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剛田 ‖ 江湖意冷

書藝公社 2017-05-01
李剛田 ‖ 江湖意冷李剛田 ‖ 江湖意冷

2005 年秋,在北京中華世紀壇展出了規模宏大的“北京書法雙年展”。展覽中許多作品以宏篇鉅製來適應高大展廳的審美環境,努力運用筆墨表現和結構的誇張變形來表現自己,以期在高大的展廳中、在眾多作品的對比之下、在讀者走馬觀花的匆匆步履之 間 能 夠 技 壓 群 芳 而 獨 標 風采。突然,看到一幅很小的作品,大概有兩個平方尺,橫寫四個字:“江湖意冷”,落款:“王學仲”。在眾多大幅的極盡誇張筆墨的作品之間 , 反 而 因 其 另 類 而 突 現 特立。“江湖意冷”四個字老辣、凝重、樸拙,給人以歷盡滄桑仍金剛不壞的聯想,又有皓首華髮仍童心 未 泯 的 感 受 。 就 四 字 寓 意看 , 作 品 中 未 見 作 者 有 任 何 解釋 、 說 明 的 文 字 , 由 讀 者 去 想吧!這其中似乎有幾分蒼涼,又有許多超然,是絢爛之極後的平淡,是豪華落盡後的真醇。就此四字而言,可有如下聯想:一是曾經江湖,既然如今“意冷”,必然曾經有過熱心;二是江湖險惡,江湖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江湖不可久居;三是有淡出、隱退、超脫、獨善之意,君子不能兼濟天下,但求獨善其身,無回天之力,名家專欄有養心之功。當然,種種說法都是對 字 面 的 猜 想 , 作 者 只 寫 了“江湖意冷”四個字,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說,至於江湖是什麼、是誰意冷、為什麼意冷,由讀者去想吧!

記得 1 9 8 6 年在山東煙臺參加中國書協第二屆理事會,當時物質條件還比較差,不能一人分配一個房間,於是會務組就把謝瑞階和我分配到一間,謝老當年已經 80 多歲,而我剛 40 歲,謝老的年齡大我一倍,會議分我們住在一起,其中我的重要任務就是要照顧好謝老的起居。謝老每天晚上 睡 得 很 晚 , 早 晨 又 起 床 很早,睡前坐在床上給我講佛,他雖然是對我講,但似乎是我聽不聽 甚 至 是 在 場 不 在 場 關 系 都 不大,80 歲的老人眯起眼睛自言自語地講,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從因果講到色空,從住壞講到生滅,從佛講到雷鋒精神……

李剛田 ‖ 江湖意冷

我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老人象達摩面壁一樣的剪影,聽著窗外大海無休無止單調重複的波濤聲,漸漸 瞌 上 了 實 在 支 撐 不 住 地 眼皮,但老人依然講下去。

早晨五點鐘 , 謝老準時起床。他拒絕我的攙扶,一個人踩過大小不等的卵石,走上細淨的沙灘,面對浩渺的大海,看天幕從昏暗到漸趨明朗,直到一輪紅日浴海而出。他在沙灘上慢慢地踱著,長時間無語,忽然回頭問我:“剛田,面對大海,你在想什麼?”我來不及回答,他似乎也不要我回答,接著說下去:“我想,那些因分不上房子、評不上職稱、提拔不成幹部而想不開以至自殺的人,請他們來大海邊住上一個月,每天面對大海,面對日出,面對無邊無涯、無始無終的宇宙,不用組織上再去做政治思想工作,他自己就會明白如何對待有限的人生了。”他調侃著,半開玩笑地說一個深刻的話題:

人生應該怎樣度過?

