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濺驛站
大明天啟年間初秋的一天深夜，喧鬧一天的清陽驛站漸漸沉寂下來，勞累一天的客商們進入夢鄉。突然，一聲驚恐的厲叫劃破夜空把客商驚醒。
歇息在驛站大門耳房的驛丞馬化龍從睡夢中驚醒，光著膀子衝到院中，循聲向驛站後院跑去，驛卒和住宿的客商也擁了過來。後院西廂房的門柱前，一個女子癱倒在地，眾人識得，是驛站的廚娘艾小鳳。
馬化龍上前問：“何事驚叫？”
艾小鳳睜大眼睛，指著房裡：“殺、殺……殺人了！”
眾人擁進房裡，只見一個盤著道士髮髻的壯年男子，赤裸上身瞪著雙眼仰面躺在地上，胸口上赫然插著一支銀光閃閃的銀簪。
驛丞馬化龍驚恐地跳腳不迭：“天啊！誰殺了他？這怎麼得了！”
馬化龍忙命驛卒將閒雜人員清理出去，並把驛站大門緊鎖，嚴禁客商離開，等待天明。
清晨，知府蒲平伯和通判齊之章帶了捕快、仵作趕到了清陽驛站現場。
蒲平伯和齊之章進了死者房間，一股淡淡的藥香撲鼻而來，見了死者，也驚訝得張口結舌。死者名叫黃大成，是客居在清陽驛站的道士。黃道士是當朝九千歲魏公公面前的紅人，被九千歲舉薦專為皇上煉丹丸的。黃大成居住在清陽驛站後院西廂房煉丹有四五年了，他辦的可是皇差，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殺了他？蒲平伯心裡像壓了一塊秤砣，治境裡發生了這種驚天案，不要說官運前途，搞不好身家難保。
仵作驗完屍，向蒲平伯稟告，死者是午夜子時喪命的，致命的並非胸脯插的銀簪，後腦勺的骨頭碎裂才是致命原因。仵作補充說：“凶手是抱著死者對著牆上磚石撞擊，才導致頭骨碎裂的，黃道士死前與凶手有一番搏鬥，從他劈的裂指甲上掛滿衣物的絲線可以看出，凶手是個孔武有力的人。”
捕快們勘察完現場，發現黃大成滿室的珍寶被洗劫了。
艾小鳳被衙役帶來，午夜的驚恐過後，她已經平靜下來。口齒清晰地回答著蒲平伯的詢問：“黃道士住進驛站煉丹後，按照他的要求，每晚子時，都要給他送一份點心，貧婦給他送點心時，才發現他被人殺了。”
二、鴛鴦大盜
蒲平伯和齊之章分析：黃道士室內財物被人洗劫一空，凶手子時殺人劫財，計劃到寅時驛站開門離開。卻沒料到他剛剛殺了人，就被送點心的艾小鳳撞破。那時驛站大門早已落鎖，案發時驛丞馬化龍又採取了措施，這驛站又是高牆大院像個城堡，凶手插翅也難逃。
捕快們很快將驛站裡幾十名男男女女拘到後院。蒲平伯判斷：黃道士室內沒有翻動的痕跡，定是凶手事先打探清楚了，要想打探清楚，必是多次出入室內。就問：“你們之中，何人與黃道士結交親密？”
眾人大眼瞪小眼。驛丞馬化龍上前說：“知府大人，這黃道士是有身份的，眾人對他敬而遠之……”
“哦，據我所知，這黃道士在清陽驛站居住幾年，就沒有一人進過他的房間？”蒲平伯問。
“倒是……倒是……”艾小鳳插言，但欲言又止。
“艾小鳳，到了這個時候，難道還有什麼不可說的麼？”蒲平伯聲音提高了八度。
“大人，倒是住宿在驛站裡唱小曲的吳青兒父女，經常進入黃道士的房間唱小曲。”
眾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一個女子和一個老漢。女子很有姿色，粗衣布衫也掩飾不住她俏麗的身姿。她低眉順眼地站在人群中，老漢清瘦高挑，白髮蒼蒼，膽怯地把身子直往人後躲。
捕快們上前，不由分說地把他們父女從人群裡帶出來，押跪在蒲平伯面前。蒲平伯盯了一眼，對馬化龍說：“馬驛丞，帶著捕頭去搜他們的房間。”
馬化龍和捕頭領命而去。片刻時間，捕頭過來對蒲平伯搖頭。馬化龍把他們的包裹和被卷扔在地上。蒲平伯抖開包裹和被卷，包裹裡只有幾件衣物和十幾兩散碎銀子。
“再搜！”蒲平伯說罷，抬步向前院走去。眾捕快押著吳青兒父女進了客舍。蒲平伯雙目如炬地打量著客舍，目光停留在一隻洗臉的瓦盆下溼潤的地上。
蒲平伯一腳踢開瓦盆，對捕頭說：“用手刨一下。”
捕頭蹲下身伸手一刨，溼潤的地上十分鬆軟。捕頭又緊刨幾下，下面竟是稀軟的泥巴，上面只是用乾土踩實。
