份子。

我和一舟各自都很忙,雖然住得近,但只能保持半個月見一面的頻率。一舟經常熬夜改圖,絞盡腦汁改設計,週末經常加班。他的老闆隨時會派任務,有時候和他出來吃飯,手機一震動,他眉頭會下意識皺起,猶如驚弓之鳥。他剛開始還能堅持,可熬夜次數越來越多,工作激情在慢慢消退,到9月底時,他大病一場,高燒不退,在醫院打點滴,請假超過一天還要扣工資。

我去醫院看他,一舟盯著藥水一滴滴落下來,嘆道:“活兒一天比一天多,自己有個設計想法還經常被老闆否定,現在比咱們前單位還累!”

我安慰他:“能忍就忍,忍不了就歇一歇,跳槽唄!反正北京公司多!”

“剛工作兩個月,下個月又得交季度房租了,不敢走,先攢點錢到年底再說。”

房租和生活費,是我們底層上班族的命門,能維持生存已經不易。在家無餘財的情況下,攢夠錢買房買車更是遙遙無期。

我活躍氣氛:“投河水太涼,剃髮頭皮癢,還是繼續苟活吧!”

一舟有些沮喪:“有點懷念前單位辦公室的日子,雖然每天在混,但不加班,下了班就自由了。”

我說:“唉!其實鄭哲有句話很對,離開故鄉,處處都是圍城。”

鄭哲學歷過關,又有祖上庇廕,在原單位過得風生水起,下班還能趁天沒黑擼個串。康復後的一舟繼續和我在北京的寫字樓裡矇頭幹,往往抬頭已經夜沉如水。

國慶節剛過,一天夜裡,陽哥突然給我打電話:“方便嗎?今晚上哥得去你那窩一宿。”

“怎麼了?”

陽哥悶悶自嘲:“房東說是要賣房子,買主明天就來看,就給我客客氣氣下了最後通牒了,你要不先過來,幫我搬點東西。”

陽哥的房子離我這很遠,我沒去過。他在這裡有4年人脈,找我這個剛認識不久的,多是因為不想讓同齡人看到他略微落魄的樣子吧。

掛了電話,我打了個車過去。陽哥的東西不多不少,還養了一條二哈。我跟他搬了兩趟,把東西都擱在了我屋裡。

已經夜裡11點,我切了顆西瓜,兩人邊啃邊聊。

“那按合同,房東是不是得賠錢啊?”我問。

陽哥點點頭:“本地人不差那幾個錢,我那房東有6套房,賠了我兩月房租,我明兒再去租個短期的吧!”

我安慰他:“唉,好在陽哥你工資高,換我就廢了。”

陽哥苦笑,把二哈攬入懷裡:“一兩萬,表面光鮮,流逝的都是時間,我們努力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很快樂,其實活得都像這條傻狗。”

“我連條狗都養不起。”

我們兩人哈哈大笑。

陽哥在11月末向公司提出了離職,準備回陝西老家。他去年結婚,妻子在陝西老家的稅務機關工作,分居兩地滋味不好受。餞行時,他說妻子懷孕了,自己也漂累了,年初已經在老家買了房子。

我問:“哥,你當初北上是為了什麼?”

陽哥想了想說:“忘了,大概是想留下吧,我來的時候跟你一樣,無依無靠。現在北京不像十幾年前那樣機會遍地了,如今這裡競爭之後十不存九,需要的是運氣好的人才——你想,今年上千萬人裡,積分落戶的也就6千多人。”

“是啊,時代變化太快,稍微不努力,就跟不上了。”

陽哥說:“有人來就有人走,像心臟一樣,靜脈入動脈出,多數都待不長久,4年前招我來的人早就南下了,你呢?準備待幾年?”

“看運氣吧,再撐幾年。”我說,“老天爺處處下勾子埋暗樁,很多事情沒法規劃的,今年要不是陽哥你看得起,我早就離開北京了。”

陽哥哂笑:“我年年都勸自己再撐一年,這次勸不住了。”

次日,陽哥把雜物扔了一部分,送了我一部分,自己帶走了一部分,然後回家了。

陽哥走了沒一禮拜,我刷朋友圈,給大學時的前女友和她新男友合照點贊後,突然刷出了一舟的動態:“走了,南下。”

那條動態沒過十幾秒又刪除了,我連忙問一舟怎麼了。

他回覆:“哪裡都跟想象中不一樣。我加班加累了,母親最近也病了,我回去看弟弟也不方便,準備回老家待一段時間再說。”

我約他晚上出來聊聊,中午收拾書包時,那張在離開國企時買的彩票掉了出來。我捏著彩票突然很想笑,但隨即打開電腦上官網去查那一期的開獎號碼。我知道不會中,但人總要靠一些瞬間的希望鼓勵自己。

那天下午出門,我去彩票站買了10份同號的彩票,晚上見到一舟時遞給他:“哥們沒別的送的,這一張就預期價值500萬,禮夠重了吧?”

一舟笑道:“得!離開這兒連個跟我耍貧嘴的人都沒了!”

準備離開的一舟反而很輕鬆,工作已經辭掉,只是房租的押金是要不到了。邊喝酒邊聊到深夜,出了飯店,他已經醉到走不了道。打車回到小區,我把他扶回我屋裡。

他手臂上有道劃傷,是之前在車間工作時弄的,十分顯眼。吐了幾回,他稍微清醒了點,但嘴裡還是絮絮叨叨說些胡話,從對老闆的不滿一直說到對不起母親。

我給他蓋上被子,他側躺在床上緊緊攥著我的手唸叨:“一川啊,一川啊,你出來了可得活出個人樣兒來,活出人樣兒來啊……”

一川是他弟弟的名字,我看過照片,眉眼和我有些相似。我雖然比一舟早出生幾個月,此時也只好抓住他的手應和著:“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一定好好活。”

他還在絮叨:“活出個人樣來,活出個人樣來啊……”

那天我拉開窗簾,一抹月光斜照進來。我坐在燕郊的一扇孤窗邊,聽著即將南下老友的醉話,望著遠處濛濛夜氣中的北京,鼻子一酸,兩行淚流了下來……

後記

今年剛開年,一舟母親的病好了許多,他弟弟4月份也要出獄了。而他自己,經過3個月的調查,開始籌劃在老家開一家賣機械配件的小店。

陽哥在陝西一家大型民企繼續做著人力資源工作,看他跟媳婦的合照,總是笑得很開心。

而我的工作沒什麼起伏,繼續在圍城裡迎來北上之客,送別南下老友,一直撐到我未來離開的某年。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作者:老 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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