2008 年 5 月 12 日,汶川大地震發生了。當時我正在上班,在中國文聯大樓 1 5 層的一個角落裡,樓突然搖動了,晃動的金屬窗簾碰著窗子發出響聲,樓像海中的一條船,人開始與這條船共俯仰。北京的樓都在晃,汶川慘不忍睹!近十萬人瞬間失去了生命,十幾億國人都在流淚。我平時不寫詩,但還是為這場大災難寫了幾句詩:“山崩河阻斷,巴蜀傾西南。悲號咽河嶽,國殤痛汶川。神州肝膽照,華夏手心連。大愛人間滿,成城眾志堅。”大自然的力量是無法抗拒的,人類只能發現它的規律,認識大自然,順應大自然,才能利用大自然,從而使人類在這個星球上生存和發展。從“人定勝天”的口號到構建和諧社會,從“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鬥爭哲學到人與人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一切生命和諧的不同理 念 的 變 化 , 是 從 狂 熱 到 理性、從理想主義走向現實主義的變化,這是人類的進步,是繳足了學費之後的明智選擇。

大地震後的第二天,重慶書法家周永健去世了!重慶書法界哭了!一個月後,中國書協、重慶市委宣傳部在重慶三峽博物館舉辦了“周永健書畫遺作展”。展覽中有一些朋友們的題賀作品,我寫的是“天行健,筆鑄魂”六個字。易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永健正是一位飽受傳統教育的“自強不息”者,他敬業,有責任心,做事恭謹,做人謙和,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大家譽為“德藝雙馨”。“自強不息”與“德藝雙馨”是精神世界裡的崇高境界,然而又是現實生活中的沉重負擔,這兩副擔子終於使一介書生周永健不堪重負,付出了本該再活幾十年的生命。展覽作品集的序言中這樣寫道:“以德藝雙馨這一藝術與人品並重合一的標準來形容他,最為妥貼,生死剛正,磅礴安詳,以藝術參悟人生,以生命詮釋藝術……”他用生命為當代文化界、藝術界立下了一個典範。但永健不想死,他一心想著完美的藝術、完美的人生,在他去世前三個月他寫道:

“……審視自己的作品,自覺目前已 具 規 模 只 是 為 其 後 可 能 的‘成功’打下一個較好的基礎,而遠非所認定的‘成功’。56 歲的年齡時段成此藝術狀態或屬正常,若天不假年不能使我進入老年為藝這一特殊階段亦是無可奈何的事。按我原先設想以三年為一次第,精力集中在隸書、行楷、草書三個領域用力,至 65 歲或可水到渠成地完成書法創作上的‘變法’……”然而老天沒有給他時間,使他留下了終天的遺憾,真格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展覽會後是作品研討會,由中國書協分黨組副書記陳洪武主持,其實是對周永健的追思會。

會上,他的老朋友曹寶麟發言中哽咽了,邱振中哭了,黃惇哭了,我也潸然淚下……能使幾位 60 歲的人如此動容的是什麼?是一種真正解脫世俗的純真情感,是對周永健崇高精神的禮讚,也是對人生深深地反思。年過花甲如何生活?要找到當年謝老面對大海日出時的那種情結,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主動把握自己而不被世間俗務糾纏,不為他人所俯仰,超然物外,讀書養心,揮翰怡情,要解脫“德藝雙馨”、“自強不息”之類稱謂的重負,真正從精神境界中體驗這種做人的至境,追求“坐看雲起時”的理想境界。

“江湖意冷”不是消極,而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愛和生命珍重的別樣表述。在我 60 花甲之年,撰過一幅對聯:“眼中涇渭當合處,腕底龍蟲可並雕”,上聯說老來要有“難得糊塗”的渾沌境界,下聯說老了要乾點自己想幹的愉快事。前幾天我又寫了一幅對聯:“寫字渾如僧打坐,息心已是絮沾泥”,看似消極而實非,上聯說如今作書重內在意蘊深厚,不象年輕時的張牙舞爪、劍拔弩張,有杜詩“老去詩篇渾漫與”之意,下聯意在晚年時間精力不多,要心無旁騖,拒絕一切誘惑,要有雷打不動的定力。此聯當與王學仲的“江湖意冷”為同工而異曲,於是我取王學仲先生的書語作印語完成了這方印,印面上的用刀變化不多,在單調之中表現自然與直白,篆法也突出了平直排疊的特點,在單調的重複中追求平淡中的深刻。但印畢竟是印,還是要用篆刻的語言來表現,一切解說詞都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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