捕頭驚愕地回頭看著蒲平伯。蒲平伯沉聲說：“再刨！”
捕頭跪了下來，雙手齊用，沒幾下就刨出一個包裹。捕頭雙手緊緊抓住，略一用力從土裡提出包裹扔在地上，黃、白之物耀眼……
大包裹裡還有一隻小包裹，一股藥香之氣直衝鼻孔。蒲平伯暢快地大笑幾聲，對通判齊之章說：“用藥香迷人劫財，急切間又用水溼土刨坑掩埋贓物，思慮縝密，絕不是等閒之輩。齊通判，查查他們到底是誰！”
“大人，不用查了，下官已經知道他們是誰了。”齊之章說著上前，一把抓掉吳青兒老父的頭髮，又向臉上抓去，吳老漢立即露出一張俊朗的面孔。“大人，他們就是朝廷下了海捕文書要緝拿的鴛鴦大盜武志高和柳青草夫婦。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武志高一反膽怯之態，說道：“不錯，我們就是武志高和柳青草。黃大成凶殘暴戾，死有餘辜。”
蒲平伯問明作案經過，揮手讓捕頭將二人押了下去。
三、舞繩嬌娘
一樁驚天大案半天就被告破，蒲平伯長吁一口氣，剛要宣佈結案，齊之章突然衝著蒲平伯道：“蒲大人，你不覺得這案子破得太容易了？”
蒲平伯頓時一怔：“齊大人，此話怎講？”
“那下官就直說了。”齊之章邊思索邊說：“此案疑點有二：其一，黃道士是被抱著頭用蠻力撞擊磚石撞碎腦殼而死的，仵作勘察說明他死前曾與人搏鬥過。武志高柳青草夫婦二人體格纖弱，不是黃道士的對手，豈能殺死黃道士？”
“那……”蒲平伯急切地問：“那其二呢？”
齊之章繼續分析道：“朝廷的海捕文書上說，武志高柳青草這對鴛鴦大盜，穿州過府劫奪官紳的錢財，不害人性命，死者房間有藥香，正是鴛鴦大盜的慣用手段，他們用藥香迷倒人後，又去把人弄醒與之搏鬥殺死，豈不是多此一舉？”是啊，蒲平伯仔細一想，這太不合乎情理了。
鴛鴦大盜與驛站所有的人又被帶到凶案現場，蒲平伯要重審此案。面對蒲平伯的質問，武志高昂著頭說：“蒲知府，你就把殺黃大成劫財一案坐實在我夫妻頭上就是，何必多問？”說罷，夫妻二人就一言不發了。
明眼人一看，他們是在把凶案往自己身上攬，蒲平伯見問不出什麼，再次揮手讓捕快把他們押下去。
蒲平伯盯著眾人說：“諸位應該從鴛鴦大盜夫妻的招供中聽出話來，他們不是殺黃道士的凶手，既如此，凶手還在諸位中間。”蒲平伯又威嚴地說：“把你們見到的，聽到的都稟告本官，破不了案。你們誰也脫不了干係！”
眾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馬化龍站出來，看著廚娘艾小鳳說：“艾……艾小鳳，你不是對我說，昨晚你給黃道士送點心時，見到舞繩的女子林飄兒從黃道士的房間裡跑出來？”
“哦？哦，是……是！”艾小鳳慌亂地點頭肯定。
眾人把目光一起投向一個嬌媚的女子，這女子捕快們都認識，她叫林飄兒，據說家鄉遭了災隻身一人逃到清陽，以一條長繩謀生，把一條長繩舞得出神入化。她人長得靚麗，繩又舞得好，清陽人都叫她舞繩嬌娘。她白天上街舞繩討生活，晚上就住在清陽驛站裡，已經有一年多了。
舞繩嬌娘默默站在人群中，聽到馬化龍和艾小鳳舉報她，從人群中站出來，落落大方地說：“不錯，知府，昨晚小女子是進過黃道士的房間，他就是小女子殺死的。”
蒲平伯急切地問：“你用何物殺的？”
林飄兒說：“銀簪！”
蒲平伯抓起那支插在黃道士胸腔的銀簪，問：“是這支吧？”林飄兒點頭稱是。
蒲平伯追問：“他一個壯漢，你一弱女子怎能殺得了他？”
“蒲知府問得好！”林飄兒說，“拜武志高柳青草夫婦所賜，他們用迷香迷倒了他，小女子才有機會進入他房裡，把銀簪插入他胸膛。他們夫婦不是凶手，小女子才是真正的凶手。”
蒲平伯又問：“你為何要殺黃道士？”
林飄兒說：“因他凶殘暴戾，死有餘辜。”
蒲平伯再問：“你是何方人氏？與黃道士有何冤仇？”
林飄兒昂著頭，一言不發。蒲平伯動怒，齊之章急搖手，示意捕快把林飄兒押走。
齊之章對蒲平伯說：“蒲大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女子是林雨棠的二女兒。”
蒲平伯不解地問：“林雨棠？林雨棠是誰？”
齊之章說：“哦！大人到青陽上任還不到一年，有些事情還不知道。三年前，清陽府下清陽縣有一任知縣，名叫林雨棠。他妻子早逝，留下兩個女兒，大的叫林若藍還不到十六歲，小的叫林若黛還不到十四歲，兩個都是美人胚子，林知縣帶在任上課讀。那時，黃大成就住在清陽驛站為皇上煉丹，他聽說林雨棠大女兒是個美人後，請朝中魏公公下令，讓林雨棠的大女兒給他作弟子，協助他給皇上煉丹丸。林雨棠如何肯從！但九千歲魏公公的旨意豈能違拗？林若藍眼見父親因自己身家性命不保，就說服父親屈從了黃大成的淫威。黃大成這惡魔半月不到，就將林若藍蹂躪死了。林雨棠滿腔悲憤上京城找魏公公評理，卻被太監亂棒打死在宮門外，他的二女兒也不知所終。若是下官沒猜錯，這女子就是林若黛，在為父親、姐姐報仇呢。”
蒲平伯聽了，心中激憤，不過，他和齊之章推測，林若黛也不是殺黃大成的真凶，一個弱女子能有那麼大的蠻力？
蒲平伯一鼓作氣將清陽驛站前後院的幾十名賓客查了一遍，直到笫三日凌晨，也沒查到殺黃大成的真凶。
四、悲憤驛丞
連日操勞，蒲平伯睏倦不堪，回到府衙倒頭便睡。當他睜開赤紅的睡眼時，叫醒他的齊之章說：“大人，府衙來人了。”
蒲平伯匆匆走上大堂，只聽一個公鴨嗓叫道：“蒲知府，大白天不理公務睡覺，你倒是清閒自在了，黃大成的死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嗎？”
蒲平伯看清來人是清陽府金礦礦監王懷忠，也是東廠駐清陽的宦官太監。正愣怔時，王懷忠扯著尖嗓門道：“蒲平伯接旨，九千歲魏公公口諭，著清陽知府蒲平伯即日查清黃大成被殺一案，查不到真凶，蒲平伯即為真凶，就地問斬。”
蒲平伯和齊之章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寂靜的大堂上。齊之章首先打破沉寂說：“大人，鴛鴦大盜和林若黛的線索，每次都是驛丞馬化龍和廚娘提出的，而馬化龍是個孔武有力的人，大人不覺得蹊蹺嗎？”
蒲平伯雙眼一亮說：“速去驛站，審馬化龍。”
齊之章搖頭說：“不！大人，應該先審廚娘艾小鳳。”
艾小鳳被捕快押倒在蒲平伯面前。蒲平伯威嚴地問：“鴛鴦大盜和舞繩的林若黛圖謀黃道士的線索你是怎麼發現的，若有半點遲疑大刑伺候。”
捕快口呼“威武”，把木棍敲得山響。艾小鳳語不成句地叫著“我……我……”，一邊說一邊直瞅馬化龍。
蒲平伯聲色俱厲地道：“來人，大刑伺候！”
“慢！”人群中突然有人叫道，眾人一看，見是驛丞馬化龍。“知府大人，黃大成是我殺的，與艾小鳳無干。”馬化龍從容地說。
蒲平伯揮手驅散眾人，平靜地問馬化龍：“馬驛丞，你官秩雖不入流，但也吃著朝廷俸祿，為何要殺死為皇上辦差的道士？”
馬化龍雙眼噴火地講了他殺黃大成的驚人原因。
黃大成不是道士，他的真實身份是個太監，也是大太監魏忠賢的親信。大太監被稱為九千歲後，被江湖術士所惑，蹂躪美貌女子，再吃她們的腦髓，妄想陽具再生。黃大成打著給皇帝煉丹的幌子，藉著魏忠賢的氣勢，以收女弟子的名義，把那些美貌女子凌辱後，殺死取出腦髓享用。然後，屍體又由他的幫凶王懷忠用密封的軟轎抬走，扔進隱祕礦洞，名曰是讓她去別處修煉，其實早已是一具屍體了。他們用此手段，在清陽驛站後院西廂房殺人無數。
說到這裡，馬化龍早已淚流滿面：“可憐我那嬌妻紅兒，在驛站被黃大成撞見，黃賊指使王懷忠在紅兒回孃家途中強擄入驛站，凌辱殺死……事後，小人才知道這一切，一直把仇恨埋在心裡。這次，武志高柳青草夫婦住進驛站，我知道他們的底細，就給他們通消息，想利用他們殺死黃大成，他們卻只劫財不傷人。當時我又暗中給林若黛通消息，不想她反倒把黃賊從昏迷中弄醒，小人只好出手……大人不信，有撕爛的衣服為證。”
次日，王懷忠循聲追到清陽驛站。驛站竟無一人，西廂房的黃大成屍身成了一堆肉泥，上插一塊木牌，寫著：“凶殘暴戾，死有餘辜！”旁邊的桌案上放著知府和通判官印，蒲平伯和齊之章不知所蹤。
十幾年後，大明朝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