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豐恩:是時候重新理解日本了

塗豐恩:是時候重新理解日本了

南都訊 記者朱蓉婷 近幾年,國內出版了各種各樣的日本史著作,可謂層出不窮。其中有美國人的著作,日本人的著作,也有中國學者的著作。在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選項中,一部由臺灣青年學者塗豐恩所寫的《大人的日本史》,在文本上,有料有趣,敘事生動,學術性與公共性兼具、史識與史趣相融,引起廣泛關注。

作者塗豐恩的學術經歷頗有些曲折。在臺灣大學讀過兩年管理學院,從歷史研究所畢業後,卻又跑到資訊工程系工作。之前主要研究的是明清中國的醫學史,出版過一本叫《救命:明清中國的醫生與病人》的小書。

從臺大畢業後,塗豐恩隻身到哈佛大學東亞系,目的是“要學一些在臺灣學不到的東西”。學過日文的他,選擇了“語言的挑戰較小”的日本史。其實,他還透露了另一個原因,“因為臺灣有過日本殖民史,所以要研究臺灣,就一定要研究日本,我覺得要趕快學。”

寫作《大人的日本史》,最初的動機只是一時興起。那時的塗豐恩正在日本做交換生。“在日本,導論性的書雖然不少,但許多作者的寫作方式相當傳統,尤其以政治、軍事等為主,有時難免枯燥沉悶。至於大部頭,集合眾多專家學者之力,卻對一般讀者而言過於專門。”於是,用自己熟悉的語言,寫一本能被大眾讀者接受的日本史,在他看來越來越迫切了。

作為“通史”,《大人的日本史》實際上是聚焦從1600年的關原之戰至“3·11”巨震後逾四百年的歷史,塗豐恩總結出“鎖國、浮世、黑船、開國、鐵路、東京摩登、電視、平成”等30個關鍵詞,引領讀者穿越四百年的路線圖,發掘那些隱藏在大歷史褶皺中的細節,他就像一位“導遊”,信手拈來,舉重若輕。

在教科書中,日本往往被簡化成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一種是成功地推動明治維新,躋身強國之林的正面形象;另一種則是殖民者、侵略者,是軍國主義的負面代表,但歷史的複雜與偶然,並無法藉由這種簡單的“二分法”來理解。

塗豐恩始終對日本文化保持一定距離:“我不是因為很喜歡,才去研究它,而是因為我需要了解,才去研究它。”

訪談

南都:一開始你主要研究的是明清醫療史,對日本歷史的興趣是從什麼時候萌發?

塗豐恩:大概是到了美國之後吧,人在異國比較容易換一個角度去思考問題。我們在臺灣受到的歷史教育還是以中國歷史為主,很奇怪的是,雖然臺灣與日本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臺灣並沒有特別強的日本歷史研究傳統和研究隊伍。反而是在美國,有一群人非常認真地在研究日本歷史。尤其是他們不管研究日本還是中國,都把它放在一個世界歷史的脈絡裡,通過研究一個區域,來了解它與歐洲、與世界的關係。到美國後得到了很多新的啟發,原來還可以這樣看待歷史。

這本書是在2014年到2015年寫成的,那時候我已經到了美國,後來到日本東京交換一年。開始寫是在美國,真正動筆的大部分時間,我人在日本,所以剛好能看到兩國的資料。在日本比較不容易接觸到英文資料,但日文資料非常豐富。

南都:你認為你的文化背景和研究者身份在看待日本歷史時候,視角和觀念會有什麼特別之處?

塗豐恩:臺灣人對日本有非常複雜的感情,有人對日本恨之入骨,也有喜歡日本文化的“哈日族”,這兩種極端都有。但更多的人,對日本文化、歷史一知半解,只是接觸比較多的現代流行文化。

我們知道,臺灣過去幾十年有一個文化運動,叫做“要重新挖掘臺灣自己的歷史”,可是後來我們發現,我們沒法完全繞過日本,而直接去談臺灣的歷史。我很想寫這樣一本書,從一個比較長遠的角度,去了解臺灣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南都:與常見的從舊石器時代、繩紋時代開始的日本史敘述不同,你為什麼選擇從1600年開始寫?

塗豐恩:很多日本史一開始就講一個很遙遠的過去,甚至摻雜很多神話,我個人認為,關注民族起源問題,是一種有點“民族主義”的寫作方式。現在日本國內政治人物越來越提倡我們在讀日本歷史的時候,要強調日本過去的榮耀、過去的成就等等。其實這種民族主義逐漸抬頭的現象,在全世界都可以看到,他們想要用歷史來加強自己國家的自信心。而我想寫的是另一種歷史,也就是說,不同地區的文化之間很早就已經有各式各樣的交流,很多所謂的“成就”是在交流中產生的。

這是我之所以從16、17世紀開始寫的原因,這剛好是臺灣和日本開始有交流的起點。我在書裡著重寫了鄭成功這個人物,在臺灣唸書的學生都對他很熟悉了。我們以往知道,鄭成功是趕走荷蘭人的民族英雄,但其實他母親是日本人。當時東亞有很多頻密的貿易關係,人們在各個地區之間移動,從而促使了文化的交 流 跟 互動,我想從這樣一個特別的時間點開始寫。

另一個原因,我在寫日本歷史的時候,不只是在講日本,而是把它放在世界交流的脈絡裡。比如我們常說,16、17世紀的日本是一個閉關鎖國的時代,但同時你可以看到,荷蘭人把歐洲思想帶到日本去,日本也有在和中國貿易,我們不太能斷言日本當時是一個完全封閉、不和外界交流的國家,這是我想透過這本《大人的日本史》傳達給大家的一個訊息。

寫日本並不只是為了理解日本,而是說透過日本去了解整個世界脈動的變化,這個對我們理解世界很重要。

南都:《大人的日本史》選取了三十個歷史關鍵詞,有些是很多日本史著作未必會涉及的邊緣部分,比如北方的蝦夷地、西邊的朝鮮半島以及新時代的“自由戀愛觀”“電視媒體”等等,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你想呈現的歷史景象是怎樣的?

塗豐恩:總體上是按照時序,探索每個時代不同的面向。我在選取的時候,刻意不要統統都是政治事件、統統都是非常大時代,非常硬的東西,我想寫更日常、更文化、更思想性的側面。除了很宏觀的政治視野之外,一般人的生活也是歷史的一部分。這本書是小書,不可能面面俱到,但至少通過這三十個關鍵詞,可以看到每一個時代不是隻有政治上的變動。比如我們在講明治維新的時候,也有對一般人思想和生活上極大的衝擊和轉變,服飾、髮型、飲食等等。過往的歷史都是男性政治人物的歷史,我希望寫出更多元的面向,所以也寫了女性群體。我有一個老師是研究動物園歷史的,他的一本著作寫到東京上野動物園裡的動物,在二戰中的生活受到了哪些影響,比如因為資源不足,當時有的動物被殺掉。這本書對我產生了一些影響。

至於琉球和北海道,今天我們一提起這兩個地方都會很自然地把它們歸入“日本”這個範疇內,但其實今天日本的版圖是經過歷史的演變最終形成的。比如,四百年前的北海道並不被幕府統治,有一點化外之區的感覺,真正成為日本領土的一部分要到19世紀,到今天也就一百多年而已。我為什麼會寫這些地方,是想要有一個從外緣切入的視角,把這些曾經的殖民地、化外之區,納入日本歷史的一部分。

南都:很多讀者會習慣橫向對比日本明治維新和中國晚清改革,將前者視為一次成功的現代化改革。而你在書中則更強調的是明治新政府諸多不足之處。

塗豐恩:的確,我們會很喜歡對比中日兩國的近代化,卻忘了它們其實從地域、政治制度、歷史脈絡都非常不一樣。我們認為明治維新成功,只是從一個單一的標準來看,往往忽略了很多人在這個過程中犧牲掉了。

我在書裡寫到日本的紡織女工這個群體。在日本產業革命的時代,明治新政府引進許多現代機械設備,並在各地設立大型工廠,在各種新產業中,紡織業的發展最為迅速。為了壓低生產成本,日本紡織業的老闆聘用了許多年輕的女工,她們很多還不滿二十歲,遠離家鄉,住進工廠提供的宿舍中,一天必須工作十二個鐘頭。不只薪水低(和當時的印度紡織業相比,日本的平均工資大約只有一半),女工還可能受到管理者的咒罵與毆打,甚至是更加嚴厲的懲罰。有些女工受不了折磨,乾脆直接逃跑。日本紡織業的起飛,就是建立在這種殘酷的現實之上。

另一邊,日本男性則成為了礦場的工人。礦場充滿風險,很多礦工是在缺乏防護的情況下,冒著生命危險工作,礦業還造成了環境汙染。十九世紀末,日本栃木縣的足尾銅山,就曾爆發嚴重的公害事件。明治政府知道這種狀況,一度打算制定工廠法,保障勞工權益,可是消息才剛宣佈,資本家就跳出來抗議,宣稱這樣只會妨礙日本經濟發展,在他們反對下,整件事無疾而終。政府無法提供保護,礦工只能自求多福,自力救濟。

產業革命創造出了一批富可敵國的商人,在他們累積驚人財富的同時,有許多年輕的男男女女在工廠裡、在礦坑中默默付出。我們過去講明治維新很成功,好像只看到一群很有遠見的政治人物,把國家帶到一個全新的高度,但這樣的成就,有太多人的名字,沒有被記下;他們的貢獻,也很容易被後人遺忘。現代產業的發展,究竟是好事是壞事,如果從他們的角度來看,答案也許不是那麼黑白分明。

南都:關於你目前正在進行的近代人造香料產業研究,有哪些進展?

塗豐恩:目前我正在研究的是20世紀初,包括日本、朝鮮半島、臺灣這些地方的人們對“清潔感”的變化,包括他們怎麼樣學習新的清潔知識和習慣,學習使用肥皂、牙膏。另一方面,就像你說的,很多時候我們對清潔的想象是和氣味連結在一起的,比如說為什麼清新的口氣是薄荷味道?這其實是過去一百年才慢慢被建構起來的。這個內容已經研究有一陣子了,希望儘快能出結果跟大家見